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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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给病房添了些薄醉的妩媚,我凝注窗外,手里捧着一杯刚沏上的袅袅冒气的白开水,杯子难得的干净,依旧包着一层手绢儿,依稀残余些淡香,我努力想转移思路,未能如愿。这手绢是吴佳的,我脑里闪现出的却是芳芳、黄小静,佳人尽负,令我一时迷茫,我想,如果把这些都推之于她们的心安。藏教活佛习惯给人绕一条小红绳赐福,那么,她们赐予我的是什么福呢?我能让人心安,是她们的福星么?所以她们反愿意把幸运给我?可是我为什么自感歉疚,是否我的歉疚并不是对她们的,而是对自我的歉意?付出之后,不能享有常人的所得?还是我并没打算做任何人的男朋友而咎由自取?
众人渐散,母亲拾掇好盘碗,一番叮嘱,谈来谈去,话题不离“注意”、“小心”的主题,我不敢顶撞争执,怕她再度抹泪。
家教过严也是种痛苦,母亲的青年时代充满艰辛和刺激、中年时代充满琐碎和繁杂,无论她的人生是否满意,总之,她这一生,先为了父辈母辈,后为了丈夫,最后为了我,兴许未来还要为了我的下一代鞠躬尽瘁。她刚正忠直,不屈不挠,中间的大段“红色”、“灰色”岁月,如同用毛线一针一线织就,算盘一拨一划算定。一切琐碎、忙碌而平静,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惊心动魄,母亲近乎顽固的坚守着自己那方小小田地,有如早年四川那种屋顶上有一方毛玻璃,明瓦透亮的小瓦屋,又象是一亩二分精致而葱郁的小自留地,或者说一只江上“突突”喷烟的乌篷小油轮。严防死守,苦苦经营,满载了她毕生的信念和希望,不容任何人染指和动摇。综而论之,母亲绝没有私心,当然通常就更没有野心,信奉勤俭,认真踏实,做事一板一眼,为人内严外宽,标准的贤妻良母。
婚姻是围城,母亲是守城的人,父亲就是建城的人。父亲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和人格魅力的天才,最可怕的是这个天才极度勤奋,他无愧于一个优秀的指挥员,在汹涌澎湃的海浪中指挥若定,穿涛破浪,威严而神秘。要是没有父亲的攻城掠地,强守善攻,母亲的坚韧只能是个小小的堡垒;有了父亲的开山辟路,破釜沉舟,母亲才能依山恃城、气定神闲。
这是个几乎没有破绽的完美组合,所有的不利都在组合之外,不巧,我刚刚在这个“之外”。
兴许因为有了我这个不利,所以他们才得以持续完美,可惜他们忽略了这一点。当所有的不利转向我,而我忍无可忍愤然离去时,他们才能清醒,虽然我是他们唯一的缺点,所有不顺的起源点,矛盾的交叉点,但是,如果失去了我,他们会化为偶像,而当人成为活的偶像,离人生的失趣和毁灭已经不远。
所以,他们仍然需要我。我也默认而无怨付出,只是这份代价太大,时间太长,大到长得我几乎难以负荷。
长久以来,我习惯自责,自责本是优点,过于就成了障碍,无数个障碍,使得我的每一步,都比常人艰难,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我怕败,虽然败了以后很痛快,因为最怕的事已经过去了,但是现实不允许我败,现实就是父母的攻守同盟。父亲是个工作狂,几乎所有教养我的职责都落到了身为军嫂长期依靠自己养家育子独立奋斗的母亲身上,父亲对我只余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精力,他的思路很简单,精力不济,那么对家庭以防为主,主要是防备我闯祸和使家庭蒙羞,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能成材,自然是天才。问题是我的天性是热衷于闯祸,于是守城和破城成了我的家庭建设的永恒主题,父亲用铁腕,母亲用眼泪,建筑起一道钢筋混凝土的长城。我成了天生的城下囚徒,缝缝补补,疲于奔命,毕生梦寐以求的生活就是城外的游牧民族。
父亲常常责怪我的成绩又下降了,又耳闻我在外闯祸了,他通常乐意把我的错误公之于众,指导思路是让人民来监督我,动作要领是赏罚分明。奖是多活了一天,罚是死里逃生。圣意难测,伴君如虎,我的角色越来越难,如同靠天吃饭的农民,又不擅长以丰补歉,巧度天意,只知日出而作,日落尽量不息,灾荒不断,哀鸿遍野。而母亲总是能把握大是大非,因为没有私心就没有野心,那么家庭生活就是她世界的全部,其间的大是大非基本就是修正我的缺点和过失。父亲是个挑剔而认真的人,一篇命题作文可能会让我修改十几次。母亲是个完美主义,毛衣错了几针,兴许会拆了全部重打,合在一起,我的受教方式天下无敌。
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他们的教育方式是成功的,唯一不成功的就是我。
一如雕刻家,数十年坚守一种雕刻方法,虽然没有成品,但那不是他的错,错在材料。
材料是不能自选的(同样,雕刻家也无法选择),所以我对自己很清楚,我不是天才,那种魔狱训练下的天才。

另一种天才,能被磨炼出来的本事,一般是催眠者和越狱者。
催眠的弊端是,要不催眠别人,要不催眠自己;越狱者的弊端是,要不翻出监狱,要不翻进监狱。
可是我的本心是想对家庭负责,高度的自重感和舍我其谁的自信心是我的灵魂,我不愿意做个背叛者或逃兵。
于是,所有的本事都成了我自伤的法宝,催眠自己,和翻进监狱。
最多,我习惯处于监狱的墙上观望,从未决然远离。
父亲的名言是“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翻译为中文的语言是:乖孩子死在家里,野孩子死在外面,我犹豫掂量着怎么都没能晋身人类,相当于《水浒》那道著名的选择题:“你是吃馄饨还是板刀面?”怎么选择都是死。因为鸡是家禽,还没资格与主人同科目。那么,父亲的选择题答案无论翻进翻出显然都不对了,都不是人干的事儿,所以,我长年骑墙观望,两边摇摆,左右为难,同时处于催眠状态,让自己幻觉里同时具有家人和野人的双重身份,自尊上心理上好立于不败之地。
我希望自己手上能有一只可以死而复生的神鸟,可以反驳那个永远正确的圣人,那个靠诡辩立于不败之地的圣人。
愚公移山只是一种现实中有生之年无法实现的悲壮,充其量是一种精神或意志力。如果不愿意放弃,那么,此生将化身为一种精神,激励着雕刻家继续终身练习。理论上,估计在父母的大脑设计中,这是一个被缚十字架替人赎罪的耶稣塑像,诞生就是为了忏悔。
顽抗到底!誓不屈服!
我暗自带着凄笑鼓励自己。
是不是只有一流的师傅,才能磨炼出一流的徒弟?徒弟能打败恩师,才是最好的徒弟,可是,打败师傅的过程,是拼上了师徒感情,打败师傅的结果,是师傅在欣慰中或失落中慢慢消亡,不是一种悲哀么?那样的优胜劣汰,是一种残酷?还是一种美丽?
父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教育方式和生存思路的正确,唯一可以证明的就是成功,可是他们不能认可这成功。他们的方式或许正确,他们的生存思路却在不断滞后。因为,他们不懂得,生存环境变了,生存之道就不止一条,学习要求变了,学习方法就不止一种,盼之切责之深,拔苗助长,必然南辕北辙。
如果父母愿意借钱给我的话,我愿意负巨债请多方面的导师协助我达到他们的要求。
可是他们没有,于是唯一剩下来的,是坚韧不拔乐此不疲的拉锯战和对抗赛,用时间和感情作为成本。
最贵的成本。
值得日本把一半马关赔款耗进去的成本,父母却选择了让我自行揣测和修炼,他们是严格的抽查者和监督者。
也许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学习的内容,而是学习的精神。其他的,随时可以学到,总是可以学到。
我唯一没有学到的,是怎样珍惜现在和兼容并收,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供我磨炼自己学习能力的布景和材料。
所有的一切经历都没法让我停留,所有的一切,都要达到信手拈来,随处可得。
这不是超人和神么?是被毁灭了感情的强大机器,可是,没有感情,何来责任?心有责任,必有感情,有了感情,何以成神?
我的理想和实际注定矛盾。
所有的责任,都是对人的责任,或者说只有人群才是评估者,事无定论,人不心安,怎能算尽到了责?
尽力容易,尽心难。力可量化,心怎么量化?无法量化,怎么评论是否心安?
除非天下一心,天下一心,又何须需要巨剑?
谁能让所有人满意?那么,让人满意的秩序该如何来定?
应该让心安者来定,可是心安者只会说:“随便,怎么都可以。”尽力者来定,尽力者又会说:“首先要让我满意。”
关键是,我是否是个心安的人?
看来,我似乎是。
除了时间和生命,对于所有的一切可以拿来的东西,我似乎都已经能够信手拈来。
我足够冷静清醒,只缺乏生趣,而要生趣,只能暂时丧失冷静清醒,那时,我便会为自己的能力可惜,像个顽固的自恋狂。确切的说,是为父母的心血可惜。
我是个有私心的天使,或者贪恋情感的魔鬼。
徒有魔力没有使命的天使魔鬼。
我想把自己的魔力寄托或化解,并贪恋凡人的一瞬愉悦。
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我的感情世界,无数感情。
可是我身边的女子男子都失去太多。
我要用我的能力让他们心安。
我既不能珍惜能力,又不能贪恋感情。
我是一颗星,一柄巨剑,一个过客。
我的剑鞘象玫瑰花瓣包裹的美丽剑鞘,每次拔剑,花朵飘零,王锐象另一柄剑,锋利刚韧的剑身激发了我的剑光四射,嗡嗡共鸣。
我要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让我的家人朋友(无论男女)重新被激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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