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今夜有月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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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告别大学生涯之际的那场痛哭,把我年轻的生命导向了这样一种可能:获得时间上的最高独立,然后是对空间变换的顺应与悖逆的两难境地。孤独,比之前更加亲热地和我走向另一个更加孤寂的地方;日子被未来抻长,我自己也得以延伸。我在芸芸众生中实在是渺小到极致的一粒尘土,喜怒哀乐的演绎,不是世故圆滑,更遑论要自己成为顶天立地者。万象之荣枯,阴晴与圆缺,连带亲友之生死,前程之未卜,占据了灵魂的全部,夙愿难以实现。没有一丝迹象预示当年的启程有何意义,更无以让从书本上昂首而至的智者指点迷津。我渐渐明白人世的魅力就在于此:抹煞已然的一切,然后以起点与终点的合一而重建一座迷宫。如此,我和众生陌生之致,仿佛已超越谙悉的最高境界;众生的范围,从其锅碗瓢盆到机械呆板的工作,到周游列国,再圈到年老和替儿孙做奴才的境界中。这一切似乎不像人世,却又似人世之本真。多少人失去了头发,思想却总也扎不了根;在无限的物欲里,深陷的黑眸失去了水、哲学和美。我在大街上行吟,呃不,在市井里逃遁;我想到蚍蜉蝼蚁的快乐在于有效的组织,人类学习此法比任何形式都要精湛。有时在乡路上漫步,尘埃落定的一域被万木永远遮蔽;再回到空空如饥饿的大学城里,眼睁心闭地,一种叫放弃的感觉使我常常一头撞到苍老的身上。
想来,十年前的那场恸哭,原本就是为此后的场景做了多舛而无奈的陈述,始终不那么深刻。而今,那过去了的,或许忘怀了的,或许文学化了的,成了粮食,成了灵性,成了美。
仰起头来,以仰望的姿态作为想念,从山那边海那边升起的明月便安谧地照临我的灵性世界。没有什么可强求,也不必修饰,我的凝望,都是月明之时含蓄的预约,它的诗意是我虔诚的泪光。我们和谐地审美着,宁静地凝睇着。它不属于价值意义上的贵贱和及时行乐那类东西,它只是一个存在,我在无数凝视中悟出的,众生无俗的触觉于它相携时才存在的一个存在。
它不是河流,去而不返,它愿意重来,每次回归,都是一个新的词汇。
它不是落叶,归根,化为尘泥,便永无痕迹;它像一块疤痕,青春简单的疤痕,岁月和历史的密码,那么温婉、剔透而有力地昭示我:即使不揭开疤痕这道密码,你也能恍悟它后面的世界,它内质的秘密。
说不清多少人为它熬干了泪水,在白纸上将呕出的心吟作一段诗行;一名囚犯,也会在铁窗下为它作一时的悬望,将冷铁的心交付于它;一个亡者,他的墓园要呈现最深的凄凉,也得以它的线条织就,借它的光亮走过那座奈何桥去……
你望见它,它也就看见了你;你欲离去,它如影相随。它使你暂别现实,却并不要你永离尘嚣。它如水的情怀可以容纳你的酸楚,却并不接受你的羸弱。它的光照使你晶莹纯净,却在一星点清冽的露珠里,使你清醒你的幸福很快就会过夜,稍有不慎将失而不再。它无欲无求于你,令你想起庄周、归隐的雅士,可它却在极度的自我内敛中摈弃无为和逃避。它只在卸去桎梏的天穹,赋予你没有桎梏的抒情,并以纤然素周轻轻划过你被俗世折腾得过于敏感的神经……

有时啊,它教会了人类怎样入世,也指点着如何出世;它圆滑之极,却又以它的残缺,使世人领教它思想的锋芒。
有时,它把我青春的所有足印放在门前,让我与永逝的一切相绾,诵唱成诗。诗歌的夜晚所隐伏着的生存章法与生命玄机,随之化为无形。
有时,它成为我的影子,我聊以自慰的爱恨之贻所产生的优雅而古典的影子;可它始终那么形而上地居住在天上,我形而下的爱恨,就始终栖息在大地上了。
在我的经验里,沉默浓缩了比黑暗更加广阔邈远的想象。想象犹如神,被多少人制造,复制,粘贴,可忠于经验的人类在企求想象之时却从未被当着一回事。一切只得归于沉默。沉默之外,空间的比例划分了众生的区域,无极之外的无极,又将无数自以为是的区间归为一统。一张张阴阳未明的脸流行于传统之上,一记职业的笑容总能勾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惆怅。我深知这惆怅并不来自于比如月光下的某处胜景,也决不会彰显于一个博大而喧闹的空间,比如想象,比如蚊蝇盘踞的黑暗。它来自于时间与空间过滤的经验。于是,经验拯救了春末的游吟诗人,仲夏夜短暂的繁星的诡谲。未曾拯救的,我们依然得借助想象,那一个神,被高高捧着而又被人类嘲弄的神,坐在天宇,如一个露出白骨的痛,让我们嗟呀,让我们卑微。
明月就在屋顶和众山之上,曾经的村落和都市再度全然陌生。我再度蜷进十年前告别大学生涯时没心没肺的痛哭之中,在时间的最高独立和对生存空间最低的需要之间,身心被栉沐,泪瀑倾泻出最彻底的自由。泪水凝结成生命的光辉,正与明月相同。它们照亮如此年轻的伤口。那里,一朵莲花正在盛开;那里,时间通过诗歌变为钙。呵,独人的世界,若佛若禅,若泪光与月光相触时的偶然里思索将已知的往昔启示为未知的神秘与神圣;我独行的终生必得与万象永系关联,无所挣扎无所掳掠,惟有月华那接近抽象的抒情,才可还我“一个人”的曼妙之境。
今夜,今夜有月相随,在清贫的远方,清贫的旅途使我拥有了光的宁静和时间的神髓,冷与暖,都是生命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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