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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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薄被好好地盖在身上,窗外阳光正烈,正不怜不惜地烧着窗帘上绽满的牵牛花图案。我费力打量了一下四周,看见电视柜上我红色的大背包,茶几上的空酒瓶,烟灰缸里堆成小山似的一团团湿纸巾,沙发上斜躺着的砚希,才想起我是在叠海客栈的房间里。我看着天花板回想了一下,想起我哭了一夜,那么我一定是哭到累了睡着了。砚希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千里迢迢从上海赶来这里见我,又在我睡着的时候喝光了我为自己准备的酒,现在我醒来,他却睡着了。我赤脚走下来,跪在沙发前,仔细端详砚希,只有此时我才能这样无所顾忌地看他,看他浓浓的微蹙的眉,看他瘦削的脸,看他紧紧抿起的嘴角,看得心疼了我俯下身想要趁着他熟睡吻他的唇,轻轻地,不要惊动他。可是我没有吻,俯下身的时候我想起了看海的心愿。今生今世,砚希是注定不能陪我看海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能够忘记的鱼或许是最快乐的,只是我和砚希会不会是那两条鱼?
只能缘尽于此了。
既然不能相守,就让我们相忘于天涯海角吧。
我轻手轻脚帮砚希盖上薄被,轻手轻脚收拾了行李,临离开我又折回身收走了烟灰缸里的湿纸巾和茶几上的空酒瓶,再回沙发前屏气敛息看了砚希最后一眼,然后倒退出房间,轻轻磕上门。
我搭三轮摩托和公交车到北海国际客运码头,从这里乘船上海南岛。轮船出海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候,我站在甲板上倚着护栏,海风吹得我泪流满面,我望着这梦想过千百次的被火烧云烧成蓝紫色的天空和碧蓝色的大海,心口生疼生疼的,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割着,又像被一把断了齿的锯子扯着,疼得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可是只有心知道,阳光底下看不见伤口。
手机响了一声。我低头察看,是砚希发来的短消息。“陶陶,你在哪里?”我深吸一口气,删除。
手机又响了一声。不用看我就知道是砚希,在我的手机上他的号码是最特殊的,特别的设置为特别的他,他的来电铃声是周迅的《看海》,他的短消息提示音是最空灵的滴水声。我深吸一口气,直接删除。
我正要关机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了。铃声响起,正是周迅的《看海》。“离开你以后才知道你对我是那么那么重要,谁知道你想要的不明了,我无处可逃。你的心不在你总是想跑,我只想要陪你陪你去找,我知道你并不是不想要……”一个人看着大海听这样的歌,心纵有一千把钥匙,也是开不了那把锁的。怎么由得自己不感伤呢?我狠下心肠,握手机的手轻轻扬起,陪伴了我两年多的粉红色漂亮手机在半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在海面上溅起晶莹的水花,水花落尽,不留一丝痕迹,海面该扬波还扬波,该漾泡沫还漾泡沫。
不知道在深深的海底,周迅的《看海》是否还会那么动听?又是否会有空灵的滴水声响起?
天色沉下去的时候星星漫了上来,一闪一闪像是从海水里爬出来的。繁星点点,在大海的映照下特别亮,这是南京和上海的天空都不曾有的,我想起了很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们去野外露营,看见的就是此时这般洁净和璀璨的星空。那时候妈妈像个巫婆,随便指着一颗星星就能告诉我们一个动人的传说。有种说法说天上的每一颗星都对应着地上的某一个人,那么,此时天上的哪一颗星是我呢?砚希又会是哪一颗星?如果妈妈还在,她能不能指着对应着我和砚希的那两颗星讲出我们的故事?
天亮时分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我的双足终于踏上了海南岛。身边的游客成双成群,我一个人游荡在沙滩上,像一片浮萍漂荡在大海上。远远地看到绵延的沙滩海水间或疏散落着或大或小百态千姿的礁石,或矗立在岸边,或出没在海里,大自然真叫鬼斧神工,随便那么一划拉,每一块石头无论巨细都成了风景。沙滩上礁石群里,一对十几米高拔地而起的青灰色巨大礁石像是沟通天与地的勇者,礁石的上方分别刻写着遒劲传神的两个词“天涯”和“海角”。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了,是我年少时许下的愿望的归结,只是,身边却没有那个最爱的人。立于天涯海角之间,我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昨天,仿佛亲聆千百年前那一对传说中的自小青梅竹马相亲相爱的痴情男女在我耳边立下盟誓:生若不能结夫妻,死后化成石头也要并肩站立。又仿佛亲见这对情人在家丁追赶下逃到海边无处可逃紧紧拥抱着投海化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真的能够吗?童话故事和神话传说从来都是骗人的,这个世界从来不符合我们的梦想。
我攀上礁石,把额头抵在“天涯”石上,抚摸良久,暗自欷歔,又攀过去把额头抵在“海角”石上,抚摸良久,暗自欷歔,然后头也不回地,我把天涯海角留在了身后。
缘尽天涯,愿绝海角,从此今生不再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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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我还是和弟弟睡在并拢的床上,只是我们中间空出了半米长的距离,早晨醒来,那半米长的距离还原封不动。像是无形之中划出一道界线,我和弟弟赔着百倍的小心守着那条线,不敢越雷池一步。失眠的时候我静静躺在线的这边,想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同床共枕时一碗水在梁山伯和女扮男装的祝英台之间隔成一条界线,这条界线能隔开身体,可是心呢?由心而生的情和爱呢?爱情不是丝线,剪一截就是一截,就短一截,爱情是水,抽刀断水水更流,是一碗水,一旦打翻了就再也收不回。梁山伯和祝英台中间的那碗水纹丝不动滴水不洒,可是他们心里早就有一碗水泼了,一泼不可收拾,心潮汹涌,滥江泛海。那么,我和弟弟呢?我不敢问弟弟,可是明白自己守在线外,守的好辛苦,我心里也有一碗水慢慢漏着,一点一滴折磨着我,眼看着快要漏光然后成江成海了。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不能爱不能爱他是我弟弟,可是,明明白白的,他本来就不是我弟弟啊!

春天将近的时候我们就把床分开了,那张小方桌代替了半米长的距离。我们隔着小方桌说话,弟弟总找一些敏感的话题来说。
“艾,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要不要跟她说?”
“……”
“艾,我们班的女生都在看韩剧《蓝色生死恋》,你看过吗?说的是一个女孩小时候和她哥哥相亲相爱长大,后来知道她并不是哥哥的亲妹妹,是出生时候被抱错了,她回到了亲生母亲家里,可是她和她哥哥深爱着对方。这对兄妹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可以相爱的。”
“……”
“艾,昨天一个经常坐在看台上看我打篮球的苏州女孩突然跑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我摇头,她又问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说像我姐姐一样的。”
“……”
面对弟弟有言外之意的咄咄逼人的话题,我只能缄口默言。我知道事实上我和弟弟早已过界,只是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啊!
在我最不知所措的关头闻宇轩出现了。那个寒假我和弟弟都没有回家,为着省下那几百块钱的火车票钱,也为着利用假期打工积攒点下学期的生活费。我在一个叫“风雷广告”的小公司找了一份广告设计的兼职,合作的就有闻宇轩,我负责美术设计,他负责文字设计。闻宇轩是Q城大学大四的学生,学的就是广告专业的文案设计。我们配合得很默契,设计出来的广告方案让公司老总无可挑剔大加赞赏。第一个广告方案完成后闻宇轩请我吃饭以示庆祝,晚饭后他坚持要送我回住处,我本想婉言拒绝,可是想到一会儿弟弟肯定会来接我,我同意了。我们并排着一路走回去。半路上弟弟骑着单车从后面追上来了,气喘吁吁,还有点气急败坏。看到我身边的闻宇轩,他愣住了。我慌忙向对方做介绍。我是这样介绍弟弟的:“我弟弟,林灏,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子。”我刻意在“林”和“我们家”上放了重音。弟弟脸色很不好看,冷淡地谢过闻宇轩之后,他载着我继续往前。走出很远,我回过头来,见闻宇轩还站在原地,面朝我们。见我回头,他微笑着用力地朝我挥手。
回到住处,我和弟弟一时无话。我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看书,弟弟在窄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碰碰,把屋子里的东西折腾得乒呤乓啷响。我知道他是想找碴说话。我继续看书,虽然只字未入我的眼。
“你喜欢他啊?”弟弟终于忍不住,很突兀地问我一句。
“什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那个闻什么宇!”弟弟大声说。
说实在的,闻宇轩确实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子,戴一副蓝边框架眼镜,脸上时常挂着恰到好处的软软的笑,斯斯文文很有内容的样子,实在有几分气宇轩昂的感觉。如果我心里还有空地,文宇轩绝对是一个可以放在心里好好珍藏的男孩。可是,天知道我的心早已被弟弟塞满,满得连一根针都休想插下。
我想起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不能爱而爱了,是伤害”,所以我还是口是心非了:“闻宇轩很不错啊!”
“喜欢?”
“嗯。”
弟弟不说话了,躺上床用被子捂着头。
我装看书装不下去了,起身摁灭灯,也用被子捂着头想心事。弟弟,如果我们的相遇可以重新安排,我一直是林艾,你一直是唐灏,那么,我们的爱情是不是可以在阳光底下开出满树繁花来?或者你姓了我的林,我姓了你的唐,姓了就姓了,我不要再换回来,我们现在是不是就不必要把各自的心事捂在被子里,捂得那么辛苦?如果从来没有姓过唐,你现在也没有姓着林,我们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相遇?还是我们永远不会相遇?
闷得慌了,我露出头来透气,见黑暗中弟弟直撅撅坐在床上,脸扭朝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的眼睛亮亮的,像黑暗中的两点星光。我突然害怕了,又把头缩回了被子。
既然没有勇气面对,就让我做个蜗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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