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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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11时3月3年的最后半小时。
地点是中国南部G市。
G市市中心那个大可以用上历史悠久来形容的狭小十字形广场上,满满当当汹涌着的,全都是人群。而当人类的聚集程度一旦够得上使用多字来实施形容,其声音就会无可避免地嘈杂。所以,现如今,在这个小小的十字广场上,实在是显得有些过分喧哗。
G市属于那种很典型的南方古城。小小的,很精致,依托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倘若往上数上那么七八辈子,或许还该当算得上是个聚三江流水、纳四方商旅之兵家重地。在这方圆百里地面上,从前的G市,满可以算得是一处很有些儿名望的地头。
只不过,风水一向轮流转。这做曾祖父的先前大阔过,未必就表示现今做重孙子的,于其出门时节,就能径直往其底儿下垫上辆奔驰。这两件事虽然不敢往死里说是风牛马不相及,但也绝不见得就能等价。
实际上,现如今这G市,经济并不见得比老辈子时发达得去多少,就连政府报表上,都尚未敢于声称本城已全面由小康步进富裕,城里的居民们自然就更谈不上能够拥有什么丰富夜生活,在平常日子里的这个时间段,全市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街巷里,基本上就是个人与狗绝迹的自然景观。
但今夜。今夜。
今夜,是一个如此特别、如此无双的夜晚。
小城一向宁静的子夜,也被正喧嚣着的人们激动了。
因为明天。明天。
明天,就是二十一世纪——那个许许多多的书经都曾经告诉过我们说它注定是无比光辉灿烂的世纪。
今夜,正是极具记念意义的世纪前夜。
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适宜人类做梦的夜晚。
小广场边儿上,那一幢曾经号称全市最高的仿欧式建筑,前几天刚刚在顶楼上新嵌了一个巨型挂钟,让这老旧建筑看起来很是焕发了人生第二春。今儿晚上,那幢子小城特色建筑,更是万盏灯火珊阑,百挂彩旗飘飘,打扮得那是花技招展,一水儿的喜庆。那是因为,本城一间因为领导贪污不力,所以效益尚佳的企业的老总,也不知道到底是听信了那一间九流广告公司的怂恿,打算着于今儿个晚上,借用这块百数年前的风水先生瞧出来的宝地,举办一个邀请全城人民参加的跨世纪新年舞会。
“就让我们数着钟声,舞进新世纪吧!”
平心而论,这广告词实在是颇有八股遗风,在这个讲究个性,讲究创新的世界上,多多少少该当得担上些儿让新新人类们胃口小失从而聚不足人气的责任来。
然而这回的广告却极成功。
本市的士农工商,上到八十皓首,下至三岁黄口,倘若你要从他们嘴里发掘出该公司发售的到底是啥子狗皮膏药,该企业出产的又到底是何种黄绿产品,那自然是百问而无一答。但倘若你问的是这一场跨世纪之舞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那么满城男女,决不能有说不知道的。
年轻人更是亲力亲为,广场上早早就已经聚满了本城半数以上青年男女。跳舞的没几个,广场四周的大排档里倒是坐的济济一堂,洋洋大观——以大吃大喝来表示自已的拳拳庆祝之心,乃是中国人一向的优良传统。
一时之间,只听得处处是吆五喝六。小广场周围的空气里,也仿佛拐带上了些醺醺的味道。一年四季难得客满一回的各位夜市老板,都极憨厚地咧起了嘴,满脸笑嘻嘻地,一个一个,恨不能从此以后,天天都是新世纪前一天。
离开小广场有个百来米远近,在那些小城诸多缠七夹八的小巷中某一条里,本城著名愤青、无聊不成功人仕杜转先生正趴在一面因为长满了青苔而显得黑呼呼、脏兮兮的青砖墙上,兢兢业业地和正于他胃里兴风作浪、翻江倒海的酒精起义大军作外交谈判。
酒精们是十点到十一点半这段比放屁长比人生短的时间里,在他的狐朋狗友们冒死全力掩护之下偷渡进杜转胃里的。当杜转发现这些外来户已经演变成难民潮,继而再坐大成为陈胜吴广时,这一大堆子醇水混合物,早已经极其成功地拉拢了他的胃大将军,让后者易帜造反了。
喝多了却吐不出,这种痛苦或者和满清十大酷刑还存在着那么老大一段差距,但如若以之与失恋之流的痛苦来比较,在和心灵的受折磨程度上,大概也能战成他个张飞vs马超。更何况,在无比痛苦的此时此刻,尚有PL一名,屹立于杜转身后。
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可乱。当前,绝不丢丑认输,挺不起也要硬挺。此之谓现代男士应有美德。虽然近来手头窘迫,说起来穷是比较穷了一点,但无论如何,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交界时期身为一个男人所应该具备的美德,杜转还是一样都不曾欠过费的。
“杜转,你没事吧?”
在现如今的这个世界,已经很难得——除非是机缘巧合——才能听到一回如此温柔的年轻女声了,现在流行的,可是北面传来的野蛮。尤其,在那一把声音里,居然还能听出来些略略的对正自已的担心,这让杜转心里,很是泛起一点点古古怪怪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眼,望了望天。
天空黑漆漆地,在那上头,别说是月,就连一颗三等星的影子,都找不着。
巷子里本来一头一尾胡乱牵有两盏灯,但不知是谁家的调皮把爷子拿弹弓子打瞎了一盏。剩下来的那个孤家寡人离着杜转大概有着那么二十来米,正吊在一条不论白天抑或黑夜都看不出其原本颜色的电线上,在陪伴子夜出巡的微风里,孤孤单单摇摇摆摆。
晕黄的灯光斜斜地把一男一女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在地面和围墙上摇曳不定。昏暗摇曳的灯光,陪衬着PP的温声柔语,实在是有一种很那个的情调。
只可惜,那个已经变节了的胃将军,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极不知趣地跳出来强烈显示了自已的存在。杜转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把一只手支到墙上,另一只手向着身后那音源的方向,缓缓地摇着。
他尽量让自已保持着正常的声调说道:“没事,没事,你甭担心,我真的一点儿事也没。大伙儿聚一块儿,不就是要图个热热闹闹么,一会儿我把这口气儿给顺过来就好。你先上广场去吧,我都要听见对面那大钟马上要敲响了,去迟了你可要赶不上光辉灿烂的新新世纪喽!赶明儿我又得为这事儿向全世界劳动人民道歉。”
“新世纪。”
女孩的目光在淡淡的灯光下突然变得有些迷离,远不似平日善睐的明眸,而脸上因为有了些许酒意,红扑扑的。
“小时候你是怎么想象的新世纪啊,小时候你做梦的时候新世纪是个什么样子的?杜转?”
我靠,不是特意挑这种我说不出甜言蜜语的时候来和我一起探讨人生吧?老子只是个觅食小蚂蚁,就算再往死里努力也不过能化装成一大头兵蚁,又不是青年。
但这话可不能由着性子直说,杜转只有苦笑。
“银色的,闪烁着七彩光的银色,很超现实……嗯,跟小时候看的那些科幻童话差不多罢……就象那个什么小灵通漫游未来、孙悟空敖游宇航站……差不多就那样了……”
昏。我都说哪儿去了,这回彻底没戏了。酒精又一次翻涌起来,杜转只觉胃里一阵接一阵地翻江倒海。
女孩沉默了一下,估计也是想不到杜转会是这样的回答。然后她笑了起来,声音很脆,刚才的温柔却没了。
“杜转,你要记得哦,今晚你欠了我好大一份人情。”
还真不愧是个女儿身,思维跳跃的跨度这么大,杜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缓缓扭过身来,望向身边的PP,等着姑娘的下文。
“我今儿晚上,可是代你喝了好多杯,要不,我看你早趴下了。”
听见这话,杜转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只不过他那脸,一早就已经不用上妆便可以立马爬上舞台去出演关云长关二哥了,新泛起来的那一丁点儿淡红,混入那些酒红里边,压根儿就象滴不幸落入大海的水珠。再说了,灯光这么幽暗,就算他是个小白脸,对面的女孩也不见得便能看得清他的脸色。
“对不起,小朱他们就是爱胡闹,他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大伙儿图个热闹而已,真没别的意思。”
杜转赶紧胡乱打起混混。

“好几个女孩都在哪,怎么就净光挑着我帮你喝啊?这回呢,你得给我说老实话。”
杜转一下子想不出回应的话来,只好转过身去又趴到墙上,不敢看女孩的脸。只听见声音又温柔了起来:“我知道你喜欢我,大家伙儿也都知道,就你不敢说,老偷偷瞄我。”
女孩曲起右手食指,用指关节轻轻敲敲杜转的脑壳,声音转脆了。
“我也挺喜欢你的。”
Mygod,不是吧,难道说,在这世纪未的最后一分钟,我走了桃花运,这女孩要对我告白吗?
杜转用力晃了晃脑袋,嗯,不对,这一定是幻听,嗯,幻听,一定是的。我真的喝太多了,看来也许我该立即去找点酸辣鱼头汤什么的来喝喝。
但女孩的声音,却仍旧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着,决不是幻听。他又一下子扭转身去,准备先说话。有些话应该是男人先向女人说的,杜转在这一点上,倒是理论一套一套的。
可惜他的身体扭动得太快,随之而来的轻微离心力导致杜转刚刚平息的胃部起义又再一次发生。酒精们前赴后继的冲锋陷阵让他实在张不开来嘴,空气里紧接着响起来的仍旧是女孩的声音:“会害羞的男人快要绝版了哟,杜转,你知道吗,女孩们都说你是个好男人呢。”
我就知道别人准说我傻,没见着电视里那些个好男人全都是些呆瓜么?赶明儿起,我得天天泡在发廊街桑拿屋,以彻底扭转这种社会风评。这是听到女孩的话后,杜转脑袋里的第一反应。
只可惜他的胃却根本不肯去关心一下他的大脑到底在如何运转,这个该死的叛徒又再一次摇旗呐喊起来,指挥着酒精大军们,攻势一浪高于一浪,其前锋已直指咽喉要地。杜转只好用手掐住自已脖子,瞪大了眼看着对方。
女孩却一点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就这样跟他对视着说了下去。
“可是明天……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又一次。杜转冲动起来,如同许多年以前。
那个他猜到了开始的故事在层层酒精的怂恿下浮涌了出来。眼前女孩的脸慢慢模糊不清,再慢慢清晰成另一个女孩的脸,暗黑的小巷渐渐在眼瞳中失真,袅袅变幻成在某一个著名城市著名的十字街头,麻辣串摊子上冒的淡淡烟气。
特写的女孩面庞。一滴挂在脸庞的清泪。含泪而执着的美丽眼睛。那是一只飞鸟和一条鱼在作着剧终的最后一场秀罢。
时光远走,镜头亦拉远。再一次切进时已变成了另一个著名城市,另一条宽广马路。路两边人行道上,甲乙丙丁卯已庚辛壬癸带着漠漠目光走过。镜头再次切换为路中央一个下水道盖和一地烟头的特写。
一只田鼠从下水道中大摇大摆地跳将出来,正想摆个酷酷的POSE。没曾想一阵车流立时将其碾成一滩肉泥……
我永远也猜不到故事的结尾,这一次我竟然连故事的开始都猜不对……
酒精让他忘掉了直到这一刻自已都其实和这个姑娘都没什么关系,别说是恋人,连要好的女朋友都说不上,只不过是相互间有那么一点点缥缈的心有灵犀般的互相吸引。
杜转突然伸出手去,握住女孩的手。那只小手软软的,有一点点汗:“你要去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有挣脱他的手,但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杜转,你会找到好女孩的,但不是我。”
杜转瞪着她偏移躲开自已视线的脸,大脑一片空白,只会说一句这种情景之下每个人都会说出来的三字短语:“为什么?”
女孩沉默。
两个人就那样呆站着,谁也不再吭声。最后还是女孩望着那收藏了无数黑暗的墙角,轻轻地咬着唇角,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上个月我到S市去出了一趟差,碰到一个同学,他父亲出资让他和朋友开了一间公司,挺有前途的。他说,他公司现在还缺个人,想让我过去帮忙,我答应了,这几天我已经在单位里办好了手续。车票也已经买好,明天我就要过去了。你是知道的,我父母都在B县,我不会再回G市了。今晚,将是我在G市的最后一个夜晚。”
杜转一下没了力气,松开女孩的手,点头道:“我明白了…”
女孩还是偏着脸,咬了咬嘴唇,说:“你没明白,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个样子。是这个地方,是这个城市。她太小了,你不觉得这儿装不下那怕仅仅只是一个关于新世纪的梦想吗?我要的,我想要的,这儿没有。我的理想,这个城市,她装不下。”
杜转呆住。梦和理想。这些少年日子里常常挂在嘴边的词,有多久没有听过了?有多久没有说过了?
……一只神通广大的猴子,在五色的彩云间快乐地翻着跟斗,纵情地欢笑。在缥缈的蓝天白云间,一只云雀在快乐的飞翔,放声的高唱……
……天空中,满是快快乐乐来来往往的飞行器,地面上,一列银色的子弹式列车带起七彩的雾呼啸而过,一个男孩跟在列车后面跳着笑着追着……
……十万人的会堂里,主席台上,一个少年人在向全世界在述说着为什么一个数可以分成两个素数之和,堂下,座无虚席,如雷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霓虹灯闪烁下的都市里,如周润发般微笑着拉开铭着三个闪亮字母的写字间房门,意气风发地踱出一尘不染的写字楼,轻轻地弹一弹落在身上佐丹奴袖子上的烟灰……
少年时所做过许许多多次的梦境突然间在眼前浮现了出来,再一个比一个更快的急剧幻灭。
身体上难受的部位由胃变成了胸口,他的心脏象是被人下了死力气去摁着挤着,把它团成了小小的密密实实一团,再用打气筒在上面加上一百七十个大气压,闷闷地刺痛。
“你怎么了,杜转?”
看着杜转不发一言,目光呆滞,女孩有点慌张。
也许我应该悄悄地一个人走的。
女孩略带惊惶的声音唤醒了杜转。幻境消失了,在他眼前,仍旧是一条昏暗的陋巷,巷子里,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他再次向女孩伸出手去。
“我明白…真的…我真的明白……”
他抓住了女孩的手,用力握住,用力摇了摇,面色由酒红变得有些儿苍白,脸上的表情却开始变得让女孩觉得熟识:“我也曾经少年轻狂,快马衣鲜裘。亲爱的。祝你成功。”
就在那一瞬间,周围的气氛变得十分地古怪,四周竟然一片静悄悄地宁静。一直以来不间断地从百多米外的广场上传播过来的喧闹声浪,此时却一丝一毫全都失却。
发生了什么事?巷子中的两个人不禁互相对望了一眼,视线相交的那一刹那,一声极其宏亮的声音在二人耳边轰然炸响。
“当……当……当……”
悠长悦耳的钟声了响起来,老楼顶上那架巨钟开始向着全世界发表他平生第一次的演讲,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响彻了半个城区。
伴着那第一声钟响,天空中如同有着无数闪电划过般地猛然一闪,昏暗的小巷里突然爆起一阵炫亮,握着手的两个人一起抬眼望去,一朵朵缤纷的礼花正在他们的上空里灿烂着堕落。
紧接着,只听见从广场的方向,欢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更甚于原来的喧哗一浪接一浪拍了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人就那么手握着手,在看着,在听着。
新世纪,新世纪,新世纪来了!
“杜转,你看!你看那!流星!流星哎!”
女孩兴奋地拍打起杜转弯了下去的背,快乐地叫道。
远远地,一粒流星如此适时、如此灿烂地掠过天穹,纵是漫天火树银花,也掩盖不去它在天空里留下的淡淡痕迹。
“阿阿!我成功地许了三个愿也!”
“杜转,你有没有许上愿啊?大家都说,新年的流星可是最最灵验最最应验的!新世纪的流星,那可更是不得了。”
“没有啊?你好笨那。我送你一个吧。杜转你快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就让我的人生重来吧!”
在人世间那些闹腾腾的欢乐里,杜转的胃,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呐喊着跳将出来。于是以盛开着礼花的夜空做背景,以人群的欢呼和巨钟的回响做配乐,握着将要离去的女孩的手,杜转终于在新世纪里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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