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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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脊骨桥
麦田里的一战胜得出奇的顺利。可脊骨桥前的一战却像是永无尽头的梦魇。
脊骨桥的桥头堡中,驻扎着十四名死士。他们都是卢多将军属下最精锐的兵士。在他们受命回防时,他们的心中都有着近乎绝望的感受。
这一种感受还不全是因为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他们感到,就是拼了一死,他们也无法与强大的呼汗之旅相抗,无法保护住他们所要保护的。
但卢多将军对他们说:“这是国王的命令。”他叹了口气,“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儿法师的能力。但,起码有一点:在这一刻挺身而出,说明他身上有着一些让我们这些军人不得不佩服的勇气。”
没人会反对卢多将军的话。但在回防的途中,一向为人尖刻的伊法却冷哼道:“说他勇敢,还不如说他愚蠢。兄弟们,可能这一次要碰到我们这一生碰到过的最愚蠢的魔法师,与最胡闹的小孩儿了。”
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傻大个儿列夫:“列夫,这孩子的傻劲儿像你,是不是你前几年在兰林郡和那个最傻的不要宝石只知要硬币的妓女生下的小孩儿?”
旁边人都哄笑起来。
列夫是个勇敢且力大的武士,只是一向有些呆呆的。
同伴的笑也不是恶意的,只是在即将到来的凶险前缓解一下内心的压力。
列夫不知别人是玩笑,他呆滞的眼里升起了悲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晃。他闷着声音说:“那个孩子,他死了。伊法,你看到过的,在他母亲生他时,母子两个都因难产而死了。”
如此高大、恨不得有别人一个半身高、壮硕得像头公熊一样的汉子被一句话惹出泪水,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但这滑稽中却有着更深的凄惨。连一向尖刻的伊法都说不出什么话了。队长罗亭闷声道:“别闹了,前面就是脊骨桥,那个法师说,要在这里跟我们会面。”说着,他伸手抚慰地拍了拍列夫的肩。
这一切都还发生在两天前。但从听到那男孩儿法师让他们防守的是脊骨桥后,这一队武士的心中就多少产生了一点儿敬重。
脊骨桥距离西里城只有七里,却是凶险的伊水河上唯一的险峻所在。伊水河上不止一座脊骨桥,但只有这一座最坚固。其余的相距稍远。
见到那男孩儿时,那个男孩儿背着身子——伊水河流经脊骨桥时,是在一个很深的峡谷,两边都是连绵不绝的山。
而山风是如此之大,大得几乎撕衫裂帛。那男孩儿身上稍嫌宽大的衣衫就在风中振翅欲飞,一对瘦小的肩膀孤零零地横在那里,让列夫一见之下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但那男孩儿的身影只让旁人觉得诡异。
那男孩儿似乎也自知自己的仪容不足以让这些历经凶险、从诺丁汉结界外招募来的武士们信服,所以索性背过脸。
伊法皱了皱眉,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他要试试这男孩儿魔法师!
他的身形一向轻便灵快,见那男孩儿始终背着身子,他就偷偷欺向前。在他正打算吓唬那男孩儿时,猛地,天空中一阵破风之声,一头苍鹰猛地从云端俯冲下来,铁羽钢喙就啄向伊法的脸。
伊法大怒,他腰里就是快剑。
可以他的轻快,还是被那鹰翅狠狠地搧了一下。
他是个个性促狭的人,手一抖,腰间的软剑就掣了出来,一剑长击,那鹰哀鸣一声,已被伤了翅膀,歪歪斜斜地受创而去。
队长罗亭闷声道:“伊法,你要干什么?”他看出伊法刚才的动向分明想把那男孩儿推落到山崖下。
伊法脸上这时红肿地坟起一片。他心下愤怒,口里也就没有遮拦地道:“我是要试试他!”
“哼,说是汉子,说是爱国,可他们别想光用这两个词就套住我。老子可以死,但要死得明明白白。铁流人可不是好对付的,没有试过的话,我还不想轻易地就把命交在这该死的孩子手里。”
“天知道他是不是这天底下最无知的蠢材!”
罗亭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的增援小队正面对着他担当队长二十余年来最艰难的时刻。
因为,敌人太强大了。那种间不容发施加给战友们的死亡的压迫力量也太强大了。这几天以来,队里因为这沉闷的死的窒息感,队友之间已起过无数次争吵。
其实,他知道,他的这些战友都是不怕死的。
可他们怕死得不值!
一个忠实的战士都不怕执行命令,哪怕是必将蹈死的命令。最可怕的事是:他们怀疑这个命令。
他手下的人这时就在怀疑着卢多将军下达的这个命令。
甚至,为此都不惜对他们一向还算尊重的自己抗辩。
罗亭感到为难。
这时,那个男孩儿的声音响起了。
只听他冷肃地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证明?”说着,他一挥手,只见他身边地上的落叶忽然飞起。那些落叶,那些无论在地上的,还是正飘拂在空中的落叶突然逆转了方向,它们飘回到它们脱落前的一根根树枝的叶蒂上,重新黏合,重新生长,重新由黄变绿,慢慢的,像一场时光的倒流。
列夫张大了嘴:这是魔法师们特有的疗伤之术,可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倒转生机的疗伤之术。
只听那个男孩儿冷肃地道:“这够不够?”
然后,他的手突然一挥,只见四周万物忽然都静下来,然后,山鸣谷响,只听到山谷下的急流千万倍地鸣噪起来。那谷中的激流,突然奔腾咆哮,沸然澎湃,那水流相激,突然炸响,只见空中忽涌起了滔天之河一般。满山谷的草木同静中,那水流野马似的,走兽似的,飞鸟似的,崩云摧岸,从深达十米的谷底无端地涌了上来。浪起滔流中,无数雪白的水花交激里,那男孩儿衣袂沾湿,冷肃着喉音道:“这样够不够?”
然后他铿然一指,那远较常人长出不知多少的食指忽如一道银灰色的禅意在空中掠过,像是一把剑。
那剑把山涛风响就此斩断。
激流已退,刚刚坠向谷底的苍鹰突然从谷底歪斜地飞了出来。那男孩儿的食指忽挥起一片松针,那松针猬集向那苍鹰受伤之翅,那鹰欢鸣一声,精神猛一抖擞。那男孩儿手指一弹,却把那鹰定在崖前一棵老松之上,口里吩咐道:“命你立此,给我观敌。”
他没有回过头,却如有一道眼风刮向伊法,冷冷地道:“还是要我这样?”
伊法惊呆了。他不知道那男孩儿所施的是幻术还是实例。但无论如何,都足以让他惊呆。
那男孩儿没有更多的话,接下来,他就开始颁布命令。
他颁布的第一条命令就是要十四名武士去上游三里远的去处烧毁另外一座木桥。
这个命令下得很决断与肯定。
罗亭看了那男孩儿一眼,眼中颇有尊重之意。可他问道:“可伊水河上并不止这两座桥。”
那个男孩儿冷静地道:“可据我对呼汗旅的判断,只要是超过十里路程的桥,以呼汗旅的凶悍,他们宁可疾攻也不愿绕远路,决不肯那么麻烦。”
“何况,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两天,两天后的晚上,你们必须回守在这里,做好全部的布防,准备好体力。”
“脊骨桥,这里,才是我们必将面对的最艰难的决战。”
去上游烧桥的路上,一向对什么都表示不满的伊法还在大发牢骚:“他怎么不索性烧了西里城?那样,铁流人也许就真的会失去了兴致,不再前来。”
可抱怨归抱怨,动起手来,他比谁都快。他又是个肯动脑子的人,比谁都更先看得出如何才能更迅速地毁掉这座桥的主架构,架起火药来也比谁都更快一点。
罗亭看着他奔忙的身影,唇角露出了一抹笑。
只有他明白,对于伊法这样的手下,不要听他嘴中说的话,而要看他执行命令时的热情与速度。
现在,他可以确信的是:这小子,心里对这命令的服膺只怕比队中任何一个人都来得衷心。
如今,他们就防守在秋汛之后奔腾澎湃的伊水河上。
脊骨桥,这是方圆二十里内通往西里城最近的路。
桥头堡里,一共十四个人。
那个男孩儿似乎对数字特别敏感,他只要十四个人。让罗亭感觉:那男孩儿法师所修,似乎近于古老东方的“术数”一道。
他是要他们布就一个阵势。
这阵势与他早布就在脊骨桥上的结界互成犄角,相互依赖。
风很大,水声似乎助长了风势。那风,吹得人心里空空的。连人嘴里的味蕾似乎都要被吹干了。
列夫张大了嘴贪恋地看着桥对面树枝上的绿叶。那是一株苦榆树,就是咬一口那苦森森的叶子,味道也远比这寡淡的口中没滋没味的好吧?
这样的感觉,只有久经沙场的战士们才会感觉到。他们都是雇佣兵,是富裕的萨森古国从大陆上别的土地上的游侠、骑士、刺客中招募而来的。
也只有血,只有血的味道才可以刺激到现下已如此干枯的味蕾了吧?
脊骨桥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桥的另一端,桥头堡内,已被大力的列夫在罗亭的安排下在两天之内布就了坚实的掩体与土木工事。
他们十四人中有力士列夫、快捷的刺客伊法、指挥全局的罗亭,还有九个火枪手、两匹快马。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要在呼汗旅主力到来后,坚守到子夜。
近暮时分,十四人终于抢在敌人到来前把工事都建造好了。
可接下来的却是那份难耐的空。
那是一种空荡荡的空。好像时针分针都胶着在钟表上,钟表已成为一个荒诞的象征,它弯曲着圆面萎落在地平线上,四周广大的空间毛细血管样地吸尽了天边那一点阳光的血。他们甚至盼望着敌人早一点到来,而不给他们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因为,在这种窒息的死亡面前喘息,让人反而平生一种生不如死之感。
瞭望哨中,罗亭青铜雕塑一样地站着。
他这么站在这儿,已超过了一个小时。
他一动不动,连脖子上的肌肉都没动上一动。他一直望着桥头那边被男孩儿的魔法凝立在古松巅处的那一只鹰。
那只鹰全身都是定的,只有一双眼还在活动。
那机警的,可以俯瞰全局的眼。
突然,一声凄厉的鹰啼响起了。
罗亭一抬头。
列夫也停下了他正搬运沙袋的手,伊法大腿上精劲的肌肉猛地绷紧,似乎引满弦似的渴望一蹿而出——哪怕再稍加上一丁点儿力,就会绷断他的身体。
他们同时望向那只鹰。
只见那鹰挣破束缚,猛然振翅,突然以一种直搏长空的气概升腾而起。
——呼汗旅的主力到了!
呼汗旅的主力到了。
一共三百七十余骑。
所有的马儿都蒙着面。未见人,先见马。桥头堡中,一个最年轻的火枪手身子忽然颤抖起来。他的汗一滴一滴地滴下,嘴唇苍白地哆嗦着。
伊法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队长罗亭的一只手却抚在了那火枪手的肩上:“你怎么了?”
“我……我……我想尿尿。”
大力士列夫突然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这干涩的空间中更让人觉得不对劲。
伊法的表情更加鄙夷了。
罗亭队长却宽厚地笑了。
他敦厚地道:“这不是你真正想说的。”
他目光温暖地望着那小伙,“说吧,说出你的真实感受,说出你的恐惧来。恐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你一旦说出,自己就不怕了。”
那年轻的火枪手似乎好受了一点儿,受到队长的鼓励,他艰难地开口道:“队长,我想,我们十四个人是绝对抵挡不住对方那三四百铁骑的。”
罗亭微笑了。
他没有叱责,却反问了一句:“那么,你说,为什么呼汗旅三四百铁骑就自信可以屠戮西里城,让整个萨森古国的首都为之颤抖呢?他们为什么不说:我们三四百人,是绝对无法战胜拥有十万民众的西里城呢?”
他的话给人一种安慰的力量。
只见他扬起头来,镇定地自问自答道:“其实,这次侵入萨森的铁流人也不过八九千人,为什么他们可以横扫整个南大陆?那是因为组织。他们有组织,而萨森没有。他们有铁一样的纪律,而萨森没有。这不只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强悍的武艺、高超的骑术与坚强的意志力。”
接着,他重重地一拍那个火枪手的肩。
“但我们不同。我们与萨森国中那些安于太平的萨森人不同。要知道,我们虽只十四个,但我们是雇佣兵。我们都是这个大陆上最优秀的射手、刺客与武士。最主要的是,我们拥有先机,拥有天时,拥有地利。这三天来,我们没有坐等。而且……”
他粗硬的眉毛拧了起来:“我们拥有比他们更强大的信心。拥有比他们更牢固的组织力与纪律。看看你的同伴们。相信我。如果三百七十名呼汗旅自信可以屠戮整个西里城十万居民的话。那么,我们十四个人也绝对有自信歼灭掉这一整个呼汗之旅。让你的勇气为你年轻的头颅增添上勇者的冠冕吧。我的话完了,现在,不要再去想结果,而是要仔细地想想我们的计划,执行命令!”
呼汗旅的旅长就是那木。
如果他站在地上,以他那长期惯于马上生活的罗圈腿,身高还不足五尺,所以他是个很少下马的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凶悍。鼻子很尖,有种鹰一样的饥饿感。
这时,他的先头部队已来到脊骨桥上。桥面一片平静,桥那头古老的桥头堡依旧像是个废弃了的工事。那木看到沿途并没有示警的标示,觉得他的先锋旅首领粘儿罕活儿做得还不错。他掏出怀里的计时器,已开始算计他挺进西里城的时间。
就在这时,桥头堡里的火器突然响了,只见到当先的铁骑士一个个坠马的身影。当先的十余名铁流人遇到危险,并不慌乱,反而驱马向前冲去,可对方火器的威力相当大,在他们又抛下几条人命,知道防守的坚固后,就开始疾退。
那木有些惊诧地抬起头,这时他才看清了桥对面经过精心伪装的工事,脸上微微动了一点波纹,沉静地道:“没想到萨森原来还是有一些尽职的战士在。”
他望向身边的巫师索多。
“我只奇怪,我们的先锋怎么还没扫清这处障碍。粘儿罕真是越来越手软了。如果他再这样,我可要换掉他了。”
他口里噙着笑,明知他的爱将粘儿罕并不像他口里说的那么手软,但他确实也奇怪粘儿罕目下到底在哪里。是为另一股敌兵引开了吗?据他的情报,西里城应该没有可以阻挡他们的兵力呀。
粘儿罕是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先锋。
可他目前,究竟何在?
那木把眼中的疑问射向索多。他的随军巫师索多也就马上开始闭着眼睛,用他的巫力搜索着粘儿罕与堂本的方位。作为随军的魔法师与巫师,他与堂本有着独特的联系方式。
可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找不到!
索多惊诧地睁开眼,望向那木说:“旅长,我找不到他们。他们,似乎被什么奇怪的魔法屏蔽了,在这方圆百里的空间里消失掉了!”
那木的脸上升腾起一点真正的怒意。
他没说什么。只是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工事。
他到时,天已黑透,脊骨桥当真瘦得像一根夜的脊骨一样的削薄如纸。
这时他一挥手,只喝了一个字:“攻!”
他命令手下那三百七十名兵士准备好疾攻。他不相信软弱的西里城真的能在这里布下坚固的防卫!
在索多肩膀上的乌鸦腾空而起,去寻找粘儿罕先锋部队的去向时,这一场疾攻就真的开始了。
可让那木没料到的是,先派上的三十名兵士居然被对方的火力射了下来,还阵亡了两人。那木发出了狂躁的吼声。他的吼声一向不只会让敌人畏惧,同时也会激起属下兵士的拼命之感。他愤怒时是真的会杀人的——不只是针对敌人。
但那个脊骨桥上已被人布就了一个结界,在那个结界与罗亭手下九个火枪手的强大攻击下,那木强悍的攻势居然被拦阻了下来。
那木望着那个结界,不能不诧异于它的强大。那个结界似乎有着魔力,铁流人的马一到了那个结界附近,就嘶鸣着不肯往前走。无论怎样用皮鞭马刺催促,那些马儿似乎都突然对主人感到陌生,生生要把骑者掀下来。
铁流人被迫下马,被迫穿着他们沉重的铠甲徒步向前。
步战是最不利于他们的交战方式。而那个结界看似平常而脆弱,却偏偏可以消磨掉一个人的斗志。
那木愤怒了,命令他的巫师索多:“快点儿给我破了那个见鬼的结界!天杀的,萨森不是已经没有魔法师了吗?只要我一突破结界,今晚我一定要在子夜之后血洗西里城。”
巫师索多的额头却流出了越来越多的汗。那是一个看似简单的结界,却有着他也说不出的韧劲儿。那不是多强大的法力,并不能全部阻碍那木的铁流人,可它放过的却好像故意是要把来敌暴露在己方的火力之下消灭!
他在夜色里望向那个结界。他知道,所有结界的存在都依靠着法师在附近催生的法力。可那个法师分明不在。是以他才布下了一个看似较弱的结界吧?索多一双凸眼死死盯着那个结界。身边那木旅长焦躁地道:“这到底是什么结界?”
索多颤声道:“旅长,难道,你看不出,它在夜色里,好像一个促狭的微笑。”
他怕的不是那个结界,而是他身边狂躁易怒的旅长。
那木向瘦脊的桥上望去,那桥上,有一块地段散发着微光,月牙样的,不错,是像一个该死的、恼人的、促狭的微笑。
这一仗极为残酷。铁流人潮涌一样地向桥上一波一波地攻去,他们的精力似乎永无止歇。在巫师索多的帮助之下,越来越多的人跨过了结界。他们用投枪与弓箭杀死对方的火枪手。有的甚至已冲到了罗亭指挥的桥头堡边。
在近距离火器的威力就没有远距离那么大了。可伊法却咬着他的剑鞘,来回跳跃着,近距离地一一搏杀着对方的溃围之兵。
纵跃中,他还不忘了跟列夫开玩笑,口里边喘边骂着:“妈的,头儿就会吹大气。难道我们的组织力就真的强过了铁流人?倒也是,那个孬种火枪手尼可倒真的就信了他的话了,刚才表现得也还像个男人。怪不得他可以当个指挥全局的头儿,我们只能做拼命的伙计。”
列夫咧着嘴答不出来,却不停地用他的大手运来沙包与石块,修复那被铁流人与巫师索多毁坏的掩体。
他们的火力越来越弱,九名火枪手已阵亡了三人,重伤了一个,剩下的五个也只一个全身完好的。
两匹快马在伊法的带领下防护着最后一层防线。
这也是西里城最后的一道防线!
他们用长剑与短匕来刺杀。
罗亭的眼睛都红了。
但他不止要杀敌,他还要不停地调配。
——子夜,子夜怎么还不到来?
也是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了那个看似柔弱的男孩儿法师的强大。如果没有他的那个结界,他们根本不可能把这个桥头坚守到一个小时以上。
可现在,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他们虽伤亡也重,但毕竟还在坚持着。
一匹快马在对方的刀剑下发出一声哀嚎。巫师索多正在祭起他的风暴之锤攻袭着桥头堡最后的防线。伊法也已受数创。哪怕他再快,但敌人太多了,杀也杀不完。他忽发出一声狼样的号叫:“我们已杀了三十多个,我们就算身死,也将名成于今夜。伙计们,别手软!再杀一个就是赚一个啊!”
那边那木的脸上却忽生出了一点异色,然后变成急怒,因为他终于听到了先锋部队逃回来的人的报告:“旅长,粘儿罕死了,我们的先锋部队料敌不明,好像一一都被分而歼之了……”
“敌人是谁?”那木截断暴喝道。
逃回来的人一脸惶然:“只有一名骑士与一个男孩儿。”
第七章瞳
这时,那男孩儿的头正虚弱地点到亚述的背上。
他太疲倦了,重伤后的他都无法坚持坐稳。麦田一战消耗掉了他最后的精力。以致这一战后,他几乎一直处在半清醒状态。
麦田中,他们获得了全胜。在他的帮助下,亚述得以诛杀了粘儿罕。然后,稍作休整,他们就一直在向脊骨桥飞驰。
还在几里开外,亚述就看到了漫天的火光与烟。
——今日午后,碎石坡下,他们是把呼汗旅的先锋部队粘儿罕部下引入岔路,引向几里外的麦田后才费了好多周折一一狙杀的。
这是一场无声的诱杀。
在他们还在进行着那场诱杀时,那木的主力部队就已通过了碎石坡,向脊骨桥长驱而去。
亚述望着远处桥头的烟与火。
那是一场真正的人间鏖战。他心头的热血涌起。
可这时,那男孩儿头轻轻地在他背上一点。
麦田一战后,亚述让他睡了两个小时。可这短短两个小时的休息,目前看来还是太短了。
他这时又睡着了,亚述停下马,不想再用颠簸打扰他的睡眠。可那男孩儿马上感觉到了,他睁开眼,蒙眬地说:“怎么,又是出场的时间到了吗,叫那些尊贵的魔神们再等等吧。”
亚述一愣:他是在呓语吗?
接着他看到那男孩儿清醒过来,一双眼锐利地盯向自己的眼,似是终于明白自己无意间说出了什么,也似在痛恨着自己说过的话,更痛恨那话被亚述听到。
他那一霎的神态像一头发怒的小鹿,柔弱的自尊的犄角与狂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亚述恨不得自己天生应该是个聋子。
亚述的心都不由抖了一抖。他低声道:“还要去吗?”
他是一个战士,从来没曾想过逃避。可这一刻,见到那男孩儿的神色,感觉他原来是如此地厌恶这场征战。他真的想护着他就此逃开。他们两人已几乎尽歼了呼汗旅的先锋部队。这个事实,甚至让亚述都无法相信。可接下来面对的,无疑是更凶险的决战。
只听亚述温言道:“也许,你的伤太重了,你也太累了。歇一歇吧,不能什么都让你来,我一个人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连呼汗旅那么勇锐的先锋都被你杀尽了。”
男孩儿似乎还没全从他那疲惫的梦中恢复冷静,他低低地道:“不是我杀的,记着,他们不是我杀的。我答应过妈妈,永远不伤害人,无论我拥有多强的法力,永远都不亲手伤害人。”
亚述愣了愣:妈妈?
那男孩儿却一下清醒过来,冷静地道:“他们是你杀的。我是一个法师,我不能杀人。就是堂本也是自化为石的,不是我想杀他。因为,我只能制造幻象,分化兵力,抵挡进攻,帮助你疗伤、恢复体力。所有的征战都还要你来。
“同时也因为,只要杀了人,我的法力就会损失大半的。”
然后他镇定了下才道:“还等什么,我命令他们坚守到子夜,那也就等于承诺:在子夜之后,援手一定要来!”
他年纪虽小,可下达命令时,却有着别样的睥睨之气。亚述也不敢违抗。
亚述提缰的手一抖,马儿又开始在险峻的通往河谷的路上飞驰。
他无法违拗他的法师的话,他只能从命。却听那个男孩儿疲倦道:“他们这次护队的不是法师,而是一个巫师,驱鬼的巫师。我最恨的就是鬼了,那些污浊的、说不清是干净还是脏的影子。对付它们,无论如何,最后总会让你觉得脏了自己的手!那是我也不懂的一个行当,有着相当诡秘的巫术。他叫索多。
“一会儿,也就是我们今晚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任务,就是你要杀掉三个人。只是三个人。他们是呼汗旅的旅长那木,他死后,呼汗旅的指挥马上就会交到一连长查瑞手里,你一定要在他的指挥权没拿到前就杀了他,接着,你要杀掉他手下的一排排长胡鲁。我们不可能跟他们三百余人对决,但我们可以唤起他们的恐惧感。这一条线式的统领链被我们打断后,他们必乱。那就是我们今晚获胜的唯一希望。”
亚述绷紧了下颚,认真地听着男孩儿的每一句话。却听他笑笑说:“可是,你是绝对不可能杀掉那木的,甚至,你杀掉那个最小的排长胡鲁的可能性也只有四六开。我见过你的剑术了,你出自‘御驭双流’一门,可是,你的‘御钝流’修为还不到家。那木可是火焰流的顶尖高手。何况,一会儿,我要尽全力扰乱他们,没有余力给你疗伤了。而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杀掉他们三个。
“本来,也许我一开始就可以召唤来布雷诺森林里所有真正强悍的生灵。它们是我可以役使的。但这是你们人间的战斗,我不想让它们平白沾上与己无干的仇恨,陷入杀戮,陷入死亡,所以我不想。”
“所以你要想清楚,也许今晚,我们都会死掉的。”
——死?
亚述听他提起了这样一个字。
死是什么?是一道截然的判决有无的钢刃还是仅为一种过渡,从一场无望的延挨过渡到另一场无望的延挨?
变成鬼吗?变成那男孩儿口里所说的那种半污浊的事物?
亚述摇了摇头:“没错,也许今日就是你我的死期。”
然后,他的眼睛笑了:“可是,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这回轮到那男孩儿吃惊了。
“不错,名字。我听到哲人说,名字是我们呼唤别人回家的路。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如果我还是如此渴望见到你,而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那么……”
那个男孩儿哧哧地笑了,打断了亚述的话:“没有那么。如果我们能解决掉呼汗旅,如果我们能够活到明天,那我就告诉你。否则,我将死去,我死去后,想去一个没有任何生灵记得我的空间,也让我在这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就此溃烂。”
亚述听着他的话,又一次看到这个男孩儿强悍背后的软弱,与软弱尽处的强悍。看来,今夜的局势就是冷静如这个魔童也判断不出有多凶险,否则,他不会说出这样发自内心的语言。

脊骨桥到了。
他们先潜在暗影之内。
“我可以给你制造一个机会。但记着,只有一个机会。”
子夜时分终于到来。罗亭他们已在咬牙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他们几乎以为,那个男孩儿魔法师永远不会来了。
但这时,天空忽然有鹰啼传来。
那鹰一到,突然下冲,一扑就扑向索多肩头那只召回的乌鸦。
乌鸦一惊,嘎然而叫。
连伊法在紧急的战斗中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来了!”
大个子列夫在血迹中抬起他的眼,他的表情中露出欢笑。
只听得河谷轰鸣,一股激流涌起,泉水似的,一次高过一次地向天空中激荡。那是自然的力量。
水花飞溅中,就见到那只苍黑色的鹰搏击而下的身影。
索多肩头那邪恶的乌鸦却猛地一扬头,它的一只阴碧的眼居然飞了出去,这一击,就击在了那只鹰的胸口。
只听得那鹰哀鸣一声,奋力后退。
可乌鸦的身影追击而上,一啄就啄入了它的心脏。
空中,只见到那鹰坠落的肉身,翅羽凋零。它在坠落中死去,可那邪恶的乌鸦还不肯放过它,在它的坠落过程中还向它身上的钢翎叼啄过去。
索多的脸上挂着一个狰狞的笑。他知道,对方的法师来了。
可他也太高看了自己这只身经百战的乌鸦,以为如此的偷袭就能成功吗?
伊法低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那坠落的鹰的肉身里,忽分化出一只鹰的虚影,好像那只鹰的灵魂正在破体而出,它振翅上飞,然后疾速地敛翅而下。
索多发出了一声惊叫。他叫声未竟,那疾扑而下的灵魂之鹰就已啄瞎了他爱如性命的乌鸦的双眼。
索多大怒,召魂杖挥起了白骨的旗帜。
但接下来的一切罗亭、列夫与伊法他们却看不到了。
因为,他们只见到谷底的激流越涌越高,漫过了桥头,隔断了呼汗旅的后续兵力,把一小撮敌人,约有二三十个铁流人隔断于桥头他们坚守的一端。
机会来了。
伊法的目光振奋,他一跃而出。他这次跃出,却在自己身上拔出了七柄匕首。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把七柄匕首同时运用的。
他仰头呼啸:“兄弟们,放手一战的时候到了!”
没错,亚述与那男孩儿已经发动。但这一次,却是那个男孩儿首先冲上。
他一冲上,脊骨桥头就响起了他召唤而来的生灵怒吼。震天动地的怒吼声中,他的身影挟着食指的银光,如一道惊虹似的掠入呼汗旅中。那银光映着水花,千明万璨,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呼汗旅中的兵士惊此异变,一时都忘了阻拦。只有索多率先惊觉。他的白骨幡一挥,六个白骨魂灵同时向那男孩儿缠去。
那个男孩儿挟着食指的银光,召引着六个白骨魂灵,牵制着索多,踏着水花的飞溅,竟把他引至那越涌越高的激流之巅!
他与惊诧的巫师首先对拼上,又把食指下银亮的结界在铁流人的头上布满。
那只苍鹰的灵魂飞舞在他的头顶,呼汗旅人人仰视,只觉他的出现恍如天外飞仙!
亚述知道这样强悍的法力不可能持久。何况在那个法童如此重伤疲惫之后。
陷入战局的旁人们,都被那男孩儿与巫师引开了注意力,一时忘记了战斗。其中包括那木。
只有他看到那男孩儿用一根暗淡的银色光羽标出了那木的所在。
他沉了一口气,呼、吸,再呼、再吸,到第三次呼吸时,他就冲了出去。
他出自“御驭双流”之门,“御驭双流”门下,出师的一向都是这个大陆上最好的剑客。
双流中有“驭驽”与“御钝”两道。
最驽的马,在双流门的驭术下,也会发挥出常马绝难及的快。
再钝的剑,有他意志的砥砺,他相信,也会发出最锐利的光芒。
他要镇定,更要快。他的优势就在于锋利——锋利是无可遮挡的杀伤力。虽然他的杀伤力并不见得最高,但他的准确率与快就是那个男孩儿动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利器。
他一定要准而且快!
空中一片银芒画过,那是那个男孩儿食指上发出的宇宙的微光。那光细成一线,在空中因为快而晃出了一大片光网。那光网一瞬间自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眼。
亚述却没有看他。
他不用看,那个法师男孩儿小小的身影早已印在了他的心里。他提着他的矛,跨着他的魂马,眼里只盯着一个人,也只向那个人冲去。
他知道,不能接招,哪怕只接一招,只缠斗一刻,他也无法抵敌那木那出自火焰流的技艺,更别提多达三百余骑的铁流人。
他盯的是那木,他的矛尖一定要刺入他的咽喉之中。
因为,这一击,是那个男孩儿重伤后用仅余的法力给他换来的!
这一战,整整用了一夜,亚述还从不曾如此酣战险斗过。
它像是一场噩梦,他与那男孩儿在同历生死。
他首先成功地狙杀了呼汗旅的那木。然后,在那个男孩儿光羽的指引下,于瞬息之间,诛杀尽了铁流人的单线指挥权力传递系统,一连长查瑞与一排长胡鲁,还在那个男孩儿力尽前杀掉了巫师索多。
呼汗旅从来没想过所有的领导者都会有丧生的时候。
他们大乱,在那个男孩儿调动下,罗亭与亚述协攻的威胁下,在他调来的近乎千军万马的援军即将到来的响声中、幻象里,铁流人那号称无坚不摧的呼汗之旅惊骇了、慌乱了、害怕了。
两军相逢,勇者胜!
呼汗旅溃散了。
而、他们活了下来。
整个西里城都震动了,不,应该说,整个萨森都震动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南大陆都震动了!
失去魔法已久的萨森古国居然在诺丁汉结界已破,在铁流人的侵扰下存活了下来。
这一切只因为,他们找到了最好的剑客,也找到了最好的魔法师。
几天以来,萨森的居民们都在竖起耳朵听着北方三郡前线的消息。最早的牧羊人带回的消息说,在碎石坡地一带,一夜之间多出了六十余具铁流人呼汗旅兵士的尸体,他们还不敢相信——传来消息的是一个贫穷的牧羊人,正因为贫穷,他才在铁流人到来前仓皇逃走,之后又大着胆子去寻找他丢失的羊群。
直到那牧羊人举起右手一遍遍地以先知摩亚的名字起誓,萨森的居民们才敢相信这个消息。
接着传来的消息居然是:呼汗之旅真的被击溃了!脊骨桥一战,抛尸无数。
西里城好多胆大些的男子都去碎石坡地与脊骨桥观看战场的遗迹。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横躺在碎石坡下的那些噩梦般的铁流兵士。他们还看到了一头头已变成了石块的山羊的苏醒。
这么说,他们国王真的给他们找到了一个最伟大的魔法师?
这是什么样的功绩!
又值得他们付出怎样的感恩!
可惜他们还无法对他们的魔法师直接表示感谢。因为,那个魔法师和亚述在一夜征战之后,已带领着罗亭等十一人去了北方三郡。更艰苦的战斗还在等着他们。
这些日子来,那个男孩儿魔法师的名字几乎成了萨森居民们时时刻刻用来祈福的声音了。
瞳!
——那个魔法师的名字叫做瞳。
人们称呼他为魔童,或是魔瞳。
捷报一再传来,据说,魔瞳依仗勇敢的骑士亚述的保护,加上十一勇士的助力,在北方三郡一股一股地歼灭了三股铁流人精锐的护队魔法师,在他们失去魔法师的庇护后,就动用魔法,让他们迷路,把那数千精兵都引入了诺丁汉山脉,让他们永远迷失在诺丁汉山脉的岔路里。
铁流人这一次因为料敌不明,统率一师的阿骨布打已被罢免,铁流人也已全面撤军,要等休整好了再来报仇。
这个消息传来时,整个西里城都沸腾了。
狄丽娜也细心地听着从前方传来的每一条消息。她是国王的女儿,整个王国最受娇宠的公主,所有的消息,她都可以最先知道。
她知道了铁流人失利之余,又有六千精兵来到了诺丁汉结界的北方边界,他们是来增援的。而那数千精兵迷失在诺丁汉山脉中后,被饥饿、藤蔓与山林间的野兽生物又夺去了二百余人的性命,逃回到诺丁汉结界北端的只有一千六七百人。
这些,都在那个将永悬在水晶窗上的杖与剑的护徽下一一呈现出来了。而她的英雄,也是他们王国的英雄的魔法师与骑士,还在诺丁汉边界征战着。
瞳在他的骑士的护卫下,在重新构筑诺丁汉结界。
王宫里,美丽的狄丽娜有时想起那个诺丁汉结界中的情景,就不由一阵失神,小小的心灵里生出第一次的触动与感激。
据说,那是被一千名魔法师布成结界后化成的沙漠——诺丁汉结界——那里的太阳是永远没有遮挡地照耀着。她想象着那个男孩儿趴伏在沙漠之上,一粒一粒地数着沙,做着计算,指挥着沉稳的列夫构筑工事,重新建起这诺丁汉结界,心中不知怎么就觉得热情喷涌。
——那么干燥的太阳,会灼伤他的皮肤吗?
——他凸起的额头下,那双被遮于阴影下的眼,会散发出因劳作而快乐的神情吗?
——而那明亮的太阳,会不会就此淡化他鼻翼两边那忧伤的阴影?
而在所有的想象中,她却总想不出那男孩儿的脸。
他长什么样儿?她忽然痛恨自己,自己虽在那尘封的玻璃后面见过他的身影,可为什么没有认真地看清过他的脸?
这是漫长的三个月。
三个月过去后,萨森国里的金秋已开始变成初春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大陆,几乎从来感受不到冬的气息。王宫市场又有好多新鲜的时令水果上市了。今年的水果,给人的感觉格外香。那果香里浸透着的,都像是来之不易的安宁与生命。
每个人的脸上都在笑,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愉悦,每个人都在等待他们伟大的魔法师的归来。好多人又在传递着最新的消息:“据说,铁流人一向并不注重魔法师,可这次,他们把能找到的魔法师都找来了,以求再一次突破诺丁汉结界。他们集聚了他们十八旅最好的魔法师。”
旁边人说:“你那消息早就过时了,知道我今天听到国王的信使怎么说?铁流人在三天前就已有了重新破解结界的信心。他们六千兵马排成了六个整齐的方阵,向前挺进。三十个魔法师在为他们引路,他们以为自己行走在安全的沙漠之路上。可挺进了一半,有魔法师忽然高叫起来:‘水!好多水!’所有的兵士都停了下来,他们恐惧地发现,水就在他们头顶,他们原来是行走在大海的下面。所有的勇气在那一刻都消失了,他们丢盔卸甲地逃遁了,在他们魔法师的魔法护卫下,他们还是遗失了一千个兵士。你们说,他们看到的水到底是幻象还是真的能淹死他们的魔力呢?”
这句话问得大家都争论起来,有人说那是仁慈的魔瞳用来吓唬铁流人的幻象,也有人说那是威猛的魔瞳可以成为真实杀伤力的魔力。最后有人道:“大家不用猜了,无论如何,我们重获安宁了。伟大的魔瞳的真实法力是我们永远也猜测不透的。”所有的人都在点头。
这时忽有人惊呼了一声:“亚述!”
王宫市场里的人都抬起头,他们果然见到了一身铠甲的亚述。几个月不见,他虽瘦了,但看着更精神了,麦色的皮肤上闪耀着光荣与梦想。本来是亚麻色、但现在已被太阳晒得枯白的短发让他看起来更加精神。
旁边所有的人都羡慕地想着:以前就知道他是个帅小伙儿,可直到今天,才发现他的英俊与魅力。
他腰下佩着他的剑。他牵着的马儿有着一种萨森人从没见过的野马才有的精神劲儿。所有人都认得他,所有人都想跟他打招呼,但几乎所有人都忽然觉得有点儿不敢招呼他了。
亚述却在笑,那是被诺丁汉结界的阳光晒了三个月凝成的笑。
卖纪念品的金发小姑娘拉兹见到他后忽然哭了起来。她止不住自己的痛哭,哭得越来越哽咽。她在心里担心着别人的嘲笑,可她还是止不住。
可所有人都没有笑她,人人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让出了一条通往拉兹的路。
那条路像是被祝福铺成的。亚述虽然一向关注这个金发的姑娘,但他也一向是个太过腼腆的小伙儿,从来没敢跟这姑娘多说过一句什么。这时在久别之后猛然见到拉兹,他本来还拘谨地不知说些什么,这时见到了她的痛哭,他的羞涩猛地就抛开了,松开了马缰,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低声说:“我的女孩儿,你哭什么呢?”
——是啊,又哭什么呢?难道是哭他终于平安归来吗?可平安归来,不是正值得欣喜而笑吗?她怎么会突然哭了呢?
她脸上的泪还没收,就又变成了笑。这忽哭忽笑的场面一时把王宫市场里所有的人都逗乐了。他们先是唇角漾起了善意的笑,然后一齐鼓起掌来。拉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看着她的骑士那宽宽的肩膀上如此阳刚的脸,心中只觉得被所有的果香充满了。
然后她看到他那对紫葡萄色的眼睛,咧嘴笑问道:“他呢?你护卫的、也是我们王国最伟大的魔法师瞳呢?”
亚述安静地笑着:“他已经回来了呀。”说着,他抬起头,望向市场边那幢伟大先知摩亚留下的建筑,“他与我约好,要在这里见面的。”
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那面水晶窗。
水晶窗其实一点儿也不透明,上面彩绘玻璃上的图案太复杂了,复杂得都有些阴郁。
市场里面的人一声声欢呼起来:“魔瞳,魔瞳!”
水晶窗羞涩地吱呀了一声。
窗子打开了,一个一头直发的男孩儿站在窗前,他纯洁无瑕的脸庞上长着精致极了的五官,阳光似给他蒙起了一片光的护翼。他的唇边微微噙着似笑非笑的怯意与羞涩。
整个天国的光辉在那一刻似乎都挥洒到了他的身上,让他的黑衣有一种透明的感觉,近乎无色。他挂着天使一般的笑,亚述怔怔地望着他,他虽与瞳相处已近三个月,可三个月来,他的脸上一直涂着亚述也看不透的苔泥。他从没想到过——就是穷尽他那可怜的想象力,也绝对想象不出他会有这样一张天使一样的脸!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为他身上折射出的那天使一样的光芒。有年老的人不知不觉中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亚述忽然觉得这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儿,只有他不觉得他像什么非人间的天使,觉得他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小男孩儿。
可人群中有一双眼始终是沉静的,那是披着斗篷戴着帽子的路德校长。他似被瞳出现的那一刻的光芒晃花了眼。
他侧眼看向那扇已没有人注意到的水晶窗。水晶窗上,那复杂的花纹忽然不见了,杖与剑的徽记也淡了,上面忽然出现了一个魔鬼面具般的图案。它一闪即逝。那图案是如此黑暗与恐怖,以致路德校长一见之下,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
他看到,那似是只有魔域的金属才能打制成的面具的幻象中,那面具上的唇直咧着,说不出的促狭与狰狞。
路德校长转过眼,看到瞳唇边那观之可亲的带着点儿羞涩的笑,只觉阳光一晃,心里迷迷地似被晃花了般。
他在口里低声呢喃着:“难道,这是真的,先知摩亚来自魔域的那个预言都是真的?这世上,让他也难以预料的,会出现一个混杂天使与魔鬼气质于一身的男孩儿?”
第八章召狐
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窗外晚香玉的花香陶醉了他,他那和晚香玉花瓣一样细致的颊上就升起了一抹酡红。
他身边的桌上放了一杯茶,刚用来加过蜂蜜的银色的羹匙还放在旁边,上面还有一滴残留的蜜露出琥珀样的色泽。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柔软的大靠椅上,闭着眼享受着这一切——这是他该得的,不是吗?在生命漂泊无依了十四年后,他是该得到些什么了吧?
屋内的光线有些阴暗,身边的水晶窗外这时通向的不是市场,而是郊外的一个小花园。园中的花木可以按着主人的愿望而不是按着季节生长开放。这是伟大的先知摩亚留下的魔法之宅,窗子可以随心所欲地通往自己喜欢的地方。
现在,整个宅子都是他的了。
窗外,是落日,通往西方的落日。那是,他来的地方。瞳伸出了手指,内侧的百叶窗忽然落下,遮蔽住了整个夕阳,只让它的光斜斜地透进来。他似乎很不愿意看到那落日的光……落日殿、魔域、最伟大的魔君刹天利、小丑、表演……那吞噬着所有光明的地方、又是释放出所有黑暗的地方……瞳突然摇了摇头,他很不愿意想到这一切。他要快乐。
他的手指触到了桌上的一把银色的剪刀,他顺手拿过。这样的日子虽然安逸,但未免太寂寞了,让他找点儿什么事让自己快乐一下吧。
这么想着,他就轻轻举起那把银色剪刀,随着脑中的思绪在空中胡乱地剪去,口里喃喃着:“啊,我想要什么呢?我要这附近一千里内最最聪明,最最快乐的生灵快来陪我。我要它温顺得像一粒奶糖流到喉咙里的感觉,聪明得像它吞噬过的所有真正的智慧之光。”
他闭着眼,手中的剪刀随意地动着,有一刻,他似在空气里完成了他的作品了,睁眼一看,不由失声一笑:“原来是一只狐狸,怎么,在诺丁汉结界以南,最聪明的生灵原来就是一只狐狸吗?”
空气中,浮动着被瞳在“空外空”结界内剪出的一片剪纸。那真的是一个狐狸。瞳笑着伸出他细长的食指,点在那狐狸的头上说:“我的小东西,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在饮水还是在草地上游憩,听了我的召唤,马上来呀,马上来。”
他的话音还未落,屋中阴暗的光线猛地被什么搅动了一下。那是一团红,火红火红的光色在这屋中一炸。然后,落在地上一滚,一只火红的狐狸就落在那黑黝黝的胡桃木地板上了。
瞳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它,不可思议地看着它那灵巧的身段:“难道,你就是方圆一千里内最有灵气的生命了吗?”
那只狐狸也闪烁着自己的一双眼睛看着瞳,似是一时还搞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它的眼神是极度灵动也是极为狐疑的,聚着光,发着万物生灵所少有的一种熠熠的光辉。那光芒似乎闪动着诺丁汉山脉里所有的积雪上的阳光、长林与丰草间最璀璨的色泽。
瞳一见之下,就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撞上了。他伸手轻轻地抱向那只狐狸,低声说:“原来你这么可爱又可怜,来吧,到我手里来吧,想想看,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狐狸的四爪却向后退了两步。它的爪子下的肉垫是如此柔软,以至于踩在那么硬的胡桃木地板上,都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瞳笑道:“小东西,你害怕了吗?我对你没恶意,我只想你陪着我玩儿。只要我高兴,我还会给你些你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好处。我是……”他骄傲地扬起了脖颈,“诺丁汉山脉以南最最伟大的魔法师,我刚刚打败了铁流人。难道,这些消息,你在诺丁汉山林里没有听说过吗?”
他向狐狸晃动了下他的食指,指间闪出了一团银色的焰。他低声笑道:“你看,这就是我的法杖。”
那只狐狸却摇了摇头。
瞳笑了:“你还不会说话。这样吧,我把你变成人吧。”
他抬起眼,看向遥远的东方:“听说,在遥远的东方,狐狸一族是最最充满灵性的了。它们总是试图修习魔法。但它们也要苦修上千百年,才能勉强变成一个人,最后还常常躲不过雷殛。你是一只聪明的小狐狸,你家族里的这些事,你总该知道吧?不过,你运气好,遇上了最伟大的魔瞳,我会在一刻之间就把你的愿望实现的。说吧,你想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小狐狸的神情却一下变了,似乎很不屑,又似乎很愤怒。它忽然开起口来:“我不要变成人。”
说着,它又向后退了一步:“而且,我要郑重地对你说,我很讨厌你用你的什么魔法干涉我的生活,一下把我从诺丁汉山上最美丽的夕阳下强带过来。”
它晃了晃身上着了火一样的皮毛:“我刚刚饮了水,饮了水后,我习惯在草坪上睡上一小会儿呢。”
瞳很惊异这么样的一只狐狸,它的灵性居然到了可以让它自如地使用语言的程度。他诧异道:“怎么,变成人不好吗?变成人是很快乐的,这不是你们狐狸族内好多生灵一辈子的梦想吗?”
那只狐狸又倒退了一步:“它们是它们,我是我。”
瞳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精通魔域的魔法与自然的魔法,他最擅长的就是“役牲灵”,还从来没有一个有着灵性的动物或植物这样抗拒过他。它难道不知道:只要有了他这个伟大的魔法师的点化,它那可怜的生命不用经过苦修就可以得到某种形式的永生吗?
“为什么?”瞳好奇地问。
那只小狐狸却皱起了鼻子,对着瞳做出一种还从没有别的生灵做出过的最可恶的表情:“我不想别人用魔法打扰我快乐的生活。”
“可变成人,不是更快乐吗?这是每只狐狸,也是所有的有着自己性灵的动物的愿望啊!”
那只小狐狸的脸上露出了个极为狡狯、也极为嘲弄的笑容,它盯着瞳:“可是,你快乐吗?”
瞳一呆,他想说:我快乐,我当然是快乐的。我一直努力做一个最出色的魔童,而且我成功了!我一直在自己寻找与制造着时机,这一点,我也成功了。我怎么会不快乐?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说不出。
就在他一呆的工夫,他用来困住那只狐狸的小小结界失控了。只见火苗样的红色一颤,那只狐狸就这么溜走了。
瞳一挺身,想拦,却没有拦住。然后,他看着这个豪华僵硬、冰冷而严肃、伟大的先知摩亚留赠给他的建筑,心里不由一声低叹:没错,我是不快乐的。
瞳是不快乐的。他记得自己的童年:他的出身,既贫贱得让人厌恶,又高贵得让人窒息,这是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他出生在诺丁汉山麓北面的一个山脚下。他不是萨森人。他那先知的本能让他甚至能洞悉到自己出生以前的状况。他尘世的父亲是一个从不工作的面包师。他酗酒,丑陋而且粗暴。他的怒气一旦发出就像被酵母发酵一样无休止地膨胀。而他的脾气又是懦弱的,有着面粉一样的黏稠与稀软。
而母亲,母亲该是慈祥与温柔的吧?那种胆怯的羊羔一样的温柔,只适合用来做供奉的祭品那样的软弱与温柔。
他的家庭是贫困的。他从出生起,就在贫困中挣扎着。他有一个最大的心理阴影。那就是,在那个家庭中,他本来永远不该出生。
——他其实在出生前本已死了的。
——对,他本该是一个死婴。
魔瞳的眼睛忽然阴郁起来,像重又看到了他不快乐的童年与童年以前……
他的母亲在怀着那个婴儿时,也没能逃过父亲酗酒后的拳打脚踢。他总是在喝酒之前发作一次,喝酒之后又发作一次,酒醒之后再发作一次。他的暴怒不知从何而来,是对自己窝囊的怒气还是对自己懦弱的不敢正视?这一点他自己说不清,瞳也说不清。
他只知道,他会用他几乎从来不动用的面包房的工具捶打母亲。
瞳从出生起似乎就在记事了。而最让他难耐的是,他甚至记得他出生以前的事。
……母亲流产了……血,最后都凝成了暗褐的印迹……一块肉团其实在四个月时就已从她肚子里打出来了,医生都说,她已经绝育……可是,过了六个月后,她居然又生了……她又生出了一个孩子,她自己都说不清已经流产的自己怎么会又生出这么一个孩子……
瞳曾用自己出生后渐渐发现的天生的魔法能力慢慢潜探过,然后他知道,那真是这个大陆上最最重要的一个秘密了,那关系到他秘密的不可为人所知的身世。
父亲与母亲对他的到来都感到是那么不可思议。父亲怒气冲冲地对母亲说:“这孩子不是已经流产过了吗?可现在,它又是什么东西?是谁把它又放到你肚子里去的。”
……
瞳闭上了眼,痛苦的过去让他的知觉都失灵了。
幸好,这是一个有着魔法的大宅,有先知摩亚留下的封印在保护着他。在这里,他终于可以安全地放任自己暂时地失去灵力。
可一个脚步声响起,然后一个阳刚而低沉的声音道:“啊,我的瞳,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瞳睁开眼,才看到自己滴在手上的泪滴。
他身前是亚述那年轻矫健的张扬着力量的身体。
他关切地看着自己,一双紫色的眼睛中,有淡白的温暖。
瞳微微笑了一下,像一个天使的祝福惊破了清晨草尖上那秘不可宣、不欲为人所知的一滴露水的秘密。他低着声音说:“啊,亚述,你来了。我只是……”
他在寻找着理由,这时,他看到百叶窗内透进的阳光:“……我只是喜欢却又受不了那西方的落日。”
亚述走到窗前,关上窗,又用他矫健的身子挡住那阳光还可泄进的最后的缝隙,挡在了瞳与西方的落日之间。
他微微纳闷地望向瞳,这是一个他所不能了解的拥有巨大法力的孩子,他既强大又脆弱,既单纯又神秘。他的心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在他的眼中,瞳那迎着光的侧影蒙着一层天使般的光晕。可那光晕下面,又沉默着来自魔域般的强大法力的低沉。而他透过这一切人世罕见的异象,却似在下面看到了一颗脆弱的心。
他在心里轻轻呻吟了一声:“如果有什么难处,告诉我好吗?记着,我是守护你所有灵力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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