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姑娘,你为什么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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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月13日,距农历蛇年春节还有10天,在深圳打拼的外来人员开始陆续返回内地老家过年。从这天开始,我隐姓埋名实施“卧底”调查,拖着两三件行李,搬进深圳河畔的某某村(为了叙述的方便,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称之为海湾村)一个小单元房居住。稍事收拾,已是中午12点钟。
我这里所说的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青山、绿水、田畴围绕的村庄,而是城中村,或者说是城市街道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城市规划里被区别对待,还保留着一些农村原生态的建筑群落。深圳市区发展迅猛,原有村落来不及同步建设,就有许多插花地一般的村子。海湾村村内主干道上有一家茶餐厅,我在那里买了一份煲仔饭吃。香港人根据英国人爱饮下午茶及其膳食习惯,在本岛开设了一种港式茶餐厅。深圳辟为经济特区之后,就有港人将这种带有西方饮食文化特色的餐厅移植过来。正是晌午时分,茶餐厅内没有一般中餐饭馆里的那种喧闹,透过一尘不染的大玻璃窗望出去,整洁繁华的马路上,行人不多,只有拎着满兜鲜菜的年轻女子和一两个刚刚出门的港客。
煲仔饭香气扑鼻。不期然,一位女仔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她身材娇小,短发齐耳,穿着一套粉白的棉睡衣,外罩一件艳黄色的太空衫,搭配得让人忍俊不禁。她走进柜台,对老板娘交待外卖的内容,便坐在椅子上等待打包。这时候,我无法安心吃饭,她的举止让我感到某种不安。她时不时警觉地瞥一眼门外,眼神有些惊恐,仿佛随时会有一只大灰狼冲进来咬她。不看门外的时候,她只是低着头,闷闷地想着心事。抬首之间,可以看见她的左脸眼睑边有一道划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剜过的一般。
大约10分钟后,老板娘给她打来两只饭包。就在她接过饭包的刹那间,玻璃门一阵乱晃,冲进来一位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猛然给了女仔两记响亮的耳光,操一口粤语骂骂咧咧:“死八婆,你有无搞错,背着我偷人,我打死你,你个死八婆……”
在中年人的辱骂、女仔的哭喊以及老板娘的劝架声中,食客们逐渐听了个八分懂。中年男子是香港货柜车司机,上个星期他开车到梅林拉货,赫然看见这女仔与一个后生仔从一家超市出来,气得怒火中烧,先回到海湾村租住的家里,等女仔一回来就又打又骂,猛抓她的脸。今天他运完货回到家,又发现女仔不在,烟灰缸里有两个烟头,更怀疑女仔有奸情……
女仔涕泪交流,大呼冤枉。前次在梅林的那个后生仔,是她的胞弟。今日的烟头,是个会抽烟的四川妹子留下的。中年男子不信,气呼呼地当众诉说他如何供她吃供她穿,她反去包男人,恨不得把她打死。
渐渐地,女仔由嚎啕大哭变为间歇性的抽泣,眼色黯淡无光,有一份悲伤和绝望。
原本有英国绅士优雅味道的餐厅内乱作一团,败坏了我的食欲,赶紧埋单出门。
听得出来,女仔是中年男人包养下来的“二奶”。我猛然想起我“卧底”的目的,匆忙返回茶餐厅,碰巧遇见女仔红肿着眼睛走出来,我想拦住问问又不知说什么。她冷若冰霜斜睨着我,迅速地走开,留给我一个单瘦的背影。
女人做了人家的“二奶”,一般是不会接受媒体采访的,何况在这种时候。我只有耐心地潜下来,住他个几十天,和“二奶”交朋友,或许才能挖到真材实料。
今天,茶餐厅内播放的音乐,不是在这种地方常听到的粤剧、港台流行歌曲,是萨克斯吹奏的《回家》。哦,回家,回家。
在珠江三角洲一带,在广州、深圳、东莞等地,“包二奶”现象日益严重。自20世纪80年代中叶始,一批往来香港与内地的香港商人、白领人士以及货柜车司机,开始在深圳等地包养“二奶”。随着这个“风流军团”的扩大,一些位于罗湖文锦渡口岸附近的花园住宅,如怡×花园、翠×花园等楼盘,因“二奶”相对集中而闻名。90年代中叶,随着深圳中心区的西移,福田区成为少部分港人“金屋藏娇”的首选地。沿深圳河北岸,邻近中国最大的内陆口岸皇岗口岸附近的众多村落,因便利出入境货柜车司机的歇脚和进出,日渐成为香港货柜车司机包养内地“二奶”的首选居住地。在关外,如布吉镇、宝安新城,由于房价较低,又无须持有“边境管理通行证”,在那些地方,亦有相当多的“二奶”居住。
对那些“二奶”租住较多的村子,人们习惯上称为“二奶村”。这种叫法,是不科学的,但口口相传,仿佛已经约定俗成。
当然,“包二奶”现象不单深圳存在,在其他地方也有,只不过随着深圳经济飞速发展,深港两地多元交流的频密,港人在深圳包养“二奶”竟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由此而在香港与内地造成严重的社会、家庭、道德等问题,早已引起广泛关注。1999年下半年,因珠江三角洲“包二奶”之风得不到有效遏制,以维护广大妇女权益为己任的广东省妇联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呼吁制定相关法律,严惩“包二奶”丑陋现象。

进入新世纪,原先有所回避、遮掩的有关“二奶”的话题开始越来越多地见诸国内媒体,但对于“二奶”的生存状态却普遍语焉不详。
事实也许在云遮雾罩的某个角落。当社会对“二奶”有较理智的态度,当媒体对“二奶”有较客观的对待,也就是可以说这个事儿的时候,我一头扎进云雾中,沉进“二奶”居住相对较集中的海湾村,努力去接近、了解、捕捉、反映“二奶”们的甜酸苦辣。
我之所以选择海湾村作为隐性采访的落脚点,是因为村里有我的朋友阿洁。早在1998年10月,我因病在市中医院住院一个月,和邻床的一位四川妹结成好友。四川妹叫阿洁,嫁了一个香港货柜车司机——大头。大头足足大阿洁18岁,但两人相爱得不行,连医院的护工都看得眼热。大头的工作是在大陆验货、拉货,每晚要忙到12点才回深圳,见不到太太,就跑到医院来缠绵。那时,我常常帮阿洁撒谎,糊弄严格执行住院规定的值班医生,帮助她夜晚溜回家,次日清晨赶回医院等待查房。
大头不在深圳的夜晚,阿洁就躺在病床上和我聊天。她说,她家安在海湾村,是喜欢村里的治安环境。自大陆改革开放以来,因地理之便,这个小渔村成为深圳市区的一部分,迅速致富,村民普遍盖起高达七八层的私房,供外地人租住。村中仅有200多户本地人,竟租住了近千户外来人员。村中的年轻靓女,阿洁说,也就是四川妹、湖南妹、贵州妹、江西妹等内地女子,多为港人所包养的“二奶”。阿洁家楼下,有一家云南粥店,粥店的老板娘胖得几乎走不动路。每天早晨10时左右,多数“二奶”才刚刚起床,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云集粥店吃早餐,然后便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天。喝完粥后,相约打麻将。在粥店中,几乎天天可以听到有关“二奶”的各类信息。
那时,我就打算,到这个村里去住一些日子。阿洁出院,我送她乘电梯到楼下,她请我以后无论如何要到她家里去玩。大头不在的时候,她很孤单无助,希望我就在她家附近租房而居。我答应“以后再说”。
这个“以后”就后到了数年之后的2001年。在领导和同仁们的支持、帮助下,我决定入住海湾村,化名“阿敏”前去租房。房主一定要验看身份证件,无奈中我找了一个相熟的村干部说明来意请求帮忙,并请他保密。我以每月800元的租金住进一套有一厨一卫的公寓“套房”。厨房的防盗网外,两栋私房挤压过来,抬头只见“一线天”。
我将带来的少量行李提进屋内,然后跑到楼下的杂货店,买了一张席梦思床垫和一个床头柜,花4元钱买了一把扫帚,将房内打扫干净。扫帚上沾着许多长头发,我好奇地扯出一根,跟我的头发比了比,原住户的头发还长过我,一定是垂在腰际的。苦恼才让女人落秀发,前住户有什么样的烦心事?又为什么人而苦恼呢?
离开茶餐厅在街上闲逛,想找阿洁,因她的手机一直关机,始终联络不上。她说的那家粥店也不知在哪条街巷。我回到公寓,百无聊赖地读墙,发现房间内一面墙上写着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香港的手机号码,一个是香港的电话号码,字迹都模糊不清。
厨房窗户的防盗网上,挂着两串风铃,在寒风下拂动,发出清脆而神秘的声响。
夜晚,人生地不熟,我哪儿也不想去,便把床头柜当书桌,边读带来的几本书,边整理读书笔记。
夜读笔记(一)
妾:《辞海》1980年版注释为:“旧社会中的小妻;侧室;偏房。”
《辞海》1999年版将上述释义作了小小的修正:“旧指小妻;侧室;偏房。”
新版的改动很有意思。几字之易,道出一种无奈。旧社会中的妾,到了新社会竟然沉渣泛起,所以不能仅指“旧社会中的”东西,而用“旧指”加以包容。
在南方很有影响的、中国名牌杂志之一《新周刊》,总以独到的策划和视角见长。在1999年,有一期“男女关系经典表述”专栏,在辑录的词语中,有“包二奶”一语:
“二奶”这个词,在珠江三角洲一带原来纯粹是指真正的小老婆,后来逐渐把男人所包养的情妇也划了进去。大约在1995年前后,人们开始在名词“二奶”的前面,加了一个动词“包”。“包二奶”的势头是如此之烈,以至于成了珠江三角洲一带妇联的工作重心。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新周刊〉’99佳作》,新周刊杂志社编,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P301)
概括得很不错。只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却未必。首先,她们不是老鼠,额头上没有贴“我是二奶我让你打”的广告。即便知道我们身边有“二奶”,你怎样去“打”?是运用法律的武器还是道德的力量?何况,我们的国民素质还没有达到“人人喊打”、“全国共诛之”的地步。不要说普通老百姓,在干部中,从已经揭露出来的贪官来看,“包二奶”、“养情妇”的现象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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