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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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朝廷方面,北畠显家的陆奥军已回防奥州,在播磨(兵库县)布防的只有新田义贞所部两万多人。面对如此强大的敌军,京都朝廷再度手足无措。只有楠木正成足够沉着,他早在尊氏西渡之时,就已经开始考虑未来的形势对比和相应的防御对策。当后醍醐天皇向正成问计时,他胸有成竹地奉上了写成已久的《楠木奏折》。在此奏折中,正成写道:“尊氏既已率筑紫(九州岛的旧名)九国之众向京都进发,势若云霞。我方以疲惫之少量兵力同来势汹涌之大兵力周旋,倘采用常规战法必败无疑。应召回义贞,如上次所为,君王临幸山门,正成仍下河内,以畿内之兵封锁淀川河口,从两翼进攻入京之敌,使其军粮枯竭,如此,则敌必将疲惫不堪。乘此机会,我方逐渐集结兵力,彼时义贞自比睿山,正成自后方来攻,则朝敌一举可灭。义贞也可能有这样想法,即如果连一仗也不打就撤退,人们会认为窝囊,是可耻的,因此要防卫兵库。可战争最重要的是最后的胜利,应考虑此时情况,然后决定。”
孙子说“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就是说要把握战争的主动权。正成在这里提出的粮食战略,就是变被动为主动的战略。如果按此战略部署,义贞军奉天皇固守比睿山,切断北陆方面粮道,正成封锁住淀川河口,扼制来自濑户内海方面敌人的水军,进而会同义贞军从南北两方夹击困在京都的足利军,那么,足利军则不仅粮道断绝,并且腹背受敌,有可能改变此次战役的结局。
当然,足利尊氏也有可能吸取上次的教训,并不急于进入京都。那么他就面临着或是进攻楠木军或是进攻新田军的选择。如果他进攻楠木军,则楠木军可以重新退守金刚山区,凭借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和坚固的防御体系与足利军周旋,使新田军积蓄实力,并等待北畠军二次南下,与足利军决一雌雄。如果尊氏大军北上攻击新田军,则楠木军一来可以截断自九州而来的足利军后援,陷足利军于困境,二来可以尾随足利军北上,与新田军南北夹击,在野战中击败足利军。
然而以参议藤原忠清为首的公卿们却竭力反对这一正确战略,在他们看来,真正的朝敌不是急欲窃取皇统的足利尊氏,反倒是要剥夺他们来之不易的优裕生活、赶他们出京都的楠木正成。后醍醐天皇也是同样想法,他驳回了正成的奏折,命令他率兵出京去协助新田义贞,抵御足利叛军。
因为建武新政失去人心,最主要是失去了各地的武士之心,据说声威赫赫的楠木正成在本领内征兵时,曾和他出生入死的武士们都面有难色。楠木正成的本领在河内一带,在面临幕府百万大军的时候,这些河内武士坚决与正成站在一起,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他,而如今却不愿再次与正成并肩战斗了。是正成变了么?没有,正成依旧英勇善战,依旧决胜千里,依旧是当年金刚山上的楠木兵卫正成,变的是站在正成身后的后醍醐天皇。想当年“元弘之变”的时候,河内武士是不堪幕府的压迫,寄希望于正成带领他们支持后醍醐天皇,推翻幕府,改天换地,从此扬眉吐气。而今镰仓幕府被推翻了,武士们却没有得到他们想得到的,甚至面对着还不如幕府时期!这样的朝廷已经不再值得他们去效命,这样的天皇已经不再值得他们去奋战。在河内武士看来,若是出身武士的足利尊氏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他们恐怕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利益。
对此情况,正成又何尝不知呢?他的内心同样充满着矛盾和痛苦。他完全了解,后醍醐天皇没有给社会带来光明,而现在又丝毫没有改变错误政策、哪怕是略微反省一下自己的举措。人心已经全面转向足利尊氏,后醍醐天皇一方的失败是早晚的事情。但当足利尊氏举起反旗那一刻,正成已经认定他是叛贼。正邪不能两立,更何况“只要听说正成未死,圣业必能实现”的誓言言犹在耳。文死谏,武死战,事到如今,正成谏已谏过,唯有拼死一战,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理想已然破灭,怀着理想的人既然不愿屈从于现实,那也就只有随理想而去了。这是古往今来许多理想主义者的选择,正成无疑也最终被迫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
楠木正成知道官军兵力既薄,士气低落,又缺乏足以制约敌方的水军力量,此去不仅兵力悬殊,而且足利军凭借水军可以灵活机动,官军却只能固守,因为背后是为之效命的朝廷。如此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可以说是死路一条,或者说即使有活路正成也不打算继续走下去了吧。因此,抱定必死决心的楠木正成留下了主力部队以保存日后反攻的实力,自己只带了胞弟正季和数百名亲信武士奔赴前线。
在京都西面的樱井驿,正成和年仅十一岁的幼子正行演出了历史上有名的“樱井诀别”,告诫儿子要为国尽忠,百死不悔。楠木正行后来也成为朝廷方的名将,并且也与父亲一样奋战而死。
近代的西乡隆盛曾作诗慨叹此事道:
殷勤遗训泪盈颜,千裁芳名在此间。
花谢花开樱井驿,幽香犹逗旧南山。
就是这样,楠木正成带着遗憾和必死的决心迈上了他最后的战场——凑川。
五月二十四日,楠木军到达兵库的预设战场。
朝廷军的布防势态如下:楠木正成、正季率领七百余骑在凑川的西宿布阵,保障新田义贞的右翼。新田义贞率领两万五千兵马,据守和田峡,本阵设在盐槌山,主力在和田山布阵,准备迎击足利军,胁屋义助以五千人守经岛,大馆氏时以三千多人在灯炉堂的南滨配合。整个朝廷军基本上在山阳道上一线布防。这种部署对于进攻方来说可以选择一点,集中力量打开突破口;而对于防御方来说则处处都是防御要点,一点被突破则满盘皆输。但是面对足利军来势汹汹的五十万大军,朝廷方的几万人马捉襟见肘,既然决定拼死一战,也就只能如此了。

五月二十五日早晨,足利尊氏率领水军自西而来,海面之上帆樯林立,绵延十四五里。足利军陆上部队则兵分三路,最左侧从山手方向而来的是斯波高经军。斯波军绕过高取山北侧,在鵯越、鹿松冈方向布阵。中路主力足利直义军从须磨口方向紧逼楠木正成军的正面,第一阵赤松军,第二阵细川军,第三阵岛津军。最右侧由少贰赖尚指挥,沿海岸线而来。
足利尊氏也是一代名将,虽然己方兵力占有绝对优势,同时敌军一线布阵,尊氏依旧没有贸然进攻,而是有效运用己方水军,将优势发挥到了极限。
尊氏方面的水军先锋细川定禅的船队通过和田峡以后,一部于经岛强行登陆,被防守经岛的胁屋义助消灭,主力则突然向神户方向前进,在楠木、新田军的侧后登陆。新田义贞面对己方有可能被敌人两面夹击的态势,只得放弃和田峡的预设阵地,会合胁屋义助与大馆氏时,退到神户方面,对抗细川军。但是强敌面前退兵乃是兵家大忌,这就只有依靠楠木正成拖住足利军的陆上部队(七百对抗数十万),为主力转移赢得时间了。
由于记载的缺失,我们现在已经无从判断新田军的转移是否和正成商讨过,也不知道正成在凑川的死战是主动请命为大军断后,还是受命为之,但是当新田军转向神户方向的时候,正成兄弟和七百楠木军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果然,新田军一动,足利尊氏率领的水军主力便乘机在兵库登陆,和陆上军右翼的少贰赖尚部会合,对抗足利全军的压力全落在楠木军这七百人身上了。
此时楠木军北有斯波高经军,西有足利直义军,南有足利尊氏军,已经陷入几十万大军的三面包围之中,但是楠木正成面无惧色,于上午十时左右率军向正面的足利直义军发起了主动进攻,“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七百余楠木军发动决死突击,首先自足利直义军第一阵的赤松军中央突破,紧接着又突破了第二阵细川军和第三阵岛津军。
足利军号称数十万,绝大多数是武装起来的农兵。而正成麾下的七百骑既然愿意跟随他走上凑川战场,想来都是跟随正成多年的武士,单兵战斗力自然不是足利军的农兵可比。当七百人都抱有必死的决心时,那这七百人就如同七百修罗鬼一般,在数百倍的敌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恶战中,足利直义的坐骑也被箭射倒,一度陷于险地,最后不得不向须磨的上野方向撤退。
足利尊氏看到其弟直义危急,连忙跟吉良、石堂、上杉等将率领六千余骑救援。正成、正季兄弟两人又开始迎击尊氏军,三个小时中拼死突击了十六个回合,也许在正成看来,如果侥幸可以斩下足利尊氏的首级,虽然无从改变后醍醐天皇和建武新政最终失败的结局,但或许可以使得这最后的结局晚来一些吧。但足利军毕竟人多势众,处于敌方大军合围之中的楠木军在征战半日后伤亡惨重。尽管如此,正成仍然不肯屈服,率领残兵继续抵抗敌人的大军。
直至下午四时,转向神户方向的新田军已经撤向京都方向。是被足利水军先锋细川定禅击败了么?从此前新田义贞的战绩来看,他还不至于如此无能,更不会临阵脱逃。想来是战场的势态,尤其是楠木军的殊死搏杀使得新田义贞冷静下来,不再坚持在这死地葬送官军主力,想为今后的长期作战保留力量吧。如果真是这样,虽然正成无法说服后醍醐天皇,至少用自己的牺牲警醒了同为武人的新田义贞。凑川之战后,新田义贞转战各地,继续为后醍醐天皇效力,直至延元三年(北朝历应元年,1338年)七月战死在北陆地区。
新田军撤离战场后,细川定禅的部队也从东面向楠木军压来。此时楠木军已经精疲力竭,面对足利军的重重包围,已无力再战,最后关头已经到了。正成兄弟且战且退至凑川北部一个村民家里。正成解下铠甲一看,身上受伤竟有十一处之多,手下的七百骑,现在只剩下七十三人了,而且全部负伤。正成在客厅坐下,问弟弟正季:“今日你我已是必死之人,九界(佛教十界中除去佛界的九个世界,即菩萨、缘觉、声闻、天上、人间、修罗、畜生、饿鬼和地狱)当中,你死后愿去哪一界?”
“我的唯一愿望是和兄长七生(轮回七次)为人,消灭朝敌。”正季哈哈大笑着回答。
正成也笑道:“既然你我愿望相同,那就让我们兄弟二人一同来生再战吧!”于是兄弟两人互刺而死,正成享年四十二岁。接着楠木一族一十三人和部下六十人都进入客厅自尽,或互刺或切腹,无一被俘。
足利尊氏闻讯后,对正成之死也很感动,派人将其头颅送到河内水分的遗族那里,葬于河内长野市观心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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