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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后的今天,当我对卧底两月的隐性采访进行反思时,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当年没有披露的房东的情况及其与“二奶”的关系作一个客观的报道。
在这块都市村庄的地盘上,村民自盖的私房有160多栋。也许是怕麻烦怕辛苦的缘故,房主百分百都是请人代为收租。这个替人收租的人就成了二房东。一般说来,二房东都是外乡人,具备吃苦耐劳诚实肯干的特性,不仅要每月按时给房东收齐租金,还要负责打扫卫生、保安、收报纸与处理整栋楼房一切巨细,工作相当繁杂。
由于阿春热心的引见,我认识了一位二房东的太太。她叫桂香,广西梧州人,刚生了一个女儿,常抱孩子在我出租房楼底下晒太阳。我对她丈夫所服务的那栋楼房的了解,就是从她那儿来的。我已经记不得我们谈了多少次,如今,我能想起来的,是她那张淳朴的笑脸,像一朵盛开在城市砖头夹缝中的花朵。
她的丈夫叫大海,是36栋楼房的二房东。大海是从内地来的建筑工人,从来也没有见过海洋,在滨海的城市深圳的这个村里,帮忙建好了这栋私家楼房后,意外地被主人留了下来。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他将家乡的桂香带了出来,在村里结婚生子,过上了相对平稳的生活。结婚时,他奢侈了一回,领着桂香乘大巴到了大梅沙,在沙滩上铺块塑料布,两人坐在上边边吃边望着波浪翻卷的海洋。大海说,大大小小的浪和家乡大大小小的山是一个样子。我喜欢爬山,这个海嘛,有点怕。
36栋楼一共有8层,底层租给几位勤劳的潮州人,开了士多店、音像制品店和收二手家具的店。大房东家的四子一女住在三层,二层与四层以上都租给了外来户居住。每层有5套房,两套一房一厅,3套两房一厅,总共有30套住房出租。
二房东直接面对承租者,对住户情况一清二楚。据桂香说,这栋楼房的30户人家,除了两户真正的夫妻之外,其余都是港人包养的“二奶户”。这样算来,“二奶户”占租住人家的93%,比例是相当高的。租房的多为香港人,多半是月头来租房子,付上一个月的押金和本月的房租,即可搬进来住。押金的数额与房租相同,也就是说,租房的头一个月需先付两个月的租金。
在这栋楼中居住的“二奶”,用桂香的话说,和香港“老公”的关系大多比较稳定,因而租房时间都超过了一年半以上。但是,由于“二奶”群落的不确定性与相对不稳定性,还是有一些人员的流动。桂香告诉我,今年以来,大海已经将一个女子赶走了,因为她交不起租金。
几年以来,因被人抛弃或者抛弃别人,“二奶户”也会发生一些变故。假如一位“二奶”交不起房租,这就要看她的房东是否好心了。因为,押金是在租房契约中写明的:住满3个月或6个月才可退。假如房东心肠不错的话,他可能会让你住满押金的期限,假如期限住满还交不起租金,那么,房东就会看看你房中的东西值不值钱,电器或家具值钱的话,你可以住久一点。熬到最后,房中的东西全部典押给房东,没有经济收入的“二奶”会立即被无情地扫地出门。
阿春认为,大海的心肠一般般,不太坏,也不太讲交情。假如交不起租,即便对于相熟的“二奶”来说,他最多让你多住一个星期。
后来,我跟大海闲聊时,特别说到那个被他赶走的女子好可怜。大海说:“我也可怜!收不拢租金交给东家,我吃什么?!你看海里,一个浪压一个浪,社会现实就是这个样子,稍不留神就会压得你粉碎。”
望着大海白白的已经不像山里人的肤色,我默然无语。
快要嫁给香港人的佳佳住在2栋楼。2栋楼是村中某位头面人物的私房,兀自矗立在村口很显要的位置上,很有点气宇轩昂的味道。外墙是古典红的瓷砖,新型凸窗,富丽堂皇,走廊宽敞,是村中惟一一栋带电梯的8层出租屋。房租自然比较贵一点。
这栋房的二房东今年30岁,穿着大红的T恤衫,长相很怪,像日本动画剧场中的卡通人物。我们私底下叫他“怪兽”。“怪兽”整天坐在底层楼梯口,用一双大而亮的眼睛观望着整栋楼的动静,楼中各类响动都逃不脱他那一对老鼠耳。
1月中旬,当我入住此村时,我就看好这栋楼房。它不仅处在村头的四通八达之地,外观及造型在村中也当属上乘,带电梯,不用爬楼。我按着底层张贴的出租屋告示找到“怪兽",他殷勤地带我看了看仅剩的六楼一套二房一厅的房子。房内面积有70平方米左右。重要的是,楼内采光效果不错,不像深陷于建筑群中的其他出租屋,那种房子,不仅暗无天日,更可怖的是,抬眼即可看到对面人家的男女相拥。
我说第二天来租房。第二天我有事未来。当我第三天来交租金时,“怪兽”告诉我,我相中的房已经被香港人租走。
后来,我才知道,此村的出租屋极俏,入住率几乎达百分之百。2栋楼房又是村中最好的一栋,只要有人退租,不到半天,就有人前来租赁。

3月8日上午,我经过2栋楼,看见“怪兽”正在底层门铃旁贴一张告示。告示如下:
尊敬的住户:
为了认真落实市委、市政府关于坚决打击黄、赌、毒的指示,确保各住户的生命财产安全,防止住户之间相互影响,特规定各住户在家中进行娱乐活动(指打麻将、打牌,卡拉OK等)的时间不超过晚上12点,希各住户自觉遵守,否则,后果自负。
房东示
2001年3月7日
“怪兽”贴完了告示,转身看到我,认出我就是那个曾经想在他手里租房又没租到的人,和我打了声招呼。我买了两瓶可乐,送给他一瓶,和他并排坐在水果铺前的摊档旁聊天。
2栋的八层楼除了底层为商铺外,其他均出租。每层12套房,共有84套。在现有的84户人家中,有3户是跟香港人正式结婚的,还有3户是女孩子搭伙合租。我算了算,“二奶户”占正常人家的比例也高达92.8%。
后来,佳佳说,那3户合租房的几个女孩,大都是坐台的小姐。她们多数在罗湖区、福田区的娱乐场所上班,午夜时分或出门单干找嫖客,或待在迪厅钓“鱼”。她们之间的流动性很大,也很少跟“二奶”们来往。她们未必看得上“二奶”,认为大家都是一路货,只不过自己是单干,“二奶”们则是“包干到户”。做“二奶”的人多半也看不上她们,认为她们很脏。
好多天后,“怪兽”带着儿子在街边店铺前坐电动木马。我边逗弄他的儿子,边了解了他的身世。他是湖南农村人,由一个同乡带到深圳。同乡在广东当兵,被招郎招进村中一户人家。是这个同乡介绍他进村谋生的。因为他勤勉踏实,不久后,2栋的房东便找他做了二房东。
我佯装想租房,问他有没有空房。“怪兽”竟然得意起来,很自豪地说没有空房。见我一脸失望,他又安慰我说:“月底有房的,一般都是月底有房。你在25号一定要来找我,过了这个时限,就是我想给你留也留不住的,记住哦!”
为什么偏偏月底有房?佳佳告诉我,“二奶”户多半在月底会发生某些意想不到的变动。也许是女人跑了,也可能是男人甩了女人,不再回来给女人交租。所以,聪明的二房东为了不让房子空着,会早早地联络住户。拿“怪兽”来说,他是房好不用愁,比起别家的二房东,则要清闲得多了。
当天晚上,我在笔记本里记录我对2栋楼和36栋楼的抽样调查数据,由此推测计算全村160多栋楼房中租住的“二奶”们的总户数。那结果是让人触目惊心的。
郑太一家盖了两栋楼。她是本村人,今年50多岁。她家两栋楼,每栋8层,每层10套房,除了她家自用一层,还有150套房供出租,平均每套月租按1000元计,她家每月坐收租金高达15万元。她全家衣食无忧。她平素惟一的消遣就是和同村老太们打打牌,或是搬个小凳,在自家的楼房下晒太阳或是看街景。
郑太养了一条京叭。我和郑太的相识就是缘于这条狗。有空时,我常常去逗弄狗,在我和狗日渐熟悉之时,郑太也开始和我搭起腔来。
有一次,我问郑太村里有没有扫过黄?郑太的眉头就皱起来,她“呸,呸”了两声,说:“扫咩(什么)黄?就是挨家挨户查户口,这一下可好,香港人都唔(不)过来,房子都租不出去了。”
早在几年前,附近的派出所和治安队常常来村里扫黄。扫黄是一种很得民心的政府行为,它的目的在于维系社会风气,整肃道德人心。但是,对村中的房东们来说,扫黄或许意味着会给他们带来空房率的增加和财富的流失。
据郑太讲,前几年扫过几次黄,每扫一次,不仅将“二奶”们扫走,更将香港人扫到别村去租房。后来,村里的头面人物就邀请附近的派出所或治安队坐下来商谈,请他们拿出红头文件来,看看文件上是不是写明港人不准为女仔租房;也请他们拿出证明来,哪一家男女合住不合法?他们拿不出。这样商谈的结果换来了村里的太平。这四五年来,村中一直太平无事,房屋的出租率一直很高。
再也没有人来扫黄,也没有人上门管理这个村庄的计划生育。仅仅在3月1日至2日,福田区计划生育部门前来指导育龄妇女上环,发放避孕套。但是,没有任何部门上门去调查询问、指导、教育、帮助那些年轻的“二奶”。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她们中的50%已经生育,那些“黑户口”私生子,和她们一样,命运令人堪忧,前程令人惶惑。特别不容忽视的是,这批私生子在深港两地不具有合法地位,积以时日,他们的存在一定会引发更大的社会问题。据《明报》报道,港府根据统计处调查推算所得,出生时父或母居港已满7年的非登记婚姻子女,约为19.4万人。部分高层官员估计,上述数字绝大多数应为没有正式登记注册的“事实婚姻”,私生子约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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