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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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婉转柔美的鸟鸣声中,少女推开房门,走进院子。强烈的光芒,刺得她眼睛一痛。
太阳正热烘烘地在天边挂着,一点儿也不像刚从山巅升起的模样。刺眼的阳光,映得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发暗。远处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天上缓缓盘旋,那是一只鹞鹰,它不慌不忙地扑扇两下翅膀,然后懒洋洋地将双翼张开,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
天终于晴了。
记得自己在家乡的时候,遇到这种晴天一定会外出跑马,在蓝天碧草之间尽情的自由驰骋,就像那只鹰一样……
泪花在红眼眶里打转,少女用力吸了吸鼻子,直勾勾地望着那只鹞鹰,竟然有些痴了。
阿爹,哥,你们在哪儿呢,快来救我离开这儿罢,我想你们……
这一个多月来,她并没有遭到拷问和审讯,除了送饭的丫鬟之外,根本没有见到过任何人。
但越是这样,少女就越是害怕和紧张——这院落是如此幽静,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四周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和冰冷。
无论是亲人还是敌人,甚至整个世界,仿佛都已将她遗忘。
敌人……
少女的脸红得象一只苹果。她阖上眼帘,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白皙的颈子。经过这么长时间,伤口早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圈红色的印迹。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声音里包涵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情感。
那个人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晃动起来,就好像到这里来后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的梦境一样。
他是残忍的,用力咬住她的脖颈吮吸,使她感受到鲜血在不断从身体里抽离;他又是温暖的,用坚强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他是恐怖的,整个人通红,仿佛冲出地狱的厉鬼;他又是亲切的,他又是亲切的,滚烫的血自他体内不断涌出,将他俩连在一起,那种热流仿佛至今还在她的身上流窜。
那一刻仿佛是永恒,又仿佛只有一瞬间,她在他的怀中全身软绵绵地动弹不得,或者又是不想动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雷霆一般的怒吼,迷迷糊糊之中四周的景物在迅速地向后倒退,好像自己在飞一样。
猛地全身一震,她清醒过来。想到适才自己的失态,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由红了面颊,又羞又怒地扁了嘴,一直强忍的眼泪此时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啦?
少女心烦意乱地擦了擦眼角,努力驱散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准准地打中了树枝上的鸟窝,看到小鸟扑愣愣都飞了起来,拍着手大笑起来。
“人都死光了,人都死光了,人都死光了!”她又大叫三声,看着刚落在枝头的小鸟又吓得飞了起来,逃得远远地,这才满意地出了一口气,“这下感觉好多了,虽然还有点儿不舒服,但总不至于像刚才那么气闷罗。”
她自言自语着,眼睛无意间向院门一瞥,顿时如中雷殛,立定不动,一颗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院落里古柏森森,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根细小树叶都闪闪发亮。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龙行虎步向这里走来。
他稳健地走过来,来到少女面前。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与其说是专注,倒不如说是贪婪。
足足有一个月没见了罢?他明显瘦了许多,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黑色的大氅里,散发出浓重的药味,似乎到现在,伤势仍然尚未痊愈。这薄薄的嘴唇,两道浓密的眉,以及秀气挺拔的鼻梁,都是屡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唯一的差别,就是梦中的他模糊而隐约,此刻却是那么清晰。
他也就比自己大几岁,但不凡的经历却在前额上深深地刻下了一道痕迹,随着两条眉头紧锁在一处,它变得愈加深刻,触目惊心。鬓角的红色伤疤并没有破相,反而有一种勇猛的男子魅力。还有那双顾盼生威的眼睛,在那炽热如火、锋利如刀的目光里,透露出一种坚忍卓绝的刚毅。
“我……你……”尽管这些日子里朝思暮想,但这个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少女却觉得呼吸困难,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到底是谁?”
来人静静地打量着她,缓缓道,“在下真髓,姑娘怎么称呼?”
原以为没过多久就能起床,谁想到拜这小丫头一矟之赐,真髓整整躺了一个月。
马家矟法跟奉先公旋转戟锋的刺法有几分相似,霸道之处犹有过之。在矟尖刺入**的瞬间,力量由直搠转变为振荡,竟有种爆炸般的威力。他身上其他的伤口都逐渐愈合,惟独被她刺伤的右肩肌肉严重撕裂,长时间无法收口。好在这位小妹子功力尚浅,否则这一条大好臂膀就算废了。
尽管如此,右肩的伤口仍然反复感染,再加上五月正值春夏交替,气温忽高忽低,人最容易生病。他高烧不退,几次不省人事,险些就进了鬼门关,也多亏有罗珊一直目不交睫地悉心照料,直到今天,才总算可以下地走路。
关于马超是否弑君的疑惑始终萦绕在心头,所以伤口一愈合,就立即来盘问这个俘虏。
才走到门口,远远就听到她嘹亮清脆的笑声,等进了庭院看到这小丫头的时候,他真有点儿失神。
她一身与众不同的异族打扮:头顶白色的绢帕,身穿长及脚背的雪白长袍,衣袍袖口和领口色彩斑斓,绣着绚丽多彩的花边和一排梅花形的小银钉。纤细柔软的腰部紧紧缠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宽大束带,上面有无数刺绣。缠着白色的绑腿,脚下一双尖钩鞋。
桃花一般可爱的小脸,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是一派无拘无束的天真烂漫。
如果说,外刚内柔,热情奔放的罗珊,就像是一团炽热鲜活的烈焰。那么这个小丫头,就是一朵蓝天上飘过的白云,纯洁无暇,没有半点渣滓。
“你叫真髓?”小丫头摆出一副非常矜持高傲的架势,但他一眼就看出她在硬撑,“你把这里的将军找来。我叫马云璐,是关西第一豪杰马腾的女儿,马超的妹妹。你们必须马上放了我,否则我阿爹和大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小丫头大概没念过书,否则不会直呼自己父兄的名讳。
看他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只顾盯着自己看,小丫头脸红了:“喂,你倒是说话啊!”
“原来是马姑娘,失敬了。姑娘若是想找‘这里的将军’,那你已经找到了。至于马姑娘威震西凉的父兄,在下早有耳闻。”想到伏尸沙场的将士和百姓,其罪魁祸首便是马超,胸中不由杀机顿起,“他们‘不会放过’我,我正好也不打算放过他们,正想砍下他们的人头呢。”
听他说自己就是将军,她的嘴巴张开,半晌没有合拢,但很快这种惊讶变成了一脸的愤怒:“砍下,砍下我阿爹和大哥的……的头?你敢!就凭你,也杀得了他们?”
“怎么,在下不够资格么?”他冷冷一笑。
她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煞白,不自觉地伸手捂住脖颈上那处我喝血留下的伤口。
他升起一丝怜悯,想起当时不能自已的疯狂,觉得有些对她不起:“好叫姑娘得知,自从上个月那一战结束后,令兄已经回去了。因此只要你能回答在下几个问题,我马上就放你回去。”
“你休想!”她明明都快哭出来了,但仍然倔强地盯着我,“你想从我嘴里套出我军的底细,那是做梦!”
看小丫头这么不合作,他觉得自己的火气又有点儿上来了:“实不相瞒,‘套出底细’这种小事,在下还不需要向你来垂询什么——令兄那点底细,早就全被我摸清了。”
“你不信是不是?没关系,让在下来证明给你看,”看她一脸的不屑,他冷冷道,“这次你们东来犯我中牟,结果被在下杀得稀里哗啦,屁滚尿流,其实就是因为你大哥马超跟韩遂的儿子韩穆彼此争功,对不对?你大哥马超是主将,而韩穆是监军,对不对?这次东征,你大哥处处压制韩穆,不让他插手半点军务,说到了底,就是要把功勋独揽。结果两人就此闹翻,打下了弘农之后,韩穆以盟主监军的身份公然分裂军权,要求拨出最精锐的兵马充当先头部队,对不对?”
马云璐忽然瞪圆了眼睛:“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理她,继续道:“韩穆拿出了盟主信物要求分兵,令兄自然也只得遵令行事。于是两人定下了军令状:令兄跟在韩穆之后,只要前锋受挫,就立即收回军权,韩穆也必须独自回长安,不许再干涉半点儿军务。结果两个人为了争功,完全不顾士兵的死活,拼命向前赶路。那个韩穆就是迫于令兄的压力,在被我阻截在双河的时候,居然以疲惫之军发动一**的强攻。自己的脑袋掉了不说,还把东征军的精锐葬送了一大半儿,两万多的羌骑兵全死在那里。至于令兄马超,就更甭提了,得知韩穆败战丧师之后,非但没有同仇敌忾之心,反而乐不可支地来捡现成便宜。”
看着马云璐难过地低下头,他一阵快意。
“只可惜啊,他也不想想,自己士兵虽多,但疲惫不堪、鱼龙混杂,这样还妄想打胜仗?最后怎样,死伤无数不说,连妹子都赔上了。”语调放缓,多了种说不出的讥讽,“天下竟然还有这种蠢猪似的大将,我真髓倒是开了眼界。”
马云璐怒不可遏一拳打过来,被他轻而易举地刁住了脉门,轻轻一用力,她顿时痛得跪在他的面前。
“怎么,在下说得不对么?”
“你不是好人!”她抬起头,愤怒的小脸憋得通红,泪花在眼里打转,“你,你……”
看到她这副表情,他有些后悔,自己痛恨马超理所应当,但把火气全发泄到这无辜的小女孩身上,也未免太欺侮人了。
“好,不说这些了,”他放开她的手,温言道,“你就不想弄明白,现在令兄的下落么?”
“不想!”马云璐坐在地上,一面擦拭眼泪,一面哽咽着说,“你欺负人,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
看她可怜的样子,他泛起一丝歉意,低声道:“对不起,适才言语冒犯,还请姑娘原谅。作为补偿,在下就告诉你马超的动向罢。你知道荥阳么?中牟西面一百七十余里的一个小城,你们来时应该路过那里的。上个月令兄战败后就退到了那里,一度曾派兵前来攻城。十天前,他看雨势越来越大,因此放弃继续进攻向西撤退,现在已回到去长安了。”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后半截完全是他信口胡诌。然而自己既下不了对一个小丫头动刑的狠心,若不骗骗她,只怕是得不到口供的。
也许是故意摆出的坦诚眼神太有欺骗作用了,马云璐望着他,手足无措,哽咽道:“这,这是真的吗,大哥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
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让她有充分惶恐的时间,才和颜悦色道:“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在下马上就放你回去和令兄团聚。我不会问你铁羌盟的军务,你也不必急着反对我,不妨先听一听问题,再决定是否回答,如何?”
过了半晌,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你、你问罢,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总算撬开这张嘴了。他暗自呼了一口气,紧了紧大氅,尽量把声音放平静:“在下只想知道一件事,攻破长安时,你有没有见到天子?哦,在下是说一个装束与众不同之人,他身披衮服,脚踏龙辇……”
说到半截就住了嘴,马云璐怔怔地听着,似乎完全听不懂。
他不由大为失望,来回踱了几步,猛地想到,当时情形那么危急万分,天子有可能换装逃走,穿着打扮也并不重要。
“那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遇到,或听说过一个自称‘朕’的人?”
过了好久,小丫头才一脸茫然道:“朕?”
“啊,我知道了!”她猛地想到了什么,“是有个人如此讲话!他穿的衣服也很奇怪,上面像我这束腰一样绣着很多东西,有太阳、月亮、山啊云啊好多东西呢,那人还戴着很奇怪的帽子,平平的顶前挂着许多串白色玉石连成的小珠……”
“没错,那就是衮服,那人就是天子!”他呼吸急促起来,把问题像连珠箭一般射过去,“你见过这样打扮的人?此人现在何处?究竟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啊,这些都是听哥哥说起的,衣服和帽子也是在哥哥那里看到的,”她轻轻摇头,表情很苦恼,“我听说,在攻陷长安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傕的将军,倒是曾经裹带了这样一个穿着奇怪的人逃走……”
“然后呢?他是跑了,还是被你们俘虏了?”还是真如贾诩所说,被你的兄长给……
“然后……”她皱起眉头,努力地想着,“哥哥说,后来他们被我们的先锋军追上,大豪庞德带兵冲上去一阵猛杀,李傕于是大败,他和手下的将军们大都战死了,其余的士兵不是投降就是逃走了。那个怪人被包围后,就站在金色的车上高喊‘若不杀朕,天下可定’,他既然这么说,想来朕就是自称了罢?可是那人喊完之后,根本没人理他,士兵们冲上去就把他斩成了肉酱……”
“把他斩成了肉酱?!”
他失声大叫道,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乍听到这一前所未闻的噩耗,仍感难以置信。
天子竟真被异族所弑!
想不到,近千年前犬戎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的往事,又在大汉的西京再度上演。王纲解纽,遍地诸侯。周幽王之死,直接引发了春秋战国五百年的大乱世,直到始皇帝歼灭六国,天下方再度归于一统。
那现在呢?
这个轰动当世的消息若是流入关东,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不知又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数百万大军分别在不同旗号的指挥下,在辽阔的大地上驰骋冲杀,彼此征战流血的景象。
※※※
贾诩的居所就在官邸附近,原本是一所废弃的民宅,宅院很小,是传统的一堂二内格局,门与窗子上的朱红彩早已剥落,变成了灰黑色。
绕过一道竹篷的屏风,真髓走进内室,在贾诩面前坐下。一股霉味从身下蒲草席里升起,钻进他的鼻子。看贾诩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衣冠整洁,严合礼法地跪坐在对面,真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里这老狐狸总是一副处尊养优的官僚模样,却没想到他室内竟然布置得如此简陋。
“汉羌世仇,铁羌盟既然入主长安,天子十有**是无幸了……”听了真髓匆匆转述马云璐之言,贾诩喃喃道,然后伏身施了一礼,“恭喜主公了。”
真髓扬起眉毛,这老狐狸突发惊人之语,却不知又在盘算什么。
“此话从何说起,君父被弑,于我何喜之有?”
“贾某所耽心的,便是韩遂会借助天子的名义,把持朝政征讨不臣。”贾诩捋着胡须,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活象一只咬住肥鸡的狐狸,“如今马超既已成了弑君大逆,这一层忧患便可以免去了。这岂不是主公之喜么?”
“先生的意思,莫非是建议我举讨伐弑君大逆之旗,号召诸路方伯一同讨伐马超?”
贾诩闻言,漫不经心地**着手中的刀形青铜器——真髓在卧床时总见到他摆弄这东西,在它这数寸长的刀身上铭刻着六个难懂的字,据说还是古齐文,“齐造邦长法化”。这是一枚古币,贾诩最珍爱的藏品之一。老狐狸有收集古钱的嗜好,从长安出逃竟也不忘携带这些宝贝,来到中牟后,更是每日都要在手里把玩。
“主公又何出此言来试探贾某?您若只为求这等庸人之计,一个秦宜禄足矣,又何必专程来与我密议呢?”
真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跪整色道:“贾先生,如今局势变换莫测,真髓见识浅薄,看不透天下大势的走向,所以特此向您求教。”
“求教可不敢当,”贾诩将那古齐刀币拢入大袖,一本正经道,“号召群雄讨逆,旁人可做得,主公却做不得。试想当年方伯联兵讨董,有袁绍为盟主,曹操出谋划策,最后仍然毫无结果,反而自相残杀,一塌糊涂。主公兵微将寡,不知何以令那些地广兵强的群雄俯首帖耳,遵从命令?董卓篡取洛阳,袁绍豪夺冀州,这些犹在眼前。试想众多强豪也如此这般,假借讨伐马超的名义,实以假途灭虢之计图谋主公。您身居弹丸之地,又何以自保?所以贾某说,此乃庸人之计,误事误己,万不可行!”
这一番话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真髓赞许地看着贾诩,这老狐狸与那些酸腐愚忠之人迥然不同,果然没有辜负自己对他的期望。
“请您继续讲下去。”
“在下曾经说过,主公您好比一只雄鹰,鹰飞万里,双眼可以囊括天地。在您病倒的这一个月,中牟众人同心协力,如今粮食已经收割,新军已经组建,军械得到修复……如今城内士兵虽少,却也有六千之众;而马超虽勇,兵马虽众,但屡受挫折,锐气不再。将军的鹰眼大可不必局限在他一人,已可以投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贾诩细长的眼睛里,仿佛有电光闪动。“如今马超弑君,而大行皇帝无嗣,御座已空。一旦消息传开,将会是翻天覆地的轩然大波——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到了现在,乱世才刚刚拉开帷幕啊……”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就连细针落地都可耳闻。
真髓迟疑道:“先生,你既不看好宣告天下以讨伐马超,那应当如何?”
贾诩缓缓吐出八个字:“隐瞒消息,等待时机。”
真髓沉吟着摇了摇头:“贾先生,我无论如何也是汉臣。天子驾崩,即便不四面宣告,起码总应当披麻戴孝,服国丧之礼罢?如此还怎能隐瞒得住?”
贾诩笑了笑,告罪之后站起身没入后堂。真髓尚在奇怪,老狐狸又转了出来,手上多了笔墨纸砚。
贾诩奋笔疾书,然后双手呈上。
真髓接过来一看,只见每张麻纸上都写着一个大字,分别是“汉”、“秦”、“赵”、“魏”、“齐”。前两个是朝代更迭,后面三个却是战国的霸主。
他一言不发,将它们轻轻放下,向贾诩看去,老狐狸仍然意态悠闲地坐在那里,安如磐石。
“主公,您的旗帜上无论写得是‘汉’是‘秦’,是‘赵’是‘魏’,将军仍自是将军,决不会变成他人。眼下君父被弑,御座已空,大汉就已经算是亡了,哪里还有什么汉臣?”
“贾先生,你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主公,你心中所想,难道,就不是大逆不道之罪?”
两人寸步不让地对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犀利的光。
过了片刻,真髓笑了笑,点头赞同了贾诩的看法。
“正如先生所说,‘汉’也好,‘赵’也罢,不过是旗帜上的一个字罢了,于我真髓,其实并不重要。我所关心的,是弑君之事一旦公开,还不知会有多少野心勃勃之人乘机作乱。分裂混战的局面,只怕就再没了尽头。真髓虽然有心消弭战乱,但力量微薄,才智不足,还望先生教我。”
“好!主公快言快语,果然不愧善断果敢的武将本色!”贾诩喝了一声彩道,“您这一番肺腑之言,看似全无进取之心,但志向之高远,无人能及。正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尉缭子》有云,‘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主公真乃海内奇男子也。”
捧了两句,他继续道:“如今放眼海内,龙蛇混杂,群雄并起。您欲申大志,既恨力不从心,可效法二位先帝。一个是我太祖高皇帝,拥戴楚怀王,荡平四海,创不世之功业;一个是我世祖光武皇帝,辅佐更始帝,重整河山,享天平之盛世。”
“拥戴楚怀王,辅佐更始帝,”真髓盯着贾诩,这老狐狸一上来借马超弑帝向他贺喜,如今又拿二位先帝作比,用意可不一般,“贾先生的意思我了解。但妄自干涉废立,这可不是人臣所为呀。”
在找贾诩之前,他一直在反复思量此事,但想到董卓的前车之鉴,却不得不格外慎重,始终拿不定主意。以董卓之强,妄涉废立天子,结果引起海内同讨,内部四分五裂,最终为王司徒、奉先公所杀,全族覆灭,尸体被点了天灯。况且是自己这一个小小的中牟呢?
“臣子的确无权干涉废立,只是如今大汉道统沦丧,天下无主,这个‘废’字从何说起?”贾诩泰然道,“主公若能拥戴一汉室宗亲御极,那是入继大统,功在社稷啊。”
“可是先生刚才也说过,在下力单势孤,不足以服天下。冒然拥立,只怕只会适得其反,成了众矢之的。况且倘若人人拥戴一天子,那岂不是乱上加乱了么?”
见真髓终于肯将心底的疑问和盘托出,贾诩点了点头。“您欲效法伊尹霍光,的确力有不逮。至于乱上加乱,倒是不必太过在意——君父被弑,天下无主,动荡混乱乃大势所趋,消弭战乱,并非能一蹴而就啊。”
他顿了顿,又道:“所谓独木不成林。欲成此大事,主公尚需借重他人之力。”
“愿闻其详。”
“剑藏于鞘,倘若不能拔剑斩人,纵使是削铁如泥的干将莫邪,也与废铁无异。贾某劝主公封锁消息等待时机,并不是长此以往地隐瞒,而是希望您能以此抢占先机,创立一番事业。”
见真髓颔首表示同意,贾诩续道:“所以为了借重他人之力,还要将此消息选择性地透露给几个人。”
“哦?既然如此,贾先生认为透露给谁更合适?是曹兖州,还是刘徐州呢?”曹操是自己现下依附的盟主,而刘备则是盟友,若论首选,想必应是此二人罢。
“刘徐州虽与主公订立盟约,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相较而言,还是曹兖州更为重要。曹操好大喜功,若得知天子被弑,绝不会放过这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真髓默默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贾诩的计策还有一桩好处:眼下虽说自己从属于曹操,但中牟乃兖州肘腋之患,他决不会容自己久居此间。中牟弹丸之地,四面环敌,如不能找到稳固的强援,始终危如累卵。曹操虽雄据一方,却也没有可服天下的威望,若由他行拥立之事,北有袁绍、东有刘备、南有袁术决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曹公三面环敌,对自己这个小盟友,也就不得不更加倚重了罢。
贾诩流露出诡秘的笑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捧起一个天子,套牢一个强援,岂不是一箭双雕么?”
他这招牌笑容倒使真髓暗自警惕,联想起原先的种种,这一回的计策里是否又藏有老狐狸的私心呢?
“先生此计虽妙,却不知有没有成功的把握?”想来想去,即便贾诩还有投靠曹操之心,但他人既在中牟,自己也控制得住,于是索性抛开疑虑,一心一意投入计谋的筹划,“那袁曹历来亲如一家。曹操又奉袁绍为军事盟主。假使曹操得了消息,又转手将之送给了袁绍,又或袁绍得知曹操拥立天子,也向这天子效忠。那岂不是和将消息透露给袁绍没什么两样?”
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自己记得很清楚,奉先公与曹操争夺兖州,都已将之逼至穷途末路,就是袁绍派遣臧洪、朱灵等将援曹,致使最后功败垂成。袁绍强绝四海,拥兵三十余万,虎踞河北,素有“天下英雄”之称,假使容他占尽政治优势,那么天下再无人能与之抗衡。
“主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袁曹自从诛除宦官起便是盟友,但二人政见分歧颇大。袁绍早在讨董之时,就曾经打算拥立刘虞为帝,对抗董卓把持的朝廷;结果被曹操断然回绝。曹操若得知如此重大的消息,决不会与袁绍分享;反之亦然,袁绍若得知曹操拥立新帝,入继大统,他野心勃勃,也决不甘心受曹操的挟制。我看此二人,日后必有一场龙争虎斗。拥立天子,正巧可以加剧分化他二人。”
真髓考虑了一会儿。
“曹操与袁绍相比,势力还是太过薄弱。即便曹公能够抢先立帝成功,如果袁绍也立一帝,以袁氏四世五公的巨大影响力,曹公又怎能与之抗衡呢?”
虽然袁曹面和心不和,可如果被袁绍抢先一步建继统之功,曹操兵微将寡,土地贫瘠,即便他本人不愿意,但手下谋士十有**会支持袁绍。到时袁曹同盟将变得难以动摇,曹操不再需要自己这个盟友,那可是极为不利呀。
“这却不难。”贾诩表现出极度自信,似乎他已经为此筹谋了许久,“贾某适才说要借力成事,所借者绝非仅限友方,敌方同样有力可借。提高朝廷威望,方法有二,一曰靖边,二曰讨逆。有道是先入为主,曹公拥立在前,这已是抢先了一步;只要我等找一个大大的逆贼,以新朝的名义,一举将之荡平,便可收天下士子百姓之心。到了那时,众人眼中的正统帝王究竟是哪一家,那还用说么?”
真髓心中一动,道:“贾先生所指的,莫非是马超?”
老狐狸摇了摇头,附耳过来轻轻地说了一个名字。
真髓听得一怔,待要询问,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听外面有人高声大喊道:“主公,主公!您可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话音未落,已经有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冲了进来。
头前一个正是雷吟儿,见了真髓和贾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有要事禀告!我等为主公出生入死,竟然被人胡乱处死,天下哪儿有这个道理?请主公为我等主持公道!”
真髓闻言大惊失色:“什么?雷吟儿,你说清楚?!”
一个月前的血战,七千壮士两河滩迎战马超,只有四百人生还,再除去伤病而死的,活下来的不过一百多人。自己效法飞熊军和虎豹骑,将这些勇士编制成一部,建立了柱国大将军的直属精锐,“铁龙雀”。雷吟儿以斩敌大将韩穆之功任鹰扬校尉,担任铁龙雀的统领。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未经自己的允许,擅杀我近卫军士?
“就是徐晃,滥杀士卒!”雷吟儿猛地一抬脸,眼里满是怒火,向身后那高大威猛的汉子一指,“主公,徐晃制定的军法苛刻之极,六天前一百多名士兵去向他抗议,这厮竟一口气处死了三十多人!主公,这其中十一人是铁龙雀!他们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就这么不明不白被砍了头!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呢,徐晃杀人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未免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竟有这等事?”真髓皱起眉头,望向徐晃,“徐大哥,雷吟儿说的是事实吗?”
“是。”徐晃坦然承认,“明公,您任命属下为典兵校尉,严明军法,纲正纪律,乃是属下份内之事。属下拟订的条目您都已过目,惩罚虽严,但奖赏亦是丰厚,并非一昧以刑杀治军。这三十七人自恃功高,聚众闹事,煽动士兵对抗执法——军中法令不行,根本不能作战。属下不得已,唯有效法孙武三令五申,见他等屡教不改,方下令斩了……还望明公明察!”
听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掷地有声,真髓长叹一声。
“起来罢,此事待会儿再说。雷吟儿,你先去通知众将,一刻后全体校级将官到议事厅到齐,参加军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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