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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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夜的时间,陶苏苏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向林艾和盘托出。两年多了,她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来听她诉说,听他倾倒,而有故事的林艾正好是这么一个人。心事就像陈木箱里的旧物,需要定时拿到阳光底下晾晒,晒去霉斑,晒掉陈色,也许晒过了还依然收到箱底上锁,这样会存得更久,也许晒过了不再放回去,旧物被派上了新的用场,还也许晒的时候就发现有些东西坏了,彻底地坏了,再晒也没有用了,索性丢掉。总之需要晒那么一回,重点也不在晒,在于拿出来,拿出来才会想着要如何收拾处理。陶苏苏是把心事藏得太久了,现在一股脑儿倒出来,她有种中学时候跑完了八百米之后的虚脱感,她很累,是心绷得太紧突然不习惯一下子放松下来的那种累。
于是在天亮的时候,陶苏苏睡着了,呼吸均匀,睡得很踏实。
一夜倾听,林艾也本该睡过去的,可是林艾了无睡意。真爱无坦途,陶苏苏和姚砚希,她和弟弟,他们都是真诚去爱的人,却爱得那么辛苦;真爱也无错,错的,是时间和地点。如果陶苏苏和姚砚希能早一点遇见,如果她和弟弟不在“林家”相爱,他们是不是也能像童话故事里唱的那样,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雨还在下,好像一直就没有停过。林艾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菊花,端着去到阳台上,看一回无休无止的雨,再看手里的花茶,看玻璃杯里透明清亮的水色渐而嫩青渐而琥珀,皱缩的菊朵在变幻的水色中蕊展花舒,缓缓升起,旋转,翩跹,绽放,她的心情却一点点潮湿,褪色,下沉。沉到杯底,流到地面,漫天漫地,叠也叠不起。这样的早晨,不知道弟弟在的地方是不是也在落雨?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晚上弟弟也一夜无眠,向谁缓缓讲述过她和他之间的故事?
每一个女孩都一定许下过关于爱情的心愿,那么,弟弟,我们的心愿是什么呢?我不要你带我去看海,不要你在天涯海角立下海誓山盟,只要每年樱花开时节,你还能在樱花雨中轻轻揽住我的肩,轻轻说:“艾,不怕,真的不怕的。”
林艾闭上眼睛沉入回忆,思念太甚便有些神思恍惚,恍惚中她又回到了大学的校园,回到了图书馆门前的那一排樱花树下。
她还是那样一如从前立在图书馆前面的樱花树下等弟弟,等弟弟下课,从他的学校来她的学校接她回水草居。熏风拂过,有素色的花瓣缤纷飘洒,袅袅娜娜犹如善舞的精灵。她禁不住滕出抱书的左手去承接一瓣落花。看着粉粉的可爱精灵在手心里晶莹剔透微微颤动,她的心就柔软起来,嘴角也轻轻翘成美丽的月牙。
要是下一场樱花雨,该是美的多么要命啊!她就想。
像是樱花善解人意,刚转念就有绵密轻盈的花瓣从轻轻摇摆的枝条上款款飘洒,纷纷扬扬如腊月飘雪,落在她发间,衣领上,书上,手心里,空气里满是樱花的清甜,美得叫人愁,叫人叹,美得一塌糊涂。
呀!她仰着脸迎接花雨,在花雨里转着身子,想要让每一个毛孔都呼吸到春天。转过身,她就看见一手扶着单车一手扶着树干轻摇的弟弟,有着深邃的泛着湖水蓝眼睛的弟弟。
“艾,还要吗?”
她点头。
弟弟让她往前几步,换一棵开得正艳的樱花树再摇,再往前,再摇下一棵樱花树。她徜徉在花雨中,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管绿化的老校工吼骂着追出来了,弟弟跨上单车,把她轻轻揽到单车横杆上,脚尖用力点地,车轮滚动起来,载着林艾在那排樱花树下穿过,逃出了老校工的视线范围。逃出校园,弟弟放林艾下来,不扶车的左手轻轻贴了贴林艾的肚子,说:“艾,以后我们还来,带着我们的孩子,还下樱花雨。”然后左手轻轻放到林艾肩上,揽着她,低声说:“艾,不怕的,真的不怕的。”
“艾,不怕的,真的不怕的。”恍惚中樱花雨里弟弟温柔的安慰响起。林艾下意识朝阳台外伸出手去,一掌心冰凉的,全是雨水。
林艾才一下子从恍惚里回过神来。雨是真真切切的秋雨,跟樱花无关,跟弟弟无关,跟心愿无关。思念而不见已是心上的一把钝刀在割,从美丽的回忆重回现实更是伤口上的钝刀被泼了一盆凉水般锈迹斑斑。如果下一场樱花雨算是她和弟弟许下的一个心愿,那么是不是和陶苏苏到天涯海角看海的心愿一样,缘尽愿绝了?
是陶苏苏还是苏陶陶?
这一天陶米线线没有营业,睡醒过来的陶苏苏问张着两只熊猫眼打量她的林艾:“小艾,你一直没有睡。你一定有话要问我的,对不对?”
“是的。你到底是谁?苏陶陶?还是陶苏苏?”
“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不相信。可是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陶苏苏顿了一下,又补充说:“苏陶陶和陶苏苏,就像上弦月和下弦月,而我现在说不知道,因为我是满月。”
“你曾说大学毕业最大的心事在云南,不是姚砚希,那么,你那时的心事,他是谁?”
陶苏苏眼睛又看向了窗外。窗帘是拉合的,可是她的眼光像女巫,穿透窗帘,依旧拴在了极远方。陶苏苏说:“小艾,明天你可不可以陪我去香格里拉?你会知道答案的。”
当天傍晚,陶苏苏和林艾就冒着雨到南窑客运站去买到香格里拉的票。这样的雨季有很多外省来的游客打退堂鼓,陶苏苏和林艾很顺利就买到了退票,坐上了当天开往香格里拉的末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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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时节,我要离开风雷广告公司,回学校上课了。公司在聚鲜楼定了一桌酒席为我饯行。都是一群年轻人,我们放开了疯吃疯喝疯闹,慢慢地都有些高了。我注意到席间闻宇轩都不怎么说话,别人进酒也不推辞,端起就喝,现在看人的眼神都有些飘了。桌上杯盘狼藉的时候大家决定散了,老板说:“林艾要走了,大家有什么话就对她说吧。”说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看着闻宇轩。大家一起跟着起哄:“说呀,说呀,蚊子肯定有话说!”“不说话唱支歌也行,蚊子唱的比说的好听!”闻宇轩就摇摇晃晃站起来,站在包房中间开始唱歌,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别问我爱你有几分,我爱你有多深,我的情也真,我的心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他的声音的确很好听,低沉而宽广,每一声都饱含感情余音缭绕。他唱着向我走了过来,停在我面前,一直唱完。大家一时都不说话,包房里静得怪异。我有些慌了。闻宇轩突然握住我的右手,看着我的眼睛,大声说:“林艾,我喜欢你!”当着大家的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抽了一下右手,抽不脱,拿眼睛乞求闻宇轩。闻宇轩不管不顾继续紧握着,借着酒劲往下说:“林艾,我从来没有像喜欢你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你是那么敏感那么善良,还有你身上那种平凡但洁净的味道,包括你的忧郁的神情,你举手投足间的那种柔润那种宁静,你独特的像青草一样的气质,还有你的才华,都深深吸引着我。我不敢说,一直不敢说是怕你拒绝,可是今天我知道再不说出来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可以,我愿一生一世呵护你,给你永远的幸福。林艾,你能接受我吗?”
闻宇轩眼睛里满是期待,大家都看着我,眼神里都是怂恿。我心乱如麻,紧咬着嘴唇,恨不得变个苍蝇啊蚊子什么的马上逃出去。闻宇轩喜欢我我是感觉得到的,这一个多月里他工作上对我的照顾,下班时目送我的眼光,见到我时恰到好处的微笑里掺入的那点情意,我生病时他恰巧多买了的感冒药,等等,我都能感觉到。闻宇轩是个好男孩。只是,他来晚了,他再好再优秀,我心里只能住一个人。为爱情矛盾得睡不着觉时我曾没心没肺地想过,我应该找一个人来爱,哪怕不爱也假装很爱,装得久了,好像也就真的爱了,只有这样我才能从爱弟弟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我在想着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他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全是弟弟深邃忧郁的眸子,也是在抉择的最后关头,我恍然明了,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可以欺骗弟弟,欺骗闻宇轩,欺骗在座的所有人,我唯独欺骗不了的,是爱。我不敢看闻宇轩的眼睛,低下头扫自己的脚尖,轻声吐出来最让闻宇轩伤心的三个字。我说:“对不起。”
我从闻宇轩手掌里抽出右手,对着他无比愧疚地深弯下腰鞠了个躬,举起自己的酒杯环着虚敬了一下大家,仰头一饮而尽,再对着大家深弯腰鞠了个躬,然后逃一样地跑出了聚鲜楼。
我径直回了水草居,弟弟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打着转转,狭小的空间里却到处都是弟弟的深邃忧郁的眼睛看着我。无计可施无处可逃了!我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往箱子里胡乱塞东西,想在弟弟回来之前尽快逃离水草居。收拾完了,我拖着箱子到门口,回头看看简单温馨的水草居,却又舍不得走了,于是退回来坐在床沿。坐下来我又开始局促不安,父亲的母亲的老师的同学的一切认识我的人的眼睛都在空气里注视着我,眼神冷冷的像在审判。我再次站起来,拖着行李箱打了几个转转,深呼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要走了。
拉开门,我不能动了,手一松,行李箱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门外高高大大孤零零站着的,是我的眉眼忧愁的弟弟!
弟弟捕捉到我的眼睛,紧紧盯着,扔给我一句**的话:“你骗人!”
我懵了,没反应过来弟弟的意思。
“你说你喜欢闻宇轩。”弟弟说。
“是的。”我错开眼睛,看向墙壁。
“你骗人!”弟弟更大声了。
“是真的。”我更小声了。
“骗人!骗人!骗人!今天晚上我去你打工的地方接你,看见喝得烂醉的闻宇轩了,听说他被你拒绝了。”弟弟一声高过一声,几乎要吼起来了。
“弟弟,我……”
“不要叫我弟弟!”弟弟冲着我吼了起来,“我不是你弟弟,我不姓唐,也不姓林,我姓我自己!”
“是的,你不是我弟弟。我本姓林,你本姓唐。我们又怎会是姐弟?”我一字一顿缓慢地说,心如刀绞,眼泪滴答无声地滑落下来。
“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姐姐,我叫你‘姐姐‘就如同我也可以叫你‘妈妈’一样。你明不明白?”弟弟深邃的泛着湖水蓝的眼睛直视着我,他灼灼燃烧的眼神烫着了我。我无话可说。
弟弟慢慢朝我走过来,呼吸沉重,眼睛里燃烧着幽蓝幽蓝的小火苗。我不安地向后退,退到墙根处。无处可退时我仰起脸无助地看弟弟。弟弟插开双臂把我的头固定在墙壁上,喘息着,脸朝我逼过来。
我闭起眼睛流眼泪。“弟弟,不要这样!”
弟弟湿热的唇堵上了我的嘴巴,我惶惶恐恐用力推他,推不动我就从他的腋下穿过两只手臂咬牙切齿地抽打他的后背,像多年以前在湖边牛筋草丛里抽打他一样,而我自己就像风雨中荒地里一株愤怒的野草。
弟弟不管不顾把我挤压到墙壁上用力吻着我,他的手移到我腰上,滑进我衣服底下,轻轻抚摸我的皮肤。我的抽打渐渐地有气无力。我的手移到弟弟的头上,揉弄着弟弟浓密粗黑的短发。我的嘴唇和舌尖开始复活,它们变得异常柔软、灵活,慢慢学会了寻觅和纠缠。我们相拥而吻,像困在涸辄里的两条鱼。世界小得只剩下我和弟弟,我们就是世界的末日。
“姐姐,我爱你。”
“弟弟,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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