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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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岳向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仲美,万勿焦躁,叔父还在里面,你我若轻举妄动,只怕反害了他老人家。”他与马休相貌有几份相似,剑眉直鼻,英气勃勃,只是个头稍矮,体型更壮,肩背俱厚,一副踏实沉稳的模样,浑不似个弱冠少年。
“等等等,你就知道等!阿爸都进去了两个时辰,还等,到底你要等到什么时候,莫非是等着要见阿爸的尸首么?哼,到底我阿爸不是你亲生的爹娘!”
“仲美,你这话好没道理。”面对他的怒吼和尖刻话语,子岳既不畏缩,也不动气,“我马岱自幼孤苦,没见过亲爹的模样,是叔父抚养我长大**,在我心中,他老人家与亲生阿爸无二。”
他也知道自己情急说错了话,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只听马岱继续道:“韩穆与大哥不睦,此事众人皆知。他这一死,即便与大哥无关,只怕韩遂也会联想到大哥,认定是大哥陷害他。韩盟主丧失独子,却召叔父去喝酒,其中的确大有凶险。但他毕竟是盟主,我等冒然进攻坞堡,只怕反给了他杀害叔父的口实。”
马休恨恨道:“那老狗外号有道是‘黄河九曲’,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只恨阿爸不听我等之言,非要去‘探望’什么兄弟,真真岂有此理!”他边说边攥紧了铁?,仿佛要对着面前假想的韩遂一?刺过去,捅他个透明窟窿。
“叔父待人宽厚,又讲义气,韩遂与他又是八拜之交,如今痛丧独子,叔父岂有不去探视之理?”马岱叹了一口气,又道,“只是那韩遂鬼蜮心肠,包藏祸心……”
“你越说我越是心焦,”他又急又怒,截断话头道,“子岳,咱们这般一味地干等能有什么效果?当真别无他法么?”
马岱待要劝解,忽然喜上眉梢,一指前面道:“仲美,你快瞧!”
他转头一看,只见坞门开处,灯火通明中两个熟悉的身影策马缓缓而出。
“我说你们几个小毛头疑神疑鬼,果不其然,韩兄弟请为父把酒谈心,是他心痛爱子惨亡,老兄弟之间话话家常罢了。你们倒好,反而点起了兵马,包围了韩兄弟的住处,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从北坞回去的一路上,马腾怒气冲冲,把几个孩子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休儿鲁莽暴躁,铁儿年幼不懂事……岱儿,你一向行事稳重,怎么这回也跟着他们一齐胡闹?”
马岱笑了笑,道:“叔父,此事不能怪他们,点兵是小侄的主意。韩世叔新丧独子,性情不稳,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马休早就听得不忿,在一旁抢道:“子岳你起什么哄,点兵是我下的令!阿爸,韩遂那老贼……””
“住口!”马腾怒道,“小畜牲皮痒了罢,怎么称呼你韩叔呢!回去领家法,老子不打死你才怪!”他的声音极其洪亮,此时夜深人静,听得分外清楚。
马休心中一百个不服,几个弟兄里数他性子最犟,认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头,所以领家法挨打的次数也最多,当下眼睛一瞪便要顶嘴,却被阿爸接下来的一番话给噎了回来。
“你们可知韩兄弟跟我说了些什么?酒宴之上说起韩家侄子,韩兄弟泪流满面,我还从未见过他那般伤心。可尽管如此,韩兄弟仍没半点责怪你大哥的意思。不光是这样,还问我愿意不愿意在三个儿子里选一个过继给他,也好延续韩家的香火……你们瞧瞧,这是什么样的胸襟,这是什么样的器量?!老实说,若我是韩兄弟。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咱们能有他这样的盟主,那是咱马家的福分!再看看你们这点儿鸡零狗碎的心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马腾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好儿子?”
说到这里,阿爸长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在马臀上加了一鞭,跑到前面去了。
“唉,二少爷……”贴身仆人伍叔一直跟在阿爸的身后,此时策马上前道,“你就少让老爷操一份心罢……”
伍叔欲言又止,见马腾去远,赶忙紧紧地跟了上去。
留下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这么说来……倒真是咱们冤枉了好人?”年仅十四岁的弟弟马铁愣愣地道。
“决不可能,”马休气鼓鼓地一口否决了幼弟,“不责怪大哥也就罢了,还要从咱家收螟蛉延续香火……我才不信韩遂那老贼有这么好的心肠。子岳,你怎么看?”
马岱一直在沉思,听他询问,抬头答道:“叔父刚才还说,连他都做不到这般胸襟器量。那韩遂的小肚鸡肠世人皆知,又怎么会是真心话?只不过……”
见马岱赞同自己,马休不由颔首,听到最后却眉头一皱:“只不过什么?”
马岱道:“韩遂虽然还有阎行这个女婿,他一直培养的接班人却是韩穆,如今此人一死,韩家绝后,铁羌盟也就后继无人了;盟内最骁勇善战者莫过于我马家军,韩遂能当上盟主,叔父居功最伟。韩穆既死,韩遂今后还不更要仰仗叔父了么?他若以此策略拉拢咱马家,我一点都不奇怪。况且就算韩穆之死是大哥不称职,可杀他的毕竟是那个真髓,韩遂与咱家没有直接的仇恨。”
“那敢情好,”马铁笑嘻嘻道,“按子岳哥的说法,咱们中间谁过继给韩叔叔,谁不就是铁羌盟的盟主了?”
马休嗤之以鼻:“很好,三弟你既有此心,明儿个起就改名叫韩铁罢,将来的铁羌盟盟主非你莫属啦。”
马铁连忙反唇相讥道:“那还是二哥你去最合适——没听阿爸说么,你鲁莽暴躁,去了改名叫‘含羞’,也正好改改你那狗脾气,哈哈!”
“去去去,敢拿你哥开涮,胆子倒不小,”抖手给了小弟一个爆栗子,马休又转头对马岱道,“子岳,你刚才说到那个真髓……老实说,若不是大哥在书信中自承其事,我真不敢相信,他竟也有被人打败的一天。”
“大哥力能拔山,通晓兵法,每次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咱们还从未见他吃过败仗呢,这个真髓的能耐可真不小。”
马岱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夜空,感叹道:“人都道关东能人异士无数,看来此言不虚啊。”
“二哥,床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你就算不想睡,也别总是翻来滚去的行不行?”马铁迷迷糊糊地抱怨道。
回到自家屯聚的南坞,伍叔早就为他们铺好了床铺,三兄弟布置好警戒和巡夜后就上榻熄灯了,只是马休丝毫睡意都没有,搅得马岱和马铁都没法休息。
“?唆,”他嘟囔了一句,等了一会儿,听马铁鼾声已起,伸腿踢了踢马岱,“喂,子岳,自打昨晚接到大哥的书信,我就一直在盘算一件事。”
“嗯?”过了一会儿,床角传来马岱充满瞌睡的声音。
马休坐起身来,眼睛炯炯放光:“子岳,咱们东出函谷关,去大哥的军前效力,助他一臂之力,如何?”
听他这么一说,马岱似乎怔了怔,再说话时也清醒了一点:“仲美,你任性胡来,叔父不打死你才怪。”
他浑不在意道:“老爷子要打便让他打好了。大哥能有今天的成就,还不是因为他艺成之后,孤身一人去寻访黄河之源,开阔了胸襟,磨炼了武功……”
“胡闹!”马岱也坐起来,低声道,“大哥当年突然离家远赴雪域,一年音信全无,历经九死一生,险些就回不来了。当时叔父表面上虽然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支撑着咱们这个家,可是每天晚上都去叔母灵前祈祷大哥能平安归来,一跪就是一整夜……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打算再让他老人家伤心一次吗?”
听马岱提起老父,他一时也惟有沉默,过了半晌才抗声道:“好,算你说得有理。可子岳你说,咱们老跟在阿爸身边,跟老鸡羽翼下的小鸡又有什么差别?长此以往,还能有什么出息?”
他盯着对面阴影中的马岱,一字字道:“我马休是立于天地之间的大丈夫,可不想做永远托庇在阿爸和大哥的翅膀之下的小鸡!”
对面亮晶晶的眸子一时变得犹豫起来,沉默了一会儿,马岱叹了口气,躺了回去:“仲美,你若执意要走,我不阻拦,但会向叔父汇报。”
若让阿爸得知,那还了得?他眼珠一转,笑道:“哪有那么严重?子岳,你也不想想,小妹不也随大哥一同去了关东,我马休好歹也是老二,还能不如一个女流之辈么?”
看马岱不理,他又道:“子岳,你说阿爸能准小妹前去,为啥就不能准我去?你实在太多虑了。”
马岱被他连踢了几下,只好转过身道:“仲美,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小妹又乖又听话,有大哥照顾任谁都放心。你呢?暴躁粗疏又我行我素惯了的,还经常跟大哥闹别扭,若是肯安心听他调遣才是有鬼。”

虽被从兄这么说,可他毫不气馁:“子岳,咱们哥儿几个里我最心服的就是你,阿爸都夸你作风沉稳,考虑周全,大哥也不如你。”
马岱嗤道:“你大拍马屁也是无用,这事没二话可讲。”
“我拍你马屁作甚?我是说,不如你我同去,我听你的,你看如何?”
“这个……”
“子岳,大哥居然被那个真髓打败,他是怎么败的?我想,大哥战场上骁勇无双,定是中了敌人的诡计。若是有你这般沉稳踏实、思虑周密的人从旁提醒,定能避免钻入敌人的圈套。你就不想试试看?咱们一块儿去帮助大哥,跟那个真髓对上一对,怎么样?”
马岱不赞同道:“两军交战,一次两次挫败不足为奇。再说还有庞叔帮助大哥,你我又没多少实战经验,还不够去添乱呢。”
话虽如此,马休仍听出他语气已微微动摇,当下激将道:“据说那真髓也不过十七八岁,就是你我这般年纪,却能领得大军打败大哥……你如此胆怯,是觉得自己的头脑不如那厮,还是武艺不如那厮?”
马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倘若咱们都去了关东,谁来照料叔父?”
马休知他意动,大喜道:“阿爸武艺高强,又精通兵法,你还有什么可耽心的?”
马岱不语,前思后想了好一阵,最后毅然道:“不成。叔父宽厚仁义,恐反给小人以可乘之机,我不能走,你也不能走。”
马休大为失望,但见他说得这般斩钉截铁,知已无法可想,气冲冲地躺下。
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睡意渐浓。忽而不知怎地就到了大哥大战真髓的战场,统率大军之人本应是大哥才对,却也变成了自己。周围蚂蚁一般的士兵互相拼杀,到处都是一片厮杀之声,自己冲锋陷阵,将对面的强敌一?刺于马下……
正迷迷瞪瞪,忽然觉得有人在用力摇动自己,睁眼一看,却是马岱。
“干什么……大半夜的睡得好好地……”
他打了个哈欠,厮杀之声仿佛仍在耳边回荡,真是过瘾啊。
又揉了揉眼睛,才忽然察觉不对头,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马岱,此时竟然满面惊惶!
“喂,到底怎么了?”
“仲美,你注意外面!”
他侧耳听去,茫然道:“一切正常啊,有什么问题么?”正说着,猛地清醒过来:不是做梦,外面当真一片人喊马嘶之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惊出一身冷汗,赶紧从床上跳起来,他也顾不得穿衣被甲,推开门向外便冲。
刚迈步,早被马岱从旁边一脚绊倒,按在了地上。
“子岳,你!”
马岱瞪着他的眼睛,低声喝道:“你疯了,想要出去找死吗?外面好像都是韩遂的人,已经杀进坞里来了!”说着将他一把拉起来:“我叫铁弟起床,你拿上兵刃赶紧去找阿爸!记住走后门!”
“什么?”他脑子一晕,“我不明白……”
“快去啊!”马岱额头青筋暴露,若不是恐怕外面的敌人听到,早就大声冲他吼起来,“赶紧找到阿爸!”
马休沉重地喘着气,点了点头,拿了一口弯刀,赤着身子就从后窗跳了出去。
惨叫声随时随处响起,广场和小巷里到处都是死人。
躲过了几股敌兵,好不容易才挨到阿爸的起居之所,忽然脚下一绊,低头一看,正对上伍叔的脸。老人仰面躺着,瞪着愤怒的眼睛,一条切开颅骨的伤口从脑门直劈到下巴,几乎将一颗头颅劈成了两半。
想到老人背着幼年的自己掏鸟窝、捉蟋蟀的种种情景,马休再也无法忍耐,无声地痛哭起来,伸出颤抖的手,轻轻为老人阖上眼皮。
忽然上面传来一声惨呼!
马休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等到上楼,目眦尽裂地看到三个韩遂的士兵正用长矛向地上仆倒之人胡刺乱捅。他一声怒吼,猛虎般扑了过去,出鞘的弯刀闪电般劈入一兵的后心,一脚踢中旁边一兵的咽喉,又一个转身,左肘猛磕在最后一兵的太阳**上。
他丢下刀,哭着跪倒在地,用沾满血的双手将地上那人翻转过来,又惊又喜地发现此人并不是阿爸,而是一名阿爸的亲兵。
“醒醒,你醒醒!我阿爸呢,我阿爸在哪儿?”
“二少,二少主……”那亲兵还有一口气,“主公,主公他……被韩遂,被韩遂召,召去了……韩遂的信差说,有,有东征军紧急军情,请他,他老人家过府……”
阿爸居然又被召去了?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天旋地转:“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一个时辰之前……”
他心急如焚,待要再问,才发现那兵已经断气了。
外面一阵喧哗。
他提着弯刀,来到窗后贴着墙向外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下面一群韩遂的士兵举着火把向这边走来,领头之人是一名骑马的将官。
士兵们走得近了,他看见队伍中间裹着二十多个女人,螃蟹似的被串在一起。认出其中有几人是大哥的妻妾,其他人看上去都非常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都是平时家里的杂役和女仆。一个七十多岁的阿婆不堪驱策,一跤摔倒在地。旁边一名士兵破口大骂,先是两鞭子,看那婆婆哭叫着起不了身,毫不犹豫,照脑袋就狠跺了一脚。血和脑浆爆了出来,将苍苍白发染成了红色,在黑夜里分外刺眼。
忽然从后面跑来一名士兵,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那将官似乎说了些什么,那兵笑着答应了一声,猛地将手里的婴儿尽力抛起。马休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将官抬手一箭,将襁褓钉在距离马休不足一尺的墙上!
婴儿的啼声嘎然而止,鲜血顺着箭杆和墙壁往下流。
在众兵一片喝采和恭维声中,那将官大笑道:“弟兄们,盟主有令,马家坞堡之中,只要是活物,就一律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马休擦了擦眼泪,恨不得立刻飞身跳下去,和那帮畜牲拼个同归于尽。眼前忽然晃过等待消息的马岱和三弟,他只得强压怒火,伏下身子等那群畜牲去远,这才悄悄转身下楼。
他一路小跑回到屋里,将外面的情况告知了马岱和三弟。
马铁“哇”地一声先哭出声来:“阿爸……阿爸……二哥,马岱哥,阿爸会不会死?我们怎么办?”
老狗先召走叔父,然后就对南坞下了毒手,那叔父的性命如何,还用多说么?马岱虽如此想,却避而不答:“咱们太大意了……老狗早就猜忌咱马家势大,这回又认定大哥害死了他儿子,此番是一心一意要将咱们连根铲除。这老狗还说什么收螟蛉来稳住咱们……他,他好狠毒!”
听他一说,马休满腔悲愤,此时都发作出来,大叫道:“咱们杀出去!组织剩下的家兵去跟老狗拼个你死我活!”
“拼,你拼得动吗?”马岱擦了一把泪,逐渐镇定下来,“谁也没想到老狗会来打咱们,所以才让他们进了坞。敌人早有预谋,咱们却乱成了一团,仓促之间你到哪儿组织人手跟老狗拼?”
“那你说该怎么办?”想到韩遂兵四处虐杀的情景,马休咬牙切齿,眼泪不住往下掉,“难道就此夹着尾巴逃走不成?”
马岱沉声道:“没错!眼下只有这一条路。这是当年李?筑的坞,那厮怕遭到同僚的突然袭击,难以抵抗,所以事先在马厩附近留有秘道,可直通城外。咱们得设法活着冲出去,到关东去,将这消息带给找大哥,然后再回来报此大仇!”
马休握紧了手中的弯刀,黑暗之中,冷冷的刀锋倒映着他扭曲的五官、狂乱的目光。
他嘶声道:“你们只管走,我要跟阿爸和族人们死在一块儿!”
“别说傻话了!”马岱这还是头一次对他声色俱厉,“敌兵势大,我等三人合力,还有逃出去的可能。都如你这般逞血气之勇,马家全族覆灭,那正是老狗所希望看到的,咱们偏不能让他如愿!仲美,你到底还想不想手刃老狗,为阿爸报仇?”
马休闻言全身一震,最终还是流着泪,咬着牙用力一点头。
马岱沉声道:“好,咱们就此立个誓。突围时必定一片混乱,况且从长安到中牟,路程不下千里,又多是崎岖山路……你我弟兄三人很可能半途失散,但无论如何,每个弟兄都要尽力活下去,找到大哥!”
看马休和马铁都点了点头,他“锵”地一声弯刀出鞘,厉声道:“但凡我马家子弟尚有一口气在,这笔血债,迟早要韩老狗十倍偿还!”
三柄弯刀碰撞在一起。
外面嘈杂声渐渐近了,一群韩遂的士兵逐舍逐楼地搜过来,马岱先拍了怕马铁的肩膀,这才对马休道:“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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