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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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六月雪
雨是忽然间就下起来的——江南三月的天气,变得分外快。方才还是碧蓝碧蓝的天,转瞬间就阴云密布,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苏盈忙不迭地将洗到一半的衣服收起来放回竹篮,转眼看见压在溪中漂洗的那件衣服快要被水冲了开去,忙忙的探出身去够回来——一阵忙碌,等收拾好东西冲进路边那个歇脚的小亭子时,一身蓝布衣早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她连忙将沉重的竹篮放下,站在檐下将衣襟用力拧干。
洗了一天的衣服,手指已经在水里泡的发白,皮肤一块块的浮肿脱落,一碰任何东西都痛得钻心。苏盈用泡得惨白的手,用力拧着蓝粗布的衣服,感觉拧出来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
那还是她的手么?洗衣娘的手……以前这双手,也曾柔软纤白,嫩如春葱,涂着蔻丹映着宝石璀璨的光亮——那是泉州富户崔员外家三小姐的手。
如果她没有遇到宋羽,或许如今这双手还是这个样子吧?
她撩起衣襟用力拧干时,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白沙泉这个偏僻的地方,亭子里居然还有别人在?
苏盈转过头去,却真的看见了一个年轻的书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眉目清秀,头带八宝掐丝方巾,微湿的宝蓝色长衣内露出天青色衬里,手中拿了把象牙骨扇,可那双手却比扇骨更白,拇指上套了个翡翠扳指,虽是刻意普通的装束,却依然掩不住富贵。
那人显然也是来躲这场急雨的,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扇子敲着手心,眼睛看着外面的雨帘,脸色焦急。然而一见苏盈提了篮子进来,视线立刻落到她身上。苏盈脸上还是微微一红,下意识的放下了拧在手里的衣襟,转过头去看着外面的雨帘,不再理睬那人。
“请问姐姐,这里往曲院风荷怎么走?”然而,虽然她转头过去,可那人却仿佛见了宝一般,巴巴的赶过来——一边小心的躲开那些亭子屋顶破处漏下雨水,一边凑上来问。
“从这里往朝西湖走,到了湖边,沿着湖一直往南便是了。”感觉那个年轻公子已经凑到了自己背后,苏盈皱了皱眉头,不自觉的朝外挪了挪,头也不回的淡淡回答。
“可是…这哪里是南,哪里又是北呀!”年轻公子居然还是不肯走开,继续纠缠了下去,然后顿了顿,轻轻笑了起来,抓住了她的衣袖,居然有几分无赖:“好姐姐,你陪我走一趟,我付给你钱好不好?”
苏盈脸上色变:有宋一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谨,作为一个孤身女子在郊外与陌生男子答话已经大是不该,如今对方居然嬉皮笑脸的进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于无礼了。
她拎起竹篮,往外退了一步,正色道:“公子莫要说笑,请自重些。”
“公子?”那个年轻贵公子反而怔了怔,忽然间明白过什么来一样的,笑了起来——那笑容居然有说不出的明媚和天真,让本来满心厌恶的苏盈都蓦的心软下来:这个人这么年轻,还是个少年,说不定真的没有什么坏心思。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我今天穿着这套衣服了……姐姐,我给你赔礼好不好?”等笑完了,年轻公子看着苏盈诧异的眼神,眨眨眼睛,轻盈的将鬓边的垂发一撩,晃晃脑袋,“你看你看!”
苏盈看过去,只见他颈边肌肤如雪,耳垂上赫然穿着一个耳洞,带了一枚赤金嵌宝石的耳钉。
“我是个女子呀……刚才真是唐突姐姐了。”年轻贵公子模样的人笑盈盈的晃晃脑袋,收手深深一揖到地,“小女子姓夏名芳韵,小字天香,今年一十六岁。”
苏盈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女伴男装的少女,看见她那样朗朗的笑,雪白的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这一笑,便是露出少女的万般旖旎风景,再也掩不住她的女子身份。
夏家……苏盈不自禁的怔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和“百花曾家”并称的“夺天工”盆景夏家。因为长年包办了大内禁宫所有盆栽,得到上眷,又出入于达官贵人府邸,加上家底丰厚,不啻已是临安城中炙手可热的人家。
夏芳韵再度忍不住过来拉住了苏盈的袖子,努着嘴看着外面的雨帘,眉目有些焦急:“我今天偷偷换了这身衣服从家里跑出来,本来想去曲院风荷的,可是走到这里就迷路了,天又下雨,偏偏这里找不到一个问路的——哎呀,如果我今天去的晚了,他要生气的。”
苏盈微微笑了起来:这个女孩子说得倒是坦白,一下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了——其实她这样一身华贵打扮在这荒郊野外,万一遇到歹人却也不是玩的。
这样天真毫无防备……的确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深闺小姐。
夏芳韵唧唧呱呱的说着,一边说一边笑,靥上的酒窝深深浅浅,非常可爱,忽然想起来,问:“哎呀,还没有问过姐姐叫什么呢。”
“我姓苏。”这般天真的少女,苏盈也减了防范之心,笑着回答,“就住在这附近。”
“姐姐是个美人呢……”夏芳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穿着蓝布粗衣的她,“有一种贵气。”说着说着,忽然她退开一步,用袖子掩着嘴角,微微咳嗽了一阵子,然后有些歉意的看着苏盈笑笑。
苏盈的眼睛不自禁的黯了一下,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贵气……当日,泉州崔府的财势地位,只怕比起临安夏家也是不差分毫的吧?然而,今日她却不过是个洗衣娘而已。而眼前这个女子,从性格到家世,活脱脱象极了五年前的自己,连笑起来那种表情都几乎一摸一样。
“好吧,夏姑娘,我先带你去曲院风荷,如何?”不想继续和夏芳韵说下去,她转过头看着长亭外的雨幕——雨已经下得小一些了。
家里还有三大筐子的衣服等着她洗,明日一早人家便要来取去,说是做寿,要浆洗熨烫伏贴了给他们——整整四大筐子的衣物,她一个人已经洗了将近一天。如今天又落雨,眼见得就要来不及。
“呀,还在下雨呢……再站一会儿,等雨停了我们再去好不好?”夏芳韵看着下着雨的天空,有些为难的说——这个瓷样的人儿,原是半点苦也吃不起的。
苏盈没有说话,瞄了这个大家小姐一眼,淡淡道:“我要赶着回家洗衣服,耽误不起。”
——她苏盈不是夏家的什么人,何必要迁就夏芳韵?如若不是看着这个女孩天真可人,她这个自顾都不暇的人甚至连搭理都懒得。今日虽是流落了,但是她苏盈心性未改,犯不着讨好权势人家。
听到对方这样淡淡的回答,夏芳韵的脸蓦地红了,她想说什么,但是再度咳嗽起来,忙忙的转过头去,用袖子掩着嘴角咳嗽了半天,一直咳的脸泛桃红,分外艳丽。
然而,看到夏芳韵脸上腾起的一片嫣红,苏盈心里却腾的一跳——“桃花痨?”
看过这样的病人,她脱口问,眼里却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夏芳韵转过头去咳了半天,等气息平复了才敢回头和她说话,但是神色依然是笑吟吟的:“是啊……得了这个病一年多了,我觉得除了咳嗽盗汗也没什么,偏偏医生说得天一样大,开了好多恶心的偏方出来,还不许我出去走——闷都闷死了!”
苏盈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这个少女如此纯真明艳,偏偏得了这等病。
桃花痨……当年她可是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得了这病,试遍各种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后咳嗽的整个人都佝偻起来,没日没夜的低烧,生生死在二十七岁上。
难怪……这病,医生也是叮嘱过她不能轻易淋雨罢?
心下蓦然又多了几分怜惜与亲切,苏盈把提在手里的竹篮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来,微笑道:“我看这雨也快停了,我们就再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夏芳韵反而有些不安,脸也是红红的:“姐姐事情忙,为我耽搁了,天香真是当不起——这样罢……”想了想,她的手缩入袖中,动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只翡翠点金臂环来,放到苏盈手里:“这东西权作谢仪,姐姐可别嫌轻了。”
即使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苏盈,看见眼前少女如此豪阔的出手,也不自禁微微一怔:这个翡翠点金臂环价值不下千金,夏芳韵却是说送人就送人,若说是心怀纯真坦荡,倒不如说她家人在这方面娇纵了她,这个孩子在金钱方面毫无观念呢。
“不用了,一点小忙而已。”她淡淡笑笑,抬手将翡翠臂环推了回去。
夏芳韵正待说什么,似乎是胸中又觉得难受,想转过头咳嗽,但已经来不及。
苏盈陡然间,感觉到微带腥气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在短短的片刻中,这个夏家的千金小姐已经是第三次咳嗽了,看来,她的病已经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可恼她家里人居然不好好看着她,还让她出来乱跑。
然而,尽管自己的病已经不轻,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还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依然能笑得如此清澈……怎么…怎么还会这样的天真。
苏盈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有些辛酸。她用力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拉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因为咳嗽而起伏不定的后背。
她也不过二十三岁,然而,在这一刻,她却慈母般的低眸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那一瞬间,其实,她感觉她在抱着她自己——那个曾经同样宛如花苞初绽的自己。
快走到曲院风荷的时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细雨,然而夏芳韵身上却是一丝都没有淋湿——苏盈将刚洗好的一件披风用竹篾撑了开来,做成雨伞似的一顶布幔,让她拿着挡雨。
“姐姐,到这里我就认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面有人在等我。”从这里看去,已经能看见前方烟波渺茫的湖面,夏芳韵忽然却立住了脚,低头微微的笑,眼睛不住的瞟着前面。
苏盈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活动了一下压的红肿的手,不在意:“没关系,都到这里了,我干脆送你到底好了。”
她继续自顾自的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夏芳韵没有跟上来,她立住脚回头看,只见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顶着布幔站在春草中,第一次脸上出现羞涩腼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仿佛又不知怎么说好似的,只是抿着嘴笑。
苏盈陡然间明白过来,苦笑了一下:自己看来真的是多事了……这个大家千金特特的跑到这个地方来,也不会只是来游山玩水那么简单,怕是偷偷地换了装扮,出来会面一个俊秀情郎吧?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太像了……这个女孩子,为什么宛如她的昨日?
“好吧,那么我就回去了,从这里沿着湖一直往南走,半里路后就到曲院风荷了。”她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里能左右到底?
“嗯!”夏芳韵雀跃的应了一声,几乎是跳着过来,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来还给她,然后真心诚意的说:“姐姐,今天如果不是我运气好遇见你,我真的会迷路呢。”
说话的时候,她眼睫毛一闪一闪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像是盛满了蜜。
“你自己……要小心。”不自禁的,苏盈陡然还是脱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韵一跳一跳的走开去,忽然在蒙蒙细雨中回头,笑着:“姐姐,我改天来你家拜访哦!”
苏盈只是淡淡的笑,出于礼节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然而夏芳韵却是认真的,脚下站着不动,追问了一句:“那么,姐姐你家住在哪里呢?”
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自己,满目期待,苏盈只好叹了口气,笑道:“你从刚才那个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转弯处,那棵乌桕树下就是我家了。”
“好啊,我下一次来看你!”夏芳韵笑了起来,然后将折扇在手里一敲,做出风流倜傥的样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辞了!”
然后提起前襟,小跑着消失在小径转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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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昏黄的残灯,苏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时候,听见门前乌桕树下有马蹄声。她知道是宋羽回来了,然而丝毫没有起身开门迎接的意思。
“盈儿,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推开,夹着一阵微香的风,那人迈了进来。似乎今天兴致颇好,不像往日一样,见她没有迎他入门,便要沉下脸来骂一句。
苏盈从水中抬起手,**的将额上垂下来的发丝掠开,脸色沉沉的看了宋羽一眼:他哼着小调儿,长衫浆洗的笔挺,俊秀的脸上有得意之色。不知道今日又去那家府上打了抽丰,回来志得意满,没有满口怀才不遇的牢骚了。
“饭菜在锅里热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再水中泡的浮肿的手抽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时常出门不归,即使他从没有往家里拿过一个铜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热饭热菜的等着他。
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个男子,是她自己当初横了一条心跟了的。
宋羽大马金刀的在八仙桌边坐下,一根指头也不动的等着她将锅里的菜一样样的端出来。然而,宋羽一看菜色就开始抱怨:“这菜怎么都这般寡淡?到底是个小姐,到现在烧个菜也烧的没滋没味——我宋晴湖为你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真是亏得很了。”
一边说着,一边却不住筷子的将笋片肉丝夹到嘴里去,吃的啧啧有声。
苏盈也不搭话,微微笑笑,自顾自的重新坐下,拿起石杵开始用力捣衣。
他也不想想,当家男人每日只是出去做幕僚、打抽丰,混个肚子饱,从来不拿一文钱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么撑到如今的?她从堂堂巨富崔家的长女沦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还要长夜劳作来养活他——到底是谁亏得大?
然而她终究没有说什么,跟了晴湖三年多,经历过大风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会像初遇时那样娇嗔,很多时候甚至连责怪什么地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你不一起吃么?”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宋羽才发觉妻子没有一起吃,有些惊愕地低头问,昏暗的豆油灯下,只听到石杵沉重的啪啪声,苏盈卷着袖子用力捣衣,头也不回的淡淡道:“我喝了几口稀饭——这衣服明日一早就要浆洗出来,怕是来不及。”
“唉唉……”看着妻子举着石杵的手已经磨出了血泡,宋羽抹抹嘴,长叹一声,“盈儿盈儿,想我宋羽满腹诗书,却不料落到如此境地!”
苏盈顿下手,看了他一眼,温言道:“晴湖,今年科举,你定能高中。”
然而,听到妻子这般抚慰,宋羽反而焦躁起来,啪的一声摔了筷子,愤愤道:“无知女子——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世道!舞弊营私,到处下帖子拜师座、请求举荐,有几个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如我这般落魄之人,哪里能寻的门道?”
苏盈放下了石杵,静静凝视着丈夫,也叹了口气:“晴湖,凭你才学,不用钻营也终有出头的一天——就是这次不中,还能等下次。我不信这世道永远不公。”
“可我不想等了!”宋羽加倍焦躁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映着昏暗的豆油灯,他巨大的影子黑黝黝的在墙上晃动,“当年和我一起会试的同年们,如今都已经做了好几任的官了!我,宋羽,当年才华远胜他们,却变服改名逃于江湖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苏盈看见他焦躁的样子,心里略微有些心痛,眼里却掠过一丝淡漠——又提这件事了。
这些年来,每次不如意的时候,晴湖总是动不动就抬出他为了携她出奔而变服改名的事情,言语之间仿佛炫耀着他当年为她做了多么大的牺牲。
当日,究竟为了什么,她居然抛了一切和这个人从泉州私奔到临安?或者,那一切只是寻常的墙头马上故事——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待得他们在白姑娘的帮助下逃到了临安,辗转打听得消息,说泉州府那边因为她的出走,父母大怒,对外只说长女暴卒,一台空棺抬出,便算是埋了“崔盈”这个女子。
从此,她便是从一个千金小姐坠落为一个市井间为生计苦苦挣扎的平凡民妇了……瞬忽过去了三年多,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由绮梦回到现实,苦苦撑下来的。
白姑娘猜测的一点都不错,她必然将面对着完全不同于她闺中旖旎想象的生活,——在泉州的时候,她偶尔在那个店里买了一盆花儿,不知为何却与那个神秘的店主攀谈起来。
那个开着花铺的女子,肩上停着白色的鹦鹉,在花木掩映中,听了她吞吞吐吐的说了与情郎私奔的打算后,曾经用冷锐的言辞预测过她今日的境遇——竟是丝毫不差。
微微叹息了一声,苏盈继续举起石杵捣衣。
白螺姑娘虽然说中了大半,然而,终归有一点她没有料中:她并不抱怨今日的境况,她依然会继续陪在晴湖身边,他们之间只会贫贱相守,并不会以怨愦而终结。
“早点歇着吧,把灯熄了——别费油,我借着月光洗洗就好。”她微微笑着,看着丈夫的气慢慢平了下来,颓然坐回桌边,柔声道。
宋羽怔了怔,仿佛被妻子这样的话语惊起了什么感慨,迟疑了一下,忽然走近来,绕到苏盈身后,揽住她的肩头。苏盈略微闭了闭眼睛,靠在他身上,暂时将手中的活计放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晴湖有时还是很体贴,每当这时,她才会觉得当初的决定是值得的。

宋羽揽着妻子的肩,目光却瞬息万变,想了想,终于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来:“喏,盈儿,知道你近来辛苦——看我买了什么给你?”
“家里也不宽裕,买什么东西?”苏盈嗔怪,但是眼睛却是喜悦的。
然而,转头看见宋羽手中拿着的东西,她笑容蓦然凝固——那是一只翡翠点金臂环,在晴湖的指间奕奕生辉。
“哪里来的?”脱口,她变了脸色,问
宋羽没料到妻子是这般反应,料想中,盈儿该是惊喜的一把抓过把玩不休才对,却居然是这样急切冷漠的责问。他脸色也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买来的,怎么?”
苏盈看着臂环上的金刚钻和翡翠,诧然道:“这么贵的东西,你哪里来钱买?”
宋羽脸色蓦然一变,将手中的臂环一收,冷笑:“盈儿,你便是看死我没出息,买不了好一点的东西是不是?既然你不希罕,我何苦巴巴儿自讨无趣。”
他揽衣入内,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灯也不吹的上床就寝。
苏盈居然也忘了爱惜灯油,只是在灯下怔怔发呆:那只臂环,如何会和日间夏芳韵戴的那只一摸一样?难道……
石杵啪的一声落在洗衣木盆之中,溅起一片水花,苏盈立刻打起了精神来:不会的,不会的……这种臂环,那些首饰铺子里面卖的样式一样的多得很了,一定是巧合。
她转过身,一口气吹灭了桌上的油灯,摸索着拿起了石杵——她要干活,明日便要交出眼前堆的小山一样高的衣服,为了生活艰辛挣扎,她已经没时间东想西想了……
然而,在她借着月光低头洗衣的时候,在水面中映射出的,却依稀是那个夏家女孩天真明艳的笑靥——宛如几年前的自己。
宛如几年前的自己?怔了一下,苏盈的脸色蓦的苍白。
第二天,好容易将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苏盈觉着自己的腰都要折断。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宋羽似乎还在生着气,方才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大约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丰、如平日一样混到天黑才能回来。
苏盈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然而不知为何却辗转反侧,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一闭上眼睛,那个带着翡翠点金臂环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动,晃着晃着,仿佛渐渐又变成了自己几年前的笑靥。
忽然间,她满身冷汗的从席子上霍然坐起。
在白沙泉边,她再次遇见了那个夏家的少女。
依然是做了男装打扮,掂着折扇从小径那边匆匆赶来,往曲院风荷方向走去,满脸的雀跃,走路一跳一跳的,嘴里似乎还哼着小曲儿。
苏盈站在亭子里,感触万千的看着她走过来——不过是比自己小了四岁而已,然而她看她,仿佛却是看着比自己小一辈的孩子一般。
“夏姑娘。”看着她走过来,苏盈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夏芳韵闻声转头,看见了亭子里的苏盈,蓦的笑了起来,眼睛神采闪亮,一下子跳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哎呀,是苏姐姐!你——”她说着眼睛扫了一下苏盈身畔,没有发现篮子,笑了:“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么?你在这里,是等我吗?”
苏盈怔了怔,这个丫头,其实也是细心聪明的紧呢。她内心暗自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么?你还是要继续吃药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啊,我很讨厌吃药!那些医生开出来治痨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恶心。”夏芳韵很不高兴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见拉着的苏盈双手,脸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姐姐,你不可以再洗衣服了——你的手…都要烂了。”
苏盈看着对方这样无邪的表情,忽然之间为自己心里那样的猜测感到一丝羞愧,然而定了定,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早已打算好的台词:“是啊,姐姐缺钱——那一天不该那么清高的……所以,那只金臂环,我想还是……”
说到这里,她含糊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夏芳韵怔了怔,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脸色忽然之间有些异样,下意识的松开了握着的手。苏盈只是淡淡微笑着,但是脸色也有些讪讪。
夏芳韵的手探入袖中,然而脸色忽然红了一下,低声道:“不好意思啊,不是我现今又舍不得了。苏姐姐——臂环…臂环,我刚送人了呢。”
苏盈蓦的惊呆了,仿佛被人劈开顶心骨,泼下一桶冰雪水来,浑身由内而外冒出冷气。
“你说…你说什么——刚送人了?真的送人了?你、你真的……送人了?”她一把拉住了夏芳韵的手,有些恍惚的,一再反复着追问。
夏芳韵吓得怔住,不住的点头:“送人了,真的送人了!昨天、昨天刚刚送给宋郎了!”
宋郎?宋郎!
感觉到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夏家小姐几乎痛得叫出声来,天真的女孩有些惊惧的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女子,发觉对方眼里有可怕的光芒。
她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姐姐,姐姐放开我……我把耳钉和斑指给姐姐好不好?那两样比臂环值钱的!咳咳,姐姐……你、你要干什么?咳咳。”
一紧张,夏芳韵又开始咳嗽起来,脸色泛红。她拼命的挣脱,然而苏盈的手仿佛生了根一样抓着她,眼睛失神的盯着眼前十六岁的明媚少女,仿佛灵魂出了窍
许久,苏盈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失态,吓到了眼前的女孩,连忙放开手,微微苦涩一笑,替夏芳韵展平了衣袖上的皱褶:“啊,不是的,夏姑娘你误会了——”
顿了顿,看见夏芳韵满怀惊讶的看着自己,只差没把她当成剪径的女强人,苏盈苦笑着,终于临时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只臂环,其实样式和我娘以前戴的那只一摸一样。娘死的早,一点念心儿都没有留下……所以,我看见它……”
“哎呀…早知道我就不送人了。”夏芳韵明白了,后悔的一跺脚,“姐姐你不要伤心,我回去让爹爹……咳咳,让爹爹照样子打只一摸一样的来。”
“不用了。其实毕竟也不是娘的遗物了……”苏盈黯然,本来是为了掩饰举袖拭泪,不知为何,泪水汹涌而下,“很多东西,外面看着一摸一样,内底里,早不是那样子了。”
说道最后一句,她已是泣不成声。几年里多少的委屈、憎恨、苦涩一齐涌上心头,那一瞬间,苏盈哭得全身颤抖。
“姐姐?姐姐?”夏芳韵再度被吓住了,然而,看见苏盈哭得如此伤心,她眼圈也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不要哭了……不要难过。我、我去向他要回那只臂环好不好?我去要回来给你……不要难过了。”
苏盈蓦的止住了哭泣,抬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没有办法恨她。那样明艳朝气的少女,善良而天真,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
“不要了!千万不要去拿回来……”她微微一惊,拉住了夏芳韵的手,用力拉住,颤声道,“你不能再去见那个人!不能再去!他、他会害了你的!”
“为什么?”惊讶的,夏芳韵蓦然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着苏盈,脸色却蓦的严肃起来,“姐姐,你不能随便乱说别人!宋郎…宋郎很好!他不会害我的!”情绪激动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脸上刚退下去一些的潮红再度泛起。
这个女孩子……生命之火已经摇摇欲灭,却依然保持着对于世间一切真善美的信任。
晴湖、晴湖……可一而不可再,你却何其残忍。
“我不和你说了!已经拖了那么久,宋郎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我走了!”听别人批评自己的心上人,这个好脾气的善良女孩显然真的动了气,一跺脚,看也不看苏盈的走了出去,“姐姐……你、你以后莫要随便说人家坏话!我讨厌人家说宋郎坏话!”
坐在亭子中长椅上,怔怔看着少女身影渐渐远去,苏盈只觉心力交瘁,将手埋在掌心,感觉温热的眼泪从指缝中一滴滴落下。
她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贫贱夫妻百事哀——苏姑娘,不是我言语刻薄,只是以我看那个宋公子,怕是难以和你白头到老……终究会怨愦收场,何苦。”当日,花镜中那个女店主淡淡劝说。
然而,当年十七岁的她蓦的生起气来:“白姑娘,你莫要随便说人家坏话!你不过刚才见了晴湖一面而已,你怎么能下断言我们就会成冤家?”
那个时候,在满屋花木掩映中,眼角有坠泪痣的女子叹息着笑了,有些淡淡的无奈:“有时候,看一个人只要一眼就已经足够。”
一语成谶。
那个叫做白螺的少女,究竟是不是天上的精灵?为什么那么年轻,却能够将眼光磨练的那么长远和犀利……
四年以后,在吃过那么多苦,经历过那么多波折后,她才看见了晴湖的另一面。然后,她将同样的话,说给了另一个少女听,惹得她大怒离去。
苏盈将被眼泪湿透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她咬着嘴角,做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白姑娘或者什么都猜对了,然而,至少有一点她没有对——她并不恨晴湖,永远都不恨。因为在心里,她依然是爱他、视他为自己丈夫,所以她对他无法恨得起来。
但是,那个夏家的少女……那样美丽纯真的少女,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刺痛她的心。
她一直是安静的,容忍的。晴湖不养家,成日在外面游荡做人幕僚混饭吃,却回来对她说他在谋求进宦之路——她一直没有半字的抱怨或者讽刺,她是贤良的。
然而,对于夏芳韵……晴湖,你做的过分了。
苏盈蓦然站起了身。

回到家的时候,意外的看见宋羽居然已经在堂屋里了。脸色有些焦躁,显然是碰到了不顺心的事情。苏盈眼色冷冷的看了他一下,知道定是他去曲院风荷那边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人,就返回了。
——晴湖的脾气,总是自傲且急躁。
脾气不好,所以看见妻子回家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那只臂环给我。”然而,他不抬头,苏盈却径自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来。
宋羽怔了一下,妻子向来娴静端庄,困苦中也自矜颇高,今日的话让他大为意外。他抬起头,从鼻子里冷笑了一下:“怎么,还是舍不得了?”
苏盈一眨不眨地,看着丈夫,缓缓一字一字道:“给我——我拿去还给夏家小姐。”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然而宋羽却变了脸色,惊得直跳起来。
盈儿怎么会知道?她、她不是每天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么?她怎么会知道……会知道他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宋羽脸色蓦的涨的通红,俊秀的脸上阴晴不定,看着荆钗布衣的妻子。
“给我。”苏盈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但是神色却平静的吓人,只是一味伸着手,“我拿去还给夏芳韵,改天我们搬到台州府上住——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宋羽手里抓着那只翡翠点金臂环,看着苏盈神色如此平静,暗自舒了一口气,抹抹满头沁出的冷汗——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有涵养,他最怕的就是盈儿会大哭大闹,甚至把这件事情捅出去……泉州崔家恨他拐了女儿私奔,只怕今日仍然不放过他呢。
他把臂环递过去,苏盈不做声的接了,拿在手里看了半晌,忽然淡淡道:“晴湖,我们吃饭吧。”竟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的,转身进屋。
宋羽有些忐忑的跟了进去,揣摩着妻子的意思,竟像是不大生气的样子,于是胆子大了大,跟在后面,有些惴惴的开口:“盈儿,你不要生气。我哪里是真的喜欢上那个丫头了?——她什么都不懂,哪里能和你比……”
他本来想说一些好话哄哄妻子,却不料苏盈听了后反而蓦的回头,眼睛如刀锋般掠过他的脸,冷冷道:“什么都不懂,所以好上手,是不是?”
宋羽看见她蓦的沉下脸来,知道盈儿动了气,一时间有些惶恐——三年来,虽然流落困顿,却从来不曾见苏盈稍现不快怨言,如今这般,显然是惹翻了。
“盈儿,你莫要生气!她自己碰到我缠上来的,我、我不过……”想极力洗脱干系,然而,看到桌子上寒碜的饭菜,仿佛也是委屈了,宋羽也忍不住爆发了起来,“你看!这些年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出头?我过不下去了……也苦了你啊。他们、他们夏家那么有钱有势……”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然而,看到苏盈惨白的可怕的脸色,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好,好……原来你也并不爱她。”茫茫然的,苏盈撑着桌子,仿佛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喃喃道,“原来你勾她上手,却一点也不爱她。”
宋羽连忙点头,上去拉住了苏盈的手,恳切的说:“盈儿,我对你决无二心!那个毛丫头简直没头脑,哪里能及得上你?——而且,你不知道,那个丫头是有痨病的!眼看得就活不长了——”顿了顿,仿佛小心的观察着妻子的神色,却不见苏盈有回答,她只是空洞洞的看着前方,脸色茫然。
宋羽鼓足了勇气,终于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我、我…我其实想先入赘了夏家,以夏家的财势,今科殿试还在话下么?……天香不过能再活一年半载,盈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忍忍一时之气,等她死了我分了家产再——”
“好啊……晴湖,你打的好算盘。”忽然间,一直苍白着脸的苏盈,终于发出声音来,那声音缥缈竟然似远处传来,吓了说得起劲的宋羽一跳。
然而,仔细看去,苏盈却没有愤怒的表情,她只是这样似笑非笑的看着丈夫紧张的满脸油汗的表情,微微叹息着,点头:“你打的好算盘……”
宋羽终于松了口气,凑近去揽住妻子的肩头,微笑:“盈儿,我也是为可我们将来能过好上日子么……”
“当年你携了我一起走,本来也是存着心、以为崔家舍不得我这个独养女儿,会抹开脸皮认了这门婚事——是不是?”蓦然,苏盈抬头看定他,冷冷问,声音冷酷,“你本来以为得到了我,就能得到崔家的家产,是不是?——你没料我爹娘那般绝决,硬生生不要了我这个不要脸的女儿……你如意算盘落空了,是不是!”
一直盘绕心头、但是始终不敢去想的疑问,在今日得了旁证,苏盈苍白着脸,一口气将所有话都问了出来,眼睛闪亮的怕人,忽然间腾出手,用力抽了丈夫一个耳光!
“啪”,宋羽脸上登时起了五条红印,他仿佛被温顺妻子忽然间的暴怒蒙住了,怔怔的捂着脸,阵红阵白。
宋晴湖!你、你害了我一个还不够么?还要去盘算夏家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她那般年轻,得了那种病本来就很命苦了,偏偏…偏偏还遇见你这种人!”苏盈的眼光尖锐的仿佛匕首,狠狠挖到丈夫的心里去,她眼神可怕,指着他厉声道——奇怪,在这样的时刻,她最痛心疾首,居然还是为了那个女孩子。
“如果说,你爱她而在外头做下这等事,我忍忍也过去了……我已经认命了!但是——”顿了顿,苏盈的手指几乎掐进木桌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悲哀的看着眼前托付终生的男子,“但是你还要害这样一个女孩!太龌龊、太卑鄙……晴湖,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告诉夏家,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宋羽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辣的掌印似乎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他蓦的咆哮起来,反手重重一掌掴在苏盈脸上:“贱人,你敢!让着你几分你还真忘了自己是什么玩意儿——你以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我们拜过堂吗?你进过我家门吗?”
狰狞的面目,终于在矛盾激化后全部冒了出来。
他再也不顾及什么,抓着她的头发,用力扇她耳光,直打得她嘴角流下血来:“就是贱!不打不行——聘则为妻奔是妾,知道不知道?你根本连妾都不是,凭什么管我?我现今就要去娶了夏家那个短命的小妞儿,你能怎么样?”
宋羽冷笑着,用力将她推倒在地,苏盈单薄的身子踉跄倒地,额头重重磕上了洗衣盆,撞出血。她为了生活已经耗尽了力气,面对丈夫的拳脚,却毫无还手之力。那一个瞬间,苏盈终于知道,那个神秘白衣女子的最后一句话也成了事实——
她恨他。她终于恨绝了他!
“别管我的闲事!信不信老子真的打死你这个贱人?”他揪住她的头发,拼了死命往墙上撞,一直到她痛呼起来。
冷笑着,将她手中那个翡翠点金臂环一把夺过,宋羽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拂了拂衣襟,长身玉立,昂然出门。外表看起来多么风流倜傥的男子!当日她遇见他时,不就是被他如此风流文雅的谈吐举止深深迷惑么?然而,内底里,衣冠下却是什么样的一只禽兽!
他又要去害人、他又要去害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苏盈挣扎着,眼睛里面的愤怒到了极点——夏芳韵,那个纯洁天真如同初雪般的孩子,如何能落到这样的禽兽手里!
看着那个人得意洋洋的往曲院风荷那个方向出门去,苏盈用尽力气攀着木桶边缘站起身来,忽然,手指触到了冰冷坚硬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她惯常洗衣用的石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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