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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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钢琴前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死物。没有灵魂的石头。
只是……下巴上凝聚了水滴,不断地,不断地滴落在我的手上。
这些是不是泪水?是为了什么而落?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控制不了。
小暖,你怎么了?
我的钢琴老师是个斯文的男子。他留着长的头发。我的父亲是他的偶像。我却是他的学生。他教给我的是父亲一贯的演奏风格。
他常常说我有着演奏的天赋,继承而来的,他的偶像的天生的风范。
但是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所知道的不过是父亲包装后外露的所谓优雅气质。
如果他知道他的偶像不过是个性格扭曲的变态,他会怎样呢?
小暖,你不舒服吗?他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
他小心翼翼。手背是暖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水味。衣服,皮肤,头发,指甲,几乎可以用纤尘不染来形容。父亲包装后的外表看上去,就是如此干净。
外表干净,内心呢?你的内心呢?
伪君子!伪君子!!
撕破那层画皮,你们都是一样的,丑恶!
小暖?他的脸突然红了。目光躲闪了一阵,站起来,避开我。
我收回目光,开始练习曲子。暗自为适才的失态惊心。那一刻,我露出的是怎样的神情呢?
上完钢琴课,我一如既往,背上包,向他施礼,然后离开。
小暖,他叫住我,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同我说。
他恢复师长的神态,关切地说。
我点点头,向他道谢。
接下来,我要赶去上补习课。
经过一个露天的足球场,我停了下来。安涛的暑假从来没有什么钢琴课,补习课,他只有球赛。比不完的球赛。
今天他要在这里参加一个比赛。
我在靠近铁网的地方向里面张望。球场边上聚集了很多的人。安涛在蓝队。他穿的是3号球衣。
他的身量很高,皮肤有点黑。理着短短的平头。球衣已经汗湿了。他拿着毛巾不停地擦汗。偶尔和队友或者教练攀谈。爽朗地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笑声很大,很豪气。
我只是看看,并不打算和他打招呼。
正打算离开,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大声叫,何——小——暖!
我停下来,看他奔跑过来。
他跑步的姿势很帅气。
他是长在阳光下的一棵树。我是长在潮湿山洞里的苔藓。
不明白,这样的他怎么会和我做朋友。
小暖,你是要去上补习吗?他跑到我面前,隔着铁网,对我爽气的笑。
我点点头。
他说,别去了,来给我加油吧?
我对他笑了笑,对不起。
他抿了抿嘴唇,嘴角歪斜了一下,有点坏孩子的样子。
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他说。
那你还问?我挑了挑眉毛。和他在一起,总是不由自主被他影响。心情变得开朗。
希望嘛。他说,当然是盼望太阳能从西边出来。
我抬手看了看表。
他立刻说,你快走吧。别迟到了。待会下课早的话,来这里找我。我们一块回去。
好。我应了一声。向他挥了挥手,蹬车离去。
下了课出来,看时间还早,我决定先去图书馆借两本书,再去找安涛。
刚推着车出了校门,脚步不由自主停下了。
口中有奇怪的味道泛开。
是他的味道。
暖。他快步走了过来。
只唤出一个名字,便没有了下文。他的眼睛看着别处。
看着别处。是不是因为厌恶?因为我不是父亲?
我站立了一会,越过他,继续前行。
暖!他拉住我,跟我回去。你母亲,很担心你。
你呢?我心里问着,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暖,他说,如果……是因为我,我马上和你小姑回家。
因为你?是的,是的。你回去吧,回去了,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你只是我的姑父。我沉默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背上的伤疤发胀,发痛。痛不可挡。
我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暖!他在身后叫喊。
暖,你长得真像你的父亲。
暖,你的父亲他是个优秀的人。
暖,你的父亲笑起来非常帅气。
暖,你的父亲骨子里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暖,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你的眼中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你所爱的,你所崇拜的,你所追逐的,不过是一个华丽虚伪的臭皮囊!
那不过是一个恶心的男人。一个满身罪恶的恶魔!
我快速地蹬着自行车。风掀起我的头发,灌进我的衣领。汗冒出来立刻就被风干掉,留下一层薄薄的盐粒。很不舒服。
不知道蹬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力气。
把车扔在路边,就在路边的石台上坐了下来。身上的水分也抽干了。眼睛也干涩地发疼。心里空荡荡地。什么也抓不住。
回到安涛家中,安涛正焦急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向来路张望。
看见我,他跳了起来。笑着跑过来,小暖,你去哪儿了?回来这么迟。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安涛挠挠头,爸妈今天不回来吃饭。叫我们去外面吃。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我就在门口等了。
我心中一阵感动。
这个朋友,他总是待我这样的真诚。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下意识地问道。
同样的问题,我问过很多人。很多。比如我的母亲,我的小姑,还有那个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安涛嘿嘿笑了两声,似乎不太好意思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说,没有为什么啊。我们是朋友嘛。
没有为什么,你是我的儿子嘛。
没有为什么,你是我的小侄子。
只有他,总是不回答。
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孩子?他不说。他总是躲开我的视线。什么都不说。
真狡猾啊……
安涛带我去附近的小店铺吃麻辣烫。
他很喜欢吃辣。
看着他吃得酣畅淋漓,我也觉得口中食物有了不一样的滋味。
他辣得不停大叫过瘾。不时地抢夺我的食物。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好想喜欢你。我喃喃地说。
安涛抬起头来,看我,一脸疑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有什么。我笑了笑,我是说,好辣好辣……
安涛大笑起来,你看你,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有这么夸张吗?
眼泪?我摸了摸脸颊,真的,是眼泪……
我是不是太寂寞了?
躺在安涛的身边,看着他婴儿一样熟睡的面孔。我轻轻叹了口气。
起身摸到裤兜里的香烟,在夜风清洌的阳台上点了一支,慢慢吸。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吸烟的。
我的第一口烟是九岁的时候被那个男人强行灌进来的。
我只记得很难受很难受。
他还问我滋味是不是很好。
浑然不知那已经算是调戏。还傻乎乎的想,父亲他是疼爱我的。像天下所有的父亲那样。虽然他从来不出席我的家长会,虽然他从来不肯让我见我的母亲,可是他是疼爱我这个儿子的。被他抱在怀里亲吻,我觉得自己有被宠过了头的眩晕感。
原来,一切不过是个陷阱。
我是他的猎物,被他养大,然后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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