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仇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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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如繁星的火把聚拢在一处,仿佛无限宽广的炽热火海,上空笼罩着厚重的滚滚黑烟。
喘着气,不停地在大火中奔跑。到处都是哀号和呻吟,无数人在火海中辗转呼叫。远处四个人的背影,奉先公、胡安、张辽和魏续,他们谈笑风生,越走越远。拼命地奔跑着,却怎么也追不上;想要招呼他们,却发不出声音。
忽然脚下一空,顿时落入一个火坑。
惊讶地看着自己被火焰包裹,皮开肉绽,一块块地从骨头上脱落……
自己大叫了一声,忽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白花花、雾蒙蒙的。但是嗓子里干疼,额头火烫,全身剧痛难当,好像仍在炼狱里燃烧一样。
“喂,主公醒过来了,主公睁开眼了!”
随着振得耳膜嗡嗡直响的一声大喊,从外面涌进无数脚步声。
“……”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但自己一个字也没听不清。
好不容易视线清晰,渐渐能够看到周围的景象,这才发现,原来正好好地躺在官邸厢房的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呆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视线挨个儿地扫过去,视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面前晃动,满是欢喜和激动的笑容:徐晃、雷吟儿、胡车儿、魏延……最后找到了那张挂着泪珠的如花笑靥。
“罗珊,我回来了,我答应过要回来陪你的,记得吗?”
喃喃地说了一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在周围变成一团漆黑之前,觉得似乎有几滴水掉在脸上,带来一丝清凉……
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身体好像被人搂着坐了起来,总是充斥着浑浊的血腥和药味的鼻子里,忽然多了一股牛奶的甜香。温凉舒畅的感觉逐渐从额头擦过,随即是面颊、耳朵、脖颈、胸膛,还有手臂……
他轻轻睁开眼睛。
光线很昏暗,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段白玉无瑕的脖颈——她正将他搂在怀里,吃力地用浸了热汤的湿巾擦拭着他后背的汗水和污血。那股甜香幽幽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罗珊……”
她手一抖,湿巾落到了榻上。
“明达!”她低声惊呼,紫色的大眼睛里有了水光,“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我,这是怎么了?”
“你病倒了,明达,十天前你打败了马超送走张辽和魏续,刚回城就病倒了。这些日子你一直高烧不退,时醒时不醒的还尽说胡话,可把大伙儿都吓死了!感觉好一点了么?”
这几句话有如连珠箭一般又快又急,他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脑袋被她的声音震得嗡嗡响。
“你瘦了……伤势都好了么?”他望着她。她的面颊凹陷了下去,轮廓更加分明,将原先仅有的柔和也冲淡了。原本白皙的皮肤毫无血色,几近透明。因为消瘦的缘故,紫色的眼眸显得更大了,虽然突如其来的狂喜使得眼里神采奕奕,但密布的血丝掩饰不住她的疲惫。瀑布一般的褐色长发,也变得黯淡而缺乏光泽。
“你烧还没退,”一只温凉柔软的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别说话了。现在刚过子时,夜深人静的,闭上眼睛,再歇歇罢。豆粥一直在火上煨着呢,待会儿吃一点儿——你已经有好几天滴水未进了。”
“我身子硬朗得很,”似乎是因为很久没有出声,嗓子沙哑得厉害,“倒是你,罗珊,不也受了伤么……怎么不注意休息……这种事,还有魏延他们呢……”
“魏延?”她闻言微嗔,“他们粗手笨脚的,哪儿懂得照顾人?”顿了顿又道:“明达,我那都是皮肉伤,已经上了药,不要紧的。倒是你必须仔细休养才行——咱们练武之人平常难得生病,可一旦病倒就很麻烦,如果没有好彻底,落下病根儿就糟了。”
“如此,就拜托你了……”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铁羌盟呢?”
“铁羌盟退兵了,”她帮助他尽量轻地躺在榻上,“他们三天前就退回西面去了。”
“退兵了……他们,为什么要退兵?”
他觉得昏昏沉沉,但仍然努力集中精力听她说话:铁羌盟虽然败了,可主要是因为后面的汉军乘羌人前锋受挫之机闹起了哗变,整个儿大军就溃了。一旦马超重整旗鼓,仍然非常难以对付,又怎么会轻易退兵呢?
她笑了起来:“你听听。”
他仔细倾听,外面一片单调的沙沙声。吃力地向窗外看去,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那是什么?”
“下雨啊。你昏迷的第二天,马超的前锋部队就到了,在敌将郭汜的带领下,攻城了好几天,多亏将士们全力防守才把敌人顶了回去。三天前,忽然下起了大雷雨,地面积水两尺多深。东面的莆田泽本来都成了旱地,现在又变回了沼泽,敌军的营寨都被淹了,所以他们就撤退了。”
想到那惨烈无比的数日激战,她转过头去悄悄叹了口气,没敢将具体情况告诉他。
“这雨来得真是时候,”他长出了一口气,听说打退了敌人,眼里稍微有了点精神。
“是啊,雨下的可大了。前天贾先生让魏延、雷吟儿还有那位新来的徐晃,每人带了五百名死士去趁乱袭击马超的营寨,趁乱杀了一千多人,还抢了二百多匹马。马超呆不下去,所以一直向西退到荥阳去了。”
她说得飞快,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噗哧”一声笑道:“明达,现在城里人人都说,内有吕布,外有曹操马超,就连遇到这么大的危难都没能把咱中牟城打垮,此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可见上苍必定是要我们的真将军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他也笑了,惨白的面孔上稍微有了点血色:“天将降大任?罗珊,想不到你还懂得几句圣人之言,难得难得。”
她脸上飞起两团红晕,分辩道:“这又不是我自个儿编的,城内大家全都这么讲。等你身体康复了,自己去听嘛。”
见到她这副半窘半嗔的小儿女模样,他不由痴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
“我一直卧床不起,中牟能有今天,哪里是什么上苍庇佑,那都是大伙儿血战的结果才是啊。”想了想突然觉得有些疑惑,“且慢,我记得那日迎战马超,七千壮士回城的还不到四百……究竟是怎么打的,竟然顶住了郭汜数日的强攻?”

他突然面色大变:“你们……组织百姓上城了?”
她闻言一震,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原来……原来你已经猜到了。”
“百姓到底伤亡了多少?”
“……四万九千三百六十二人,”她迟疑了一会儿,才低低道。
她住了口,看见他脸色骤然铁青,仿佛一口气憋住了似的,不由大惊失色,连忙将他翻过身去,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他们都是我的百姓!”他吐出一大口血痰,刚能顺畅地喘息,就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大声咆哮起来,“都是我来到此地,从周围的荒野废城之间,一点一滴辛苦收拢来的百姓!”
那些事仿佛昨天才发生似的:跟高顺、魏延初到此地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已久的废墟,方圆百里之内,百姓却不足四万人。大伙儿齐心协力,集合了周边民众,修筑城墙,降伏鸡洛山的流寇;开垦荒地,种植桑树,用偷坟掘墓的金银向周边诸侯换取耕牛和种子……好容易将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整治成了现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小城。
梦里童年那平静祥和的洛阳城,逐渐和中牟合为了一体。
城池上烈焰蒸腾,人们在大火中奔走呼号,还有死去的爹娘……
他额角青筋暴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觉得自己仿佛也烧了起来,周身伤口火辣辣地痛。
“我早就没了家,这儿就是我的家,那些百姓……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啊!!”
她呆呆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也是一样……”剩下的话哽咽了半天才说出来,“原先董卓几乎屠遍了河南府,多少百姓被惨无人道地屠杀……逃脱毒手的人们不是如你我这般做了流民,就是背井离乡,要么就是在残垣断壁之中苟延残喘。好容易有你这样的人,能维护着大伙儿在此安居乐业……所以这回百姓们一听说来得是董卓的旧部,人人都道要跟那些凶残狠毒的凉州兵以死相拼。大伙儿都是抱着宁可和那些猪狗同归于尽,也绝不让他们踏入此城半步的决心上城抗敌的……”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厮杀,之所以还没落城,我们就是凭着这股子血气才支持到了今天……明达,你视中牟为家,可难道就不允许大伙儿也都如是想么?守护此城,又不单是你一人之任啊。”
“是我错了,”他呆了半响,长叹道,“我不该因听到百姓伤亡就冲昏了脑袋……你,你别哭了。”
罗珊拭去脸上的泪水,破涕为笑道:“都是你不好。在见到你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掉过泪呢——在鸡洛山时,人人见了我又怕又敬,说我是独眼母狼。现在倒好,眼睛里的水这么不争气……”
看她一时流露出又娇又羞的神态,他心中一荡,伸手过去,轻轻捉住她的玉腕。
她娇躯微微一抖,却没有挣脱。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却又好像不是梦。”他轻轻道,“似乎自己醒过来,看到你们大伙儿都围在榻的周围,我似乎对你说,我答应要回来陪你的,现在终于回来了……”
“那不是梦……”
她低低的道,却不敢看他,将头转向一边。
她的声音低如蚊蚋:“那天清晨,看到你醒过来,听到你说的那句话,我只觉得,只觉得自己欢喜得都要炸了……那一天,听说你出城去迎战,我祈求上苍能让你平安归来;后来得知马超大军又赶来,人数是你的十几倍,我不存他念,只想赶去跟你死在一块儿。等到看见你回来,我才发现,身边已经不能没有你……”
“我知道的……”他叹了一口气,“那时在战场之上,我自忖必死,想起以后再也见不到你,觉得心口剧痛,就好像被一矛搠了个窟窿似的……当时我便下定了决心:倘若上天让我真髓此番生还,我必要娶安罗珊为妻,跟她白头偕老,厮守终生。”
听他这么说,她整个人一颤,通红着脸回过头来,淡紫色的大眼睛里虽然仍残留着泪光,却已又惊又喜。
“自从,自从家人全都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她面生红霞,媚眼如丝,仿佛喝醉了酒,可仍然鼓足了勇气把话一口气说完,“最初要求做你侍卫的时候,只是想看一看,你这样的男人,在这个黑暗的世道里究竟能走多远?可越是接近你,就越是被你吸引,我无法自拔……明达,我是胡女,没汉人那么多讲究,我,我就是喜欢你,我要做你的女人。这一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将她拥在怀中,感受着她的灼热和柔软,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也一样。可我不单要你做我的女人,还要你做我的妻子。罗珊,等我身体好了,打垮了铁羌盟,用马超和郭汜两个狗贼的首级祭奠了将士百姓,我就娶你为妻。”
※※※
长安,夜。
马家军在韩遂入驻的北坞对面的空地上排开阵势,这里曾是破城时最为激烈的几处战场之一,尽管尸体早已清理干净,但浸透鲜血的土地上仍然留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臭。
干冷的夜风从马休脸上刮过,却带不走他心中的焦灼。他沉着俊脸,圆睁虎目地瞪着对面,坞壁的壕沟后高高低低的建筑在稀稀拉拉的灯火下形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尖尖的哨楼刺入深蓝色的天空,好像野猪大嘴露出的獠牙。再看看身后的士兵,这些人一个个神色紧张,不住向自己看过来,兵刃和甲胄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他没有回应士兵的目光,回过头,倒提着铁矟任由战马背负着自己来回遛跶,一遍又一遍地走着。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坞壁仍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向对面的庞然大物用力啐了一口,下令让士兵戒备,然后一带缰绳,掉转马头沿着大街向右首方向跑去。
“子岳,你还等什么?”绕到北坞南门,看见了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大队人马和指挥若定的少年将领,他再也按耐不住火气,“发信号给东门的三弟,咱们赶紧杀进去,救阿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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