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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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契约
已快走出草坪的国王和长老们都听到她的欢呼了。其实,刚才他俩的对话他们也听到了,不过那只像小孩子们平时开的傻玩笑,谁都没有注意——谁会相信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有法力呢?
只有明克苏长老年轻一些。他今年才刚满四十岁,心里还多少残存着一点好奇。他不由回过头。
一点紫色在这破落的校园里轻柔地荡漾着,可它同时炽烈地烧进了明克苏的眼。
当他看到那朵丁香的精魂真的被凝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指环套在了狄丽娜公主的指上,不由脱口惊呼了一声,然后只听他低叫道:“啊,这像是……竟像是……伟大的‘戒’魔法!”
他已顾不得礼仪,甚至都忘记身边还有国王与别的长老了,飞奔似的跑到了狄丽娜身边。
他颤抖着手一把抓向狄丽娜的手指,想用指轻轻抚向那一枚戒环。
只见那一点紫色的光晕一跳,一下就跃上了狄丽娜的眉心。它在狄丽娜的眉心闪烁着,显出一个颤动的花灵的本体。
只听那精魂尖利地叫道:“不许伤害我的主人!凭借我所有花灵的魔力发誓:你、不许伤害我的主人!”
——这是伟大的可以役使万物生灵的“戒魔法”!
寻常法师就是倾尽全力也无法在顷刻间凝就一朵丁香的魂灵,更别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赋予它这么大的法力!
那朵丁香魂还会发怒!它的怒气也是香的,只见草坪中,一股幽幽的丁香气味弥散了开来。
萨森古国虽然真正的魔法已失传很久了,但这样的情景人们都记得:这就是护身符!那个魔童,那个小小年纪的男孩儿,居然顷刻之间就送给了狄丽娜公主魔力这么大的一个护身符!
明克苏起初还不敢确信,他伸出手指试探地用力向狄丽娜公主抓去。那紫色的丁香魂忽然一爆,就似跃进了明克苏的心中。
然后只听到他一声惨叫。
伴随着他惨叫的却是国王哈利的一声欢呼。他身边所有长老院的长老们也在欢呼。
国王哈利已好多年没有跑动过了,但这时他却耸起他那胖胖的身子飞快地跑动起来,一下就到了狄丽娜身边。
他颤抖着手去抚摸狄丽娜的脸颊,只听他颤着声音说:“天呀,这不是普通的护身符,这是天谕之戒。只有天谕一门的法术才能凝成这样的丁香魂,它可以瞬间把敌人要破坏的东西贯入他自己心中,成为他心中最神圣的部分。这样,他所有的力量都成了向自己进攻,破坏他自己心中的神圣!”
“这是真正……伟大的魔法……”他说着还不敢确信,拿眼向路德校长看去。
只见路德的脸色也一片苍白,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呢喃着:“原来,这竟是真的!关于我们魔校最后的学童的预言竟是真的!他真的会使用天谕一派的魔法。那么,他是不是也同时擅长魔域的魔法呢?”
他看到国王的目光,然后才定下神来,恭敬道:“尊敬的国王,您说的不错,这确实是‘天谕之戒’。”
国王哈利兴奋地搓着手,冲着他刚打过的女儿说:“我的小宝贝,刚才,那伟大的魔童是不是跟你说,他愿意帮助你完成三个愿望?”
“你快说,你快说……”可能因为兴奋,他的嘴皮子都打起哆嗦来,接不下去了。
所有的长老也已围拢过来,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丁香戒上,同时也兴奋地叫道:“快快请他……”
这时,窗子里的声音忽然响起了:“记着,你的三个愿望只能是发自你内心深处的真正的愿望。我听得出来是不是你真心的,只有你真心的愿望我才会帮你实现。”
旁边人都不敢再开口了,国王哈利的眼光急切地望着狄丽娜,他面上的忧切之色甚至惹动了狄丽娜开玩笑的心情:她想起上个月她父亲拒绝为她做一顶像母后那样威严的王冠,说那需要太多的宝石了。
她想,要不要说出这个愿望,来报复一下自己的父王?
可看着身边那么多平素一向威严的长者和他们面上真正的渴望与痛苦的痕迹,她的心思忽然变了。
她是个孩子,可她还是感受到那沉沉地压在父执辈心头的痛苦。
只听她说:“如果你还愿意帮我实现第二个愿望……”
国王哈利紧张地盯着她的嘴,只听狄丽娜接着说道:“那么,就帮助我们打败那些铁流人,护卫住我们古老的王国吧!”
国王哈利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窗内却没有回话。狄丽娜急了——是自己刚才说得不够真心吗?她忽然想起从小听说的关于铁流人的传说,不由焦急地想:他不会误认为自己这么说只是装装样子吧?
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只爱鲜艳衣服,只爱一些不相干小装饰的傻傻的女孩儿。
不知怎的,这样的猜想让她觉得伤心。
她不要给他这样的印象。
所以她焦急地接道:“我说的是真心的,我真心地请你帮助我们护卫我们的国家,也是这一枝丁香开放的地方……”
她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不要让那些以掠夺为生、以烧杀为事的野蛮人摧毁我们古老而安宁的国度。我以我心中所有的真诚善念请求你:请求你不要让他们冲进我们的王国,在我们每天生活的地方燃起烽火,不要让他们踏破我的小花园,不要让他们撕破卡秋沙身上我才用针线缝好的衣裳,不要让他们砍掉我们所有的果树,踏坏我们所有的草坪,不要让他们杀了厨房里的大婶安娜,是她每次在戒月间偷偷地给我果酱,不要……”
她所能想象的罪恶也到此为止了,甚至还举出了她最可爱的宝贝娃娃“卡秋沙”。
窗内的声音忽然倦了。
那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倦。
那个声音道:“这是一个很难完成的愿望。”
狄丽娜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两滴泪水就落在了地上。
她想起她看到的王宫图书室里的一幅画,那是很古老的画,画面上是失火的房子与狰狞的铁骑。可这时,那房屋、那被杀的人物在她印象中都换成了她住的王宫、小花园与熟悉亲切的人们了。而一地火光中,布娃娃卡秋沙撕破了衣服,被遗弃在脏脏的地面上……
窗内的声音忽然道:“但,既然你是真心的,我答应你好了。我尽力来做吧。”
国王与长老院居然找到了一个孩子来卫护这个古老的国度!王宫市场里,所有听到消息的老百姓们都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哪怕他们确信他是自己国家里最后一个魔法学员,但国王以为推出他来就能让自己的民众们重获信心吗?
这……还不如在城门糊上一个纸扎的神灵。也未免太幼稚可笑了!
萨森国也在集结军队。可军队里的军人大半是急召而来的。他们大部分是农民,放下了他们的果树,放下了他们喂养的牲口,套上了他们那一向只惯拉车的马,拿起匆匆铸造的兵器,就这么赶来了。
看他们脸上的神情,他们自己都是没有信心的。没有人认为凭他们这样杂凑的兵士就可以抵挡以凶残昭著于整个大陆的铁流人。
所以这两三天来,悲哀与沮丧已充斥了整个王宫市场,连日常交易的声音都变得低落了。
那个法师却还没有露面。大家纷纷传说,铁流人越过诺丁汉结界后兵马已分成了三路,疾扑北方三郡。他们正在抢掠。
法师不会已吓得逃了吧?
人们在恐慌着。他们又不敢表述自己的恐慌,怕表述出的恐慌回荡起来,像深夜里一个空房间里的呓语,反复震荡后会带来更大的恐慌。
所以他们嘲笑。用嘲笑国王、嘲笑他找来的法师、嘲笑那个法师可能更加恐慌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恐慌。
更有消息说,已有一队铁流人的骠骑,正向西里城扑来。
人们开始大量准备食物、酒水和必需品。却没有人知道能不能从这场灾祸中逃脱出去。
城外的人逃进了城内,城内的人却想逃出城外。一向安宁的萨森古国正在经历着千百年来最最混乱的局面。
那面古老的水晶窗上,铁流人狰狞的身影已越来越清晰可见。
人们都不敢看向那面古老的窗了。可今天,这一刻,整个市场忽然一下安静了。
因为人们在心里听到,而不是在耳朵里听到,那一种声音!
是那面古老的窗子里传出了铁蹄疾驰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就快敲响在西里城北面的那片碎石草原上。
有人绝望地望向身边的人:是铁流人来了!
——那些以凶残闻名于整个南大陆的铁流人终于到了!
所有的人都望向那面水晶窗。
窗子上铁流人的身影已会聚成一条铁流,它勾折生硬地镌刻在那里,毫无同情,宛如刀锋的痕迹。那刀样的纹路似乎就要砍到人们后颈最柔懦的骨头上。
每个人都感觉到那剃刀样的锋利。没有人开口,也无须开口。
这时只听“吱”的一声。
这不可能!
但是真的!
人们惊讶地看到,那扇水晶窗忽然轻轻地打开了。
虽然只是一条缝,一条小小的缝,可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望向那窗子打开的缝隙。
——怎么,这栋建筑内居然有人?没有人敢进入先知摩亚留下的这栋古老的建筑,何况,它是被先知摩亚亲手封印过的。他曾说过,只有他要留赠的人才可以进入。
难道那就是全城人期望的救赎吗?
是谁在里面?
——是那个被先知摩亚预言过的人吗?
然后,一个声音从那窗子内响起:“我来寻找我的武士。”
王宫市场的百姓们面面相觑。那声音太脆弱了,虽然镇定,但还是太脆弱了。那像是一个童声。
接着,他们看到那窗子里面伸出了一根手指,很细很长的食指。
那食指给人的感觉如此剔透,剔透得像是一根法杖。
它也确实就是一根法杖。众人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那根手指突然变成了一道银色的光芒,然后,叮的一声,有一根东西落在了窗下的地上。
那是一根最平常的、黑色的、最初级魔法师才会使用的法杖。
“有人愿意来签订这个契约吗?”
——那个童子法师,竟然真的出现了!
没错,契约,在每个魔法师出征之前,都会寻找自己的护卫者,那一般是一个武士或者剑客。
这个大陆上,有很多以护卫法师而驰名一时的剑客。
那是一种契约,杖与剑的契约。
只要有人将自己的剑按在那柄杖上,这契约就从此成立了。从此以后,那武士或剑客就付出了自己的承诺:
——他就决不能让自己护卫的法师生命终止于自己之前。
可这是最最伟大的魔法师们才有权做的。
他还是一个孩子,真的会以为有人愿意把命交给他吗?
王宫市场里一片寂静。
众人都在看着那一柄法杖。
这法杖太平常了,平常得就是现在,在这个已丢失了魔法的王国里也可以随便三文不值两文地在一个乡间小孩儿手中找到。
就是习练杂耍的魔术师们也瞧不起这种法杖。国王怎么会找到这样的一个法师来?
窗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铁流人的呼汗之旅就要到了,他们来到西里城只需要一天的路程。我要出征,有人愿意和我签订这个契约吗?”
还是没有人应声——怎么,逼近西里城的居然是铁流人中以剽悍闻名的呼汗旅!
出征?那真是送命的买卖了!
“我需要的人不需要具备别的什么特别特殊的品质,只要勇敢、真正的勇敢。”
四周还是静默,大家宁可在家里等死,也没有勇气面对那残酷的凶杀与征伐。
那个长着一双紫色眼睛的水果小贩亚述忽然站了出来。
他的手向身后一抓——他的斗篷内近几天来一直藏着他已好几年没有用过的剑,那把从他踏入萨森古国以后就不准备再使用的剑。
卖纪念品的小姑娘拉兹忽然挡在他面前,急切道:“亚述,你疯了。”
亚述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明知无益但也不得不做的决绝。
他的脸微微上扬,慨然道:“既然,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了魔法师,也没有了武士与剑客。那么,作为最后的一个不像剑客的剑客,我不来陪伴这最后一个魔法师,还有谁陪他呢?”
他的剑,是早已从兵器谱上除名的“干戈剑”。
剑久已不用,剑锋似都钝了。
他走向窗下的石板地。在法杖前,忽然蹲下身,用唇吻了一下自己的剑锋,然后,把剑锋上自己吻过的地方触到那柄法杖之上。
——杖与剑,斜斜的两条直线就这么交合了。
这是一个契约,用生命写就的契约。
亚述站起身,抬头冲那窗子说:“我愿意成为你的护法武士。”
窗内静了一下。
“那好,明天下午,城北,碎石地上见。”
窗子的缝隙重新一启,那法杖腾空而起。到了窗边,它忽然又变成了一根手指,那手指轻轻地把窗子合上了。
王宫市场中的人发出一片轻哦——他们重新看见了古老的水晶窗,可那窗子上复杂的铁流人的纹路忽然不见了。
窗上的图案,清清楚楚的,只有两把交搭着的:
杖与剑!
“直到我们死去之前……”
“这水晶窗上,将永远都是这个图案。”
窗内的人低低地说道。
第四章碎石之战
“你回去吧。”亚述站在西里城北三十里外的碎石地上说。
这是一片很大的碎石坡。亚述站在那山坡上,从他立身处看去,满眼都是或大或小的碎石。
来的路上,他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要见到的会是怎样一个奇怪的男孩儿,又是怎样一个奇特的魔法师?
——小小的年纪,却敢独承大任,他一定长得相当奇异。会不会嘴里时时喷着火焰?他会穿着怎样奇怪的魔法袍子?拿着怎样奇怪的法杖?
在亚述当年流浪的经历里,见过的所有魔法师,无论或大或小,都是装束得让人骇异的。
可他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男孩儿。
天阴阴的,云彩像也被即将到来的铁流人呼汗旅骇得变了色,再没有以往这个季节时惯有的清宁皎明。只是凝固着,铁青着,阴煞煞的,闻起来似乎都有股金属的腥味。
薄薄的暮色把碎石坡上的碎石也染成了一片乌青的颜色。那男孩儿的衣服也裹在其间,也被笼罩成这种浑浊的青色。
他坐在碎石地里,亚述只看得到他的侧影。
他穿了件最平常的农家孩子才穿的衬衣,袖子宽大,裤脚下的鞋子也有些不合脚的大。
他没有法袍,只是被衣服严严实实地裹在那里。衣服的料子也不太好,甚至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颜色。衬衣的领子直伸到下巴尖儿,直挺挺地让人替他难过。
而那领子上露出了他尖尖的下颌。
那下颌像一个问号,微微前倾,在这暮色中显出只有小男孩儿才有的生硬的尖。
亚述闭了闭眼:不行!这不行!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儿,还该是在石板街上跟别的顽童抢着玩球的年纪,怎么可以让他出来征战?
亚述挺了挺身子,立身在那男孩儿五十码的距离外。
“你回去吧。”他说。面对普通的西里城居民,他是一个水果商贩。可当面对一个孩子,他不自觉地感到自己是个战士,是个保护者。
这样的战争——面对铁流人那号称无坚不摧的呼汗之旅的战争,该是他这样男人的征战!而不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那个男孩儿却没有说话,他的唇在风中轻轻地抖着,似乎在无声地召唤着什么。
不一时,一只迷途的小羊咩咩地在他的召唤下走了过来。
旷野里的风很大,那羊羔怯缩缩的,怕冷的绒毛在寒风中瑟瑟地抖。
那男孩儿把它搂在了怀里。
那景象像一幅画家的画:在即将到来的凄凉战事前阴阴的乌云下,一个祥和世界里最后的牧歌。
——铁流人要来了,西里城外的农人们都已惊慌得忘了收回他们的羊群了。
那男孩儿还在继续召唤。他似乎在使用着他独有的法言。接着,一只只迷路的羊在他的召唤下走了过来。十只、二十只,一群群的。但这碎石坡太大,那么多、好几百只羊走了过来,依旧填不满那空旷。
那个男孩儿忽然伸出了手指。
他的食指真长,比中指还长。
那食指就像是他的法杖,在灰色的暮霭里忽然闪烁起一点银色的泽彩。
随着他的手指点出,只听他口里呢喃着:“睡吧,睡吧,在即将到来的所有血腥还没有被最近的一场大雨洗净之前,在空气中金属的腥味没有散尽之前,你们都不要醒来。”
他的语调太怪,亚述下意识地向那些羊群望去,他吃惊地发现——它们开始不见了!
亚述揉了揉眼,然后才看明白,它们是在那男孩儿一点一点地指点中,一头一头地开始渐渐变成青色,混同于周围的环境。它们都开始变成了石头,一块一块蜷缩的石头。
——这是什么魔法?
亚述骑着一匹他的财力所能买得起的最好的马。那是一匹杂毛的太过年轻的马。那马儿这时忽不安地践踏着蹄子。
亚述猛地下马,俯身到地上,把耳朵贴向地面。
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来了!
——铁流人的呼汗之旅真的来了!
一共有七十多骑吧?那群铁流人的马蹄敲打在三里开外,马蹄声听起来真像是一片狂风在这碎石荒野里掠过。
亚述的脸也开始变得铁青。他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他跃上马,叫道:“你快走!这是男人的战争。所有的法典都要求,战争让妇女儿童走开,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个男孩儿却忽回过脸:“你难道都没有一柄长矛吗?”
亚述的手里,还是拿着他那柄只适合近身攻杀的干戈剑。他曾是一个战士,但所有的装备在他来到萨森后都以为会永远不用,被他永远地抛弃了。他怎么会想到还有今天?
碎石坡下忽有大风刮过。
那不是风,而是铁流人的呼汗之旅挟着他们征杀过数百战而得之的腥风血雨,正在坡下的大路上扑卷而来。
那个男孩儿忽然伸出了他的手指,指向石坡上一条蔓生的葛蔓。只听他叫道:“藤蔓,藤蔓,我命令你所有的精魂附在那把剑上。”
他的手指一弹,那藤蔓的生灵就变成了一道绿色的光直向亚述的剑上卷来。亚述甚至来不及躲避。
只听那个男孩儿叫道:“变矛!”亚述手中的剑忽然挣扎着呻吟了一声,然后,它突然加长,突然变形,变成了一支长矛。
亚述完全没有料到。这时他正骑着马向坡下冲去,口里还在叫着:“我只能挡住他们一小会儿,你快走吧。回去告诉西里城的百姓们,叫他们有所准备。也告诉拉兹……她的金发,在下午的阳光即将收尽时,是真的真的……很好看。”
然后,他才惊觉,手里的干戈剑已变成了一柄长矛。
他还来不及惊愕,只见坡下的大路上,那呼汗旅的先锋已经卷至。细小的砂石被他们疾快的马蹄带着在暮色中卷起。
旷野里的风一下大了,这是呼汗旅从他们凶杀中得到的威焰。凡他们所到之处,五百码内,无不狂风顿起,如利刀割面。
亚述在距大路不过三十码的坡地上一勒马,他知道今天必然无归了,但他还是冲奔卷而至的铁流人们高叫道:“强盗们,去向西里城的路并不像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平坦!”
他猛地现身,一个人拦在了路上,让呼汗旅中的铁流人也吃了一惊。
只见他们人人脸上和他们坐下的马头上,都蒙着面具。那都是精铁打就的,装饰成各种狰狞图案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双凶狠的眼。他们眼中的光芒极为强悍。那目光扫过亚述的脸,就像掠过了一股狂风般。
铁流人中第三骑那一个首领般的人物没有再看亚述第二眼,就冲身边一个随队的魔法师说道:“堂本,解决掉他。我们赶路要紧。”
然后他冲着后面队列中的人哈哈一笑:“西里城中,据说有着最好的美酒,最丰满的女子,和最无用的男人的血。”接着他又转向堂本,“当然,还有所有魔法师梦想的为王室所珍藏的最古老的法器。用起你一点点的魔法,杀掉他。我不想分散精力,你给我尽快地解决这个麻烦。”他甚至看都懒得看亚述一眼,就继续向前奔去。
那个叫堂本的随军魔法师位置最靠边。他随手一挥,只见一卷狂风夹杂着铁流人马蹄带起的利石,就向亚述呼啸而来。
——他们有资格骄傲,在他们的行进途中,一向双眼只盯向目的地,不会为路边的阻碍多看一眼。
这是“风”系魔法的“狂风砂”!
亚述的脸被利石打中,一时连眼都睁不开。
片刻后,他索性闭上双目,一振长矛——原来铁流人今天的护队魔法师是修炼风系魔法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他说过要保卫这个西里城,那么,只有把命拼上了。
他的马向那狂风的来源冲去。对方一共六十七骑,是呼汗旅的先锋部队。在他刚才一眼之下,就已数清了。
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斗。对方有坚韧的铁甲,犀利的武器,还有护队的法师,更有强悍的首领。
这是一支征战的军队,而他,只能一个人与一支军队作战。
想到这儿,亚述自己都感到自己的狂妄。
可他不怕。
哪怕,在对方的“风”系魔法追逼下,在自己久已不用的剑跟手都起了生疏感,在他都不再有信心冲到对方队伍中人的身前时,他依旧不怕。
因为他是一个战士!他想起以往的征战。这时他需要的是自己的魔法师出面,抵挡对方的魔法攻击。
亚述忽然听到风在身边厉吼似的咆哮!
七年了,他已有七年未曾征战。呼汗旅的魔法师果然强悍。这是“风”系魔法发出的吼声,亚述还从没听过有如此尖利的魔法呼啸。
——他会不会还未冲上前时,就被对方的魔法刮得利石透体?
他的长矛虽长,但魔法一向更适合远战。
可他接着发觉,那风并没有透体而过,而是旋成了漩涡,在自己身边呼啸着。
难道,这是“龙卷”?
——可那是风系的顶级魔法,哪怕是呼汗旅也该请不到这样高级的魔法师!
他一睁眼,却已惊讶地发现,无数尖利的石子正在自己身边呼啸旋转着,像给自己和马儿都披上了一道砂石的铠甲。
铁青色的风砂之幕呼啸飞旋,就罩在自己一人一马的身边!
而他长伸的矛尖之上,他的鼻尖正前方,这时已多出了一个人。
居然就是那个男孩儿!
那个男孩儿正单脚点着,瘦弱地站在亚述的矛尖之上。
暮色中,只见他的脸上涂着青泥,全看不清面目。一切都蒙眬依稀,只有他的食指,那长而韧的食指银亮地伸着。
那是他的法杖!
铁流人也似为这突然的变化惊呆了,他们的马蹄陡然止住。
碎石坡下,一切都静了下来。六十七骑来敌,呼汗之旅,在这突然出现的阻挡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魔法师?居然轻灵得可以站上矛尖!
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软弱的西里城,还有谁敢横亘在他们面前给他们制造麻烦。
与他们对面的只有二人一骑。
而他们的武器,只有那男孩儿的食指与那骑者的长矛。
那却是他们的——杖与剑!
堂本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是呼汗旅征战三十年来,唯一得以一直保其尊严之位的随军魔法师。他没有副手,因为他足够骄傲。这两人的出现完全是对他尊严的挑战。
他十根长长的手指忽然伸出,鸟爪一样地抓向自己身侧那长达丈二的法杖。他的法杖为风磨铜所铸就,在最高耸的帕尔高原上承受过最狂烈的风的冶炼。
他的法杖舞动起来,碎石坡上的天地似乎都变色了。
铁青的、厚厚的幕布一样的天围拢过来,似乎天地也要以云彩为帷幕,围就一个舞台,来观看这一场大战。
其余的六十六骑呼汗旅的铁流人动都没有动。
——这是他们魔法师与对方魔法师的战斗,他们不用插手。
这是一对一的——因为,堂本这时要维护的是他作为一个随军魔法师的骄傲与尊严。
如果他一个人拿不下敌人而要人助力的话,那在呼汗旅中,将永远没有他的位置!
堂本的魔杖搅动得越来越厉害,碎石坡上的碎石,大的、小的、重达吨余的,轻如薄刀的,都在他的法咒下被带起,旋成了一个更大的漩涡,向亚述的身周卷来。
——你这个男孩儿不是把我刚才随手的一击用魔法化成石幕了吗?
——那我就要用这石幕把你们二人压碎挤扁!
亚述只觉那男孩儿虽站在自己的矛尖,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的分量。
他担心地看着他的魔法师。原来,他果然不一般!这就是他曾以自己的剑发誓要护住的魔童?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刚才召唤羊群时,他只像一个平常的农家小孩儿,尖尖的下颌像所有孩童一样柔弱。怎么一霎之间,他已登上了自己的矛尖,居然敢单独与那凶名已盛数十年的呼汗旅中的随军法师酣战?
——亚述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孩子可以如此柔弱而又如此强悍!

那男孩儿的战斗之法却更狂悍得让人心惊。他居然并不运用自己独创的什么魔法来破掉那堂本修为的“风”系魔法。他挺立起一根食指,居然要把对方用魔法召唤来攻击的漩涡之石都变成一个“石甲”,护在自己与亚述的身边。
那些利石呼啸得越来越尖锐了。
他们分明一上手就已动用了最凶险也最耗法力的对耗之战。
堂本的眼睛已变得蛇一样的阴绿。
飞沙走石,旧的石块才旋得力疲,落在地上了,新的石块就已补上。
那些重浊的不堪大用的石块坠得也快,围绕着亚述二人一马追袭而至的石头渐渐只剩下拳头大小、更为尖锐的石块。
只要有一块穿透,那男孩儿所布就的石幕就会被撕破了。
——狂风砂,狂风砂!这一场法力的耗拼不只让亚述,连那久经沙场、一向山崩地裂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铁流人也都不由色变了。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走,石块的呼啸越来越尖利,似乎仅只声音就足以把人体割裂!
堂本的法杖忽然凝立不动了,他一张口,一口鲜血喷出。
因为尊严,因为颜面,此时他已退无可退。
他甚至不甘心更换一种魔法来对付对面的小男孩儿。
所以他把一口血喷在他蛇一样的长杖上。
然后,猛地,所有已落在亚述五十码内的石块立时受到了召唤,一齐向亚述与那男孩儿压来。
那男孩儿忽然开口,他念出了一句古埃摩语的法言:“汝之所施,是汝自身。”
堂本的神色忽然变了。那表情一瞬间不知是狰狞还是胆怯。然后,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他们眼中看到了一道汹涌的红流。
那是血,魔法师堂本的体内之血。只见他张大了他那长满黄牙的口腔,一股鲜血长江大河似的向那片石幕喷去!
他受了什么刺激?哪怕在以前最危险的搏斗中,他也没有使用上这么凶险的法术。
就在血溅上石幕前的那一瞬,那个男孩儿银色的食指忽然伸长,极不情愿但也极凶险地在堂本的口腔中一点。
随着那一点,忽然,堂本的身子像一块石头似的裂开。
那一点,点在他旧法已尽、新力未生的间隙。
他的身体在法力崩溃后猛地散开,变成一块一块滚落于地的碎石。
呼汗旅的铁流人终于变色了,他们的首领只凶恶地喝了一声:“杀!”
在他叫杀之前,亚述的马却已抢先冲了出去。
他的长矛所向就是那六十六名铁流人。因为在堂本落马之际,那男孩儿忽用低得只有亚述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冲!”
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再赶快退走——这是他的法师给他下达的命令。
那男孩儿的身体忽然悬空了,这是他的魔法。
但他悬空的身体一直悬挂在亚述的矛尖上方。铁流人的兵器都是亚述那把干戈剑远远不及的等级,那都是煅系的冶炼师们精心煅就,又被随军魔法师用魔法炉烧过的良兵,是用一场场血斗中的鲜血来提高过等级的武器。
亚述的长矛在数度交锋以后,本要爆裂开了。可他的长矛这时却受到了魔童的护持。男孩儿的手指始终在动,长矛一旦出现裂缝,他银色的食指就勾起一条新召唤到的、生命极强悍的、在碎石坡上也能生长出来的藤蔓的精魂附加上去,用它所有的生命与韧力将之胶合补实。
这种魔法亚述只是在传说里听过。据说,在这个大陆上,虽然一直以煅系的冶炼师们冶炼出的兵器最为坚固,但据说另有一种“木”系的魔法,也可以用来冶炼兵器。但那一种魔法久已失传,因为所有树木的精灵最痛恨的就是人类用来砍伐他们的铁器。它们再也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修炼出一把这样的武器。
可这个男孩儿怎么还可以召唤来藤葛冶炼自己的剑?
木系魔法可以炼就“生机”之剑的。
难道说,这孩子,也在用藤蔓的生命,在自己的战斗中,为自己冶炼着“生机”之剑?
亚述的马儿却远比不上铁流人那蒙着铁面的马儿那么有冲荡沙场的耐久力。它只是一匹商人用的马,不到一刻,它就已开始气喘。亚述心头焦急,凭着这样的马,他是支持不了一时半会儿的。
他忧心地望向那个战斗中的男孩儿。那男孩儿虽在战斗中,却一直没有看向敌人,更没有看向亚述。他的嘴唇张成了一个小小的圆,一直似乎在向着正东方向呼唤。他的呼唤是无声的。
虽然亚述已斩杀了六名敌人于马下,可他也知道,自己的马儿支撑不住了,在这样的战斗中,马儿的倒毙将是一个骑士最大的噩梦。
——他在叫着什么?
东方。东方只有那原始与古老的布雷诺森林。
亚述的马儿忽然一声悲嘶,铁流人发出了一声快乐而残酷的欢笑:这个敌对战士虽只一人,却不好对付,似是出身于最擅独战的古老东方的游侠。而对方的魔法师,更是说不出的古怪。可他们,终于杀掉了对手的马了。没有马的战斗,对方就只剩下引颈待戮!
他们都在等待着亚述胯下的马软倒,等待着他和他那个魔法师都从空中栽下的时刻。呼汗旅的冷兵器刮起了凯旋的狂风。
可一条白光一闪,一匹精魂似的马儿的魂灵忽然在那男孩儿的召唤之下,从那最原始的布雷诺森林,用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快扑了过来。
它在狂风的间隙里穿过,连呼汗旅锋利的兵器也杀不了它,因为它是没有实体的野马精魂。
它一钻就钻进亚述胯下那已重伤将死的马儿体内。
然后,那马儿重得生命似的一声欢呼,就腾跃起来。
这是什么?呼汗旅的铁流人的眼里第一次闪现出恐惧。
——“役牲灵”,这是大自然中最神秘最可怖的可以驱使万物牲畜的魔法“役牲灵”!
这不是一个一般的孩子!更不是一个一般的魔法师!
那个早已衰弱的萨森古国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这么个可以使用自然门魔法的法师?
他分明在用自己的法术给早该战败的亚述——他的矛、他的马、他的身体不断地提供生机!
“杀!”呼汗旅的首领狂喝着。呼汗旅是铁流人的精锐,自成立以来,还从未曾战败!
而那个男孩儿虽悬在空中,却无人能知,那悬在空中的是否是他的本体。
——一定不是,否则为什么他可以不受所有冷兵器的攻袭?
他那可恶的银色的食指却在空中不停地绕着。
“杀不了他们,也累死他们!”这是呼汗旅头领下达的死战之令。
可这时,远远地从布雷诺森林被召唤来的精魂已越来越多了,那是一匹又一匹水红的、水黑的、水白的野马的精魂。在亚述身下的马疲惫之前,它们就一头一头地钻进了马儿的身体。
无数野马的精魂在碎石坡上的人间实战中奔腾着,驰走着。
它们不像恐惧,却像是在欢欣。因为,它们随时准备着投入一个新的马体之中。在那里,在那个法师的强大法术之下,只要他还在一天,它们就有机会融合成一个新的灵体,得到某种形式上的永生。
长矛的飞溅下,流出的都是血,有亚述的血,也有呼汗旅铁流人的血。在对方失惊之下,亚述趁着敌人的慌乱,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地斩杀了近十余名敌人。
而呼汗旅的随军法师堂本已裂成碎石。他死了,呼汗旅也就不再有法师为他们疗伤、恢复精力。而亚述每出一点血,那男孩儿都立时招来松树的叶子敷在上面,绿色的汁液会瞬间弥合他的伤口。
呼汗旅愤怒了。
他们知道他们绝对可以除掉一大一小这两个对手。
但他们实在不知道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个男孩儿却在间隙张望着,似乎知道呼汗旅的怒火已被激发起来。他想要找到一条路,在他们真正的狂悍发作之前,指引亚述逃走。
用逃走来对狂怒的对手以最后的打击。
可这时,已凝化为石、碎裂于地的堂本的尸身忽然扑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已碎化为石的法师居然死后还可以施展出他最后的一击。他对那个男孩儿的怨恨想来极深。
这一扑,他所有身体的碎块居然都没有扑向亚述,而是全部针对着那个男孩儿。
男孩儿不防,这一扑之下,所有沉重的石化残躯就都击在正悬立在亚述矛尖上空的他的身上。
那男孩儿一下被那些石化残躯紧紧地夹住。他青泥涂抹的脸颊上,一时现出了青泥也遮盖不尽的痛苦之色。
除此之外,还有恐惧。
——原来,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亚述注意到了,他这么想着。
他来不及提醒,大吼一声,顾不得砍向自己的兵器,也顾不得自身的凶险,一柄长矛横扫着向那堂本死后的怨毒之魂击去。
砰的一声,伴随着亚述的痛哼,与那男孩儿几不可闻的低低呻吟,那些夹击男孩儿的石块被亚述一矛扫落。
可亚述身受数创。那男孩儿也萎然坠地。
他们同受重击。
呼汗旅同时欢呼起来。
他们追击而至。亚述的长矛却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把真正的干戈,这才是他干戈剑的本体。铁流人也不由惊呼道:“他是‘御驭双流’的门下。注意,他是‘御驭双流’的门下。”
亚述的干戈画起了一片锋锐的光护住了自己与坠于马下的男孩儿。
他情急之下低头望去,只见到堂本的残躯散落于地,跌落在自己马下的那石化的被自己长矛打破的脸上,居然还挂了一个阴绿的笑。
而那个男孩儿瘦瘦地蜷伏在地上。
他轻薄的身子几乎看不到,像一摊萎落于地的衣服。
亚述伸手一拉,一把将那男孩儿重又拽到自己的马背上。『在线书库』永无弹窗广告、干净清爽,提供经典小说文学书籍在线阅读,宁缺勿滥,精心筛选只收录和推荐同类精品。『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备用站『』
——那男孩儿一定受创极重。
可他也真有毅力。他居然在如此伤重之下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只听那男孩儿上了马背后低低地喝道:“退,快退,退向脊骨桥。”然后他就虚弱得再也不能吭上一声了。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寻找退路上。
四周的铁流人像潮涌一样地封堵住所有退路。
可男孩儿的食指一弹,一道银色的光芒耀花了他们的眼。旋即他的手指一伸,在亚述的马儿奔不出铁流人铁桶之围时,忽然在空中幻化出了好多马儿奔跑的幻象,迷乱了铁流骑士们的视线。
然后,他们只能眼见着那男孩儿不断地用最后的法力召唤来布雷诺森林里野马的精魂,灌注到亚述胯下的马体内,用一种追也追不上的速度逃脱了。
第五章麦田
“你受伤了。”亚述在自信摆脱敌人之后,就急急地停下马来。他肩头背上十余处伤口都在冒着血,可他顾不上打理,慌忙把那个男孩儿抱到地上。
可他没想到他伤得那么重。
那个男孩儿已陷入昏迷。他脸上,好像是故意的,涂有青色的苔泥。
这苔泥遮盖住了他的脸色。可依旧掩不住他那清秀的五官。他的鼻峰就像诺丁汉青色的山脉一样高耸着,陡峭而孤绝。可下面,却是柔软的嘴唇,像你能想到的最最甜柔的酒浆。
可这时,他却昏迷着。刚才,在受到堂本在自知不敌、抢先化石、却于死后发出的一击后,这个魔法童子看来受创极巨。
可是,在重创之下,他为了护卫住亚述逃离敌人的追袭,还一直在拼力用幻象与结界阻挡敌人的跟踪。
在敌人终于被迷惑之际,他也一下昏倒了。
亚述低头看着他那被苔泥涂得几乎辨不清的脸,低低呼唤着。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已与他共过生死。那个男孩儿的身体又柔又韧,抱在怀里,像你能拥有的这世上最美好的小兄弟。他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他,希望他能够醒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男孩儿的眼眨了一眨,长长的睫毛从苔泥的黏结里抖动出来。
他的眼神是迷惑的。就算他刚才在昏迷中,亚述也感到他的身体在拒绝着自己的搂抱。这时,那拒绝的姿态更加明显。
那个男孩儿侧头看向西边。他用眼搜索着。西边的落日被云遮着,全然看不到它那本该金红的容光。那个男孩儿的眼忽定了下来,低声道:“带我去那片麦田。”
那是一片已收割过的麦田,离这里约有几百米远。亚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着他的话把他抱到了那里。
麦田的硬茬儿硬生生地戳在地上,那个男孩儿忽然说:“把我放下来。”
亚述惊讶道:“可这里,是湿的!”
男孩儿摇了摇头,似无力解释什么,但眼神却坚决得不容亚述拒绝。
亚述小心翼翼地把男孩儿放在了麦地上,感觉中那硬硬的麦茬戳着他柔软的身体。他这么想着,自己的身上也觉得痛了起来。
那个男孩儿忽伸出手,无力地召唤起一片青色的叶子。那叶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跳到亚述的伤口上,亚述的伤口就开始慢慢地愈合起来。
亚述惊叫道:“你现在不要用力,我的伤不碍事的。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助你好吗?你的伤势很重,是不是对方的魔法师使用了最恶毒的阴尸魔法才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你别管我,只要能治好你的伤……”
他没有说下去,他是一个行动起来远比说话更觉得简单的剑客。他在心里想:是呀,只要能治好你的伤,作为护法的骑士,就是剖出我的心来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个男孩儿没有理他,只是伸着全身唯一可动的食指继续召唤着藤蔓的枝叶,一片一片地治疗着亚述的伤口。在几乎把绿叶贴遍了亚述所有的伤口后,他才低声说:“堂本并不可怕,但,我原来真的没有经验。我可能要死了,死之前,我一定要治好你的伤。只有治好了你的,我才能再试着治自己的。如果我治不了自己的,起码你还活着。记着,脊骨桥。那里有我跟卢多将军借来的十四名兵士,据说那是卢多可以抽调出来的所有最强悍的兵士了。他们将伴你共同护卫西里城。你还可以和他们一起在距西里城最近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战。在那里,我布下的有陷阱与结界。只要你们按照我说的做,那么,这一仗就还有机会。那样,我就不会违背对狄丽娜的承诺了。”
然后他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扯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胸口没有涂上苔泥,露出对比鲜明的嫩白皮肤。
只听他轻笑道:“看,我也在流血——堂本居然也可以伤我到流血!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天才的魔法师。但我太轻敌了,没有经验,居然会被堂本的死后咒语伤得就要完蛋了。”
亚述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见那个男孩儿的眼忽望向了自己:“好在,西里城不会完蛋的,我答应的事跟堂本一样——一个魔法师,就是死后也会完成自己的遗愿。如果我没有治好自己,那么、你一定要喝尽我心头伤口流出的血。然后,我会赋予你我最后的法力,那血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亚述摇摇头,喉头耸动,却说不出他想说的“不”字。
那个男孩儿已闭上眼。睫毛重又黏合在苔泥之上。
他脸上的苔泥湿润着,萌发着春的气息。
可他,却再无声息了。
亚述先开始还在一心一意听着他的呼吸,可接着,只觉那男孩儿的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长,越来越微若一线。
亚述怯得坐在旁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个稍稍剧烈的举动都会打断了那呼吸的最后一线。
——难道他就要这么看着这个男孩儿死去?
他的眼灰灰地望着四周,一向平和的心里头一次涌起这样的憎恨:他憎恨铁流人!憎恨那个堂本,愿他的灵魂就是到了地狱里也永不安息!他还从未曾这么诅咒过一个死去的灵魂。
他只见到这个没有落日的迟暮,一切都被云遮着,感觉到冲入鼻中的金属味道的雨意。身外,只是铅灰铅灰的云彩,还有,与那个男孩儿身下躺着的露着灰茬儿的麦田。
那个男孩儿白皙的胸口正在缓缓地流出为堂本的毒咒造成的绿色血液。
他正在死去。
……
亚述还是头一次感到这种无力感,他听到自己的心沉了下去,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静。
他是一个剑客,师从于“御驭双流”门下。他流浪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死亡,可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男孩儿在战斗中的死亡。
他还不了解这个男孩儿在他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但这么怅然的,感觉那个生命必将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许多重要意义前,就这样突然死去却更加让他难受。
太静了。
静得天上的云都低下来,快要压在那个男孩儿的脸上。
亚述不自觉地挥了挥手。他想赶走那就要覆压向那个男孩儿脸上的命运的阴影和让人厌恶的云彩。
但这时,他在这静中却隐隐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召唤……
是那个男孩儿在召唤吗?
喜悦跃到亚述脸上——他在为自己所受的伤而召唤?
亚述像听到那个男孩儿在收割得只剩一地麦茬的麦田中,向着整个大地的生灵召唤,召唤它们来一起分担他所受的苦难。
然后他像是听到了,听到了那些麦茬的根藏在土地下的声音,听到一根根藤蔓在风中传递着他们的信息,甚至像听到遥远的布雷诺森林里的松涛与杉语……
它们都会来吗?
求求你们到来吧,帮助这个孩子,分担他的苦难。
亚述望向麦田,只觉眼前一花一亮,像看到身周的麦茬边上一点一点长出青嫩的苗儿来。那苗儿转眼幻化,只觉那麦茬似乎也慢慢变得金黄了。那金黄从远远的地界浸透出来,慢慢向男孩儿身边聚拢。难道它们都在倾尽全力帮那个男孩儿好起来?
亚述以一双惊诧的眼看着,只见到那金色慢慢地顺着地垄,顺着泥土,一点点地浸过来,像带着整个大地的问候,慢慢浸润上那个男孩儿的衣角。
那男孩儿胸口流出的血液先是浓绿,接着淡绿,渐渐水白……那堂本临终的恶咒越来越淡。直到那血液转化成一种比正常人淡得多的红色。那男孩儿的脸上似也隐隐生出些光晕来。
亚述只见到他的嘴唇在轻轻地动。他忍不住俯耳去听。“我死了吗?”费了好大劲,亚述才听清楚这一句。
然后他一跳而起。高兴得揪住自己的头发,就是穷尽他所有的语言,也表达不出他内心的感激于万一。
那兴奋似乎感染了那男孩儿,因为他低声地开起玩笑了:“还是死了后,又活了过来?”
一股兴奋挂在亚述脸上。他几乎是狂喜着,感激这自然中的诸神——是你们让他活了过来!
他轻轻伸手放到那男孩儿脸侧一寸之距,不敢碰触他又很想抚摸地低声道:“是的,你……没有离开。”
“给我一刻钟,我只要一刻钟。”亚述的脑子里回想着男孩儿的那句话——没有等待亚述的回答,那个男孩儿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亚述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真希望那时间可以走得更慢一点。
这男孩儿分明还相当虚弱,可铁流人——亚述知道,呼汗旅的追击马上就要到来。
眼看着就要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亚述还在犹疑着该不该叫他。
他的法师分明严令他一刻钟后叫他起来。可他太需要休息了。以致亚述都想抱起他,跨上这小魔法师为他用精魂炼制的马,不管什么脊骨桥,也不管什么西里城,远离铁流人,远离呼汗旅,放开一切,就此逃开!
可,一丝微妙的变化触动了亚述的知觉。
他感觉那男孩儿正在醒来。
那男孩儿的苏醒是有层次的。先是他薄薄的鼻翼微微地翕动,那挺直的鼻峰像诺丁汉青色的山峰,在一夜的沉寂后,一层一层地变化着它的色彩。
先是淡青,然后微明,再浸上早晨的金黄……
然后,让人不得不期待的就是他的眼。
像让人不得不期待那跃出黎明前那一霎的霞光。
那个男孩儿微微颤动的睫毛似乎就骚动在那沉明一线。他的意识已开始苏醒,可他的愿望却像所有贪恋着梦境的孩子一样不愿就此醒来。
苏醒前的他有着一种孩子似的慵倦。
但那神色戛然而止。
因为他醒了。
亚述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自制力的孩子。
那男孩儿在苏醒的第一刻,似乎就已马上意识到了他的责任。
他的眼还没有睁开,一种肃穆的宁静就先笼罩了他的五官。
那是他作为一个魔法师的尊严。
“还剩六十一个。”这是那个男孩儿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亚述一时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所有的精神都贯注在男孩儿伤势上,一时都忘了他正在面对的大敌。
“六十一个呼汗旅。铁流人一向狂悍,何况呼汗旅还是他们的锋锐之兵。在受到如此重创后,他们没有追到我们之前一定不肯罢休。”
“我也不能容忍他们到达脊骨桥。”
“我们现在必须诱杀他们,直到天黑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天黑之后,我们必须要赶到脊骨桥去做最后的决战。”
——他是法师,也是那个决定者。只要他有着一丝清醒的意识在,他就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所在。
只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在,还有铁流人那可利用的虚荣心和他们的荣誉感作怪。否则,凭我们两个人,只怕决不可能阻挡住西里城的灾难。”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怪我没经验。本来我以为,在碎石坡起码除掉三十个以上铁流人再突围而逃。没想会功败垂成。目前我们面对的毕竟还只是他们的先锋之旅,接下来的事,会变得更加艰难。我们将在脊骨桥面对他们后续的大股兵力。
“所以,我们必须清理掉他们的先锋部队!”
原来,他早有布置,他知道铁流人要来的将领的名字,护队法师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兵力。他布置了这么多的魔法埋伏,甚至在这个麦田里都有。怪不得国王找到他后三四天他都没有露面。亚述脑中接着想到。
那男孩儿在伤势稍愈之后,虚弱地站起身,对着那片麦田合手施了一礼,表情纯真得像一个天使,嘴唇上下轻轻地碰了一下,像用上嘴唇抚慰地轻轻地吻向下唇,低声道:“谢谢。”
那一刻,麦田四周,天上地下,所有的金黄,所有的生命的泽彩开始悄然萎谢。
但它们萎谢之前,似乎所有的生灵都发出一阵欣慰的呢喃。
亚述不了解他——就在刚才,这个孩子亲自现身引诱了铁流人追杀他们的一股六七骑的小兵力,把他们诱入了魔法埋伏,诛杀于一个农舍之畔。
那男孩儿还故意没有疗好亚述肩头一块无关紧要的小伤,让它滴血。亚述先还以为是他伤后法力太弱,无力再为自己疗伤了。这时才发现,他就是要用自己滴的那一点点血,利用铁流人一向自傲的追踪术,来吸引铁流人的追踪,好分散来狙击他们的。
——他们一定要诛杀掉亚述与那男孩儿,挽回他们碎石坡下失去的颜面。
但这男孩儿打定的主意分明是分而歼之,要在铁流人真正的主力到来之前,全歼他们的先锋之旅,挫敌凶焰于决战之前。
在农舍,磨坊,溪流边,已完成三次小型决战的亚述和他的法师,这时已又绕回到麦田边。
他们身后,正有十三骑敌人在尾追而来。他们没有召呼同伴——谁都知道亚述与那法师都受了伤,诛杀掉这样的头等法师与勇敢的剑客对于谁来说都将是日后可以夸耀的资本。而以敌手的伤势,这个任务想来也不太难。
那个男孩儿虚弱地坐在亚述身后,像支持不住了,直到走到了麦田尽头,才示意亚述停马,自己就坐在了田边。
他静静地望着半里外追奔过来的十三名铁流人,空白的眼神像是已经被吓呆了。
这是他们要歼灭的第四股兵力了。铁流人并不知道,每歼灭一股兵力,那男孩儿就召来稻草与藤蔓将之掩盖。
接着,那十三骑铁流人奔进了麦田。他们的马蹄敲打在麦茬上,已收割完的土地上就响起了一片金铁之声。
直到他们近到不足五十步,那个男孩儿的手指才忽然一抬。他念了一句咒语,只见麦田里的麦茬忽焕发出秋熟后的麦穗也远比不上的金色。那是一瞬间极为灿烂的光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然后,那男孩儿冲亚述道:“一刻钟,我现在的法力最多只能支持一刻钟。好在他们已没有魔法师了,破解不了我这召来的生物泽彩。”
他忽伸出舌头在亚述的眼上舔了一舔,然后急切地道:“你快冲过去,趁他们晃花了眼,解决掉这一股。”
亚述闻声提矛上马。
布局是法师的责任,而杀敌则是他的义务。
他在上马前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为那男孩儿所舔,在一地金光中什么都清晰可见。
他猛地见到:那个虚弱的男孩儿,苔泥在他脸上忽似幻化出成一个狰狞的面具,那像是九狱魔王才拥有的最恐怖的面具。冷酷而残忍,发出摧毁一切的杀气!
可那面具之下,似乎隐隐地透出天使般的容颜。
亚述心头一寒: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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