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重遇奶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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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绣儿哭累了昏沉睡去的时候,她怀中的吕宏涛却微微地睁开了紧闭了多日的眼睛。
当丫鬟仆妇们七手八脚地布置新房,替吕宏涛换上大红吉服的时候,这个已在床上卧病不起近两个月的大少爷,真正的失去了意识,坠入到了无边无际深沉的黑暗之中。
吕宏涛的灵魂彷佛已经离开了**,飘荡在那冗长无光的甬道中。没有尽头,没有出口,似乎只是随着那飕飕的阴风,飘荡那渺渺茫茫的虚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那里似乎有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吸引着他想要过去。但那身后那阴冷的旋流,却拼着命地想把他拖向更深沉的黑暗。他奋力地挣扎着,抵抗着,可他是那样的力不从心,他想要投降了,准备放弃了,想随着阴冷的旋流就此沉沦下去。这时有一股暖流为他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才使他终于摆脱了羁跘,跌跌撞撞地奔向那光明温暖之处。
上百年的老山人参其功力自是不容小觑,已有二十几天了,吕洪涛饮食不进,全都是靠着那每天两碗的参汤度命。虽然大半被呕出,可就那残留的些许也足以让他苟延残喘了这许多日子。
今天绣儿用哺喂地方法将那碗参汤和汤药全部哺入了他的腹内,顿时,把他的性命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入夜时分,当绣儿再度抱起他来的时候,吕宏涛的意识已经回来了,他那第一的感觉就是悲哀,他悲哀自己为什么无法彻底地解脱,而还要再留在这肮脏的尘世上。还要忍受那无穷无尽的苦痛和折磨。
在那第一口的参汤被哺入口中的时候,吕宏涛本能地想抗拒,想呕吐,但一种新奇的感受迷惑住了他。他感觉到自己的头靠在一种软软的东西上,是那样的舒服。一口口送上的参汤也是出自某些柔软的东西之中,是多么的温馨。这样的迷惑使他无法抵抗,一时间,吕宏涛彷佛又回到了幼年,回到了那乳娘温暖的怀抱当中。
自打吕宏涛记事以来,除了乳娘似乎就不再记得有谁将他那样亲密地抱在怀中。虽然奶奶极其疼爱他,把他当作宝贝,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却始终没有这样亲热的抱过自己。还记得有一年的过年,亲戚们来喝春酒,天上正下着大雪,他和几个亲戚家的孩子带着小厮们在园中堆雪人,打雪仗。正玩得起劲的时候,奶奶他们过来了。大夫人家的表弟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娘亲怀里撒起娇来,只见舅母溺爱的抱起小表弟亲了又亲。他也眼馋了,可当他也扑到奶奶的怀里时侯,只觉得奶奶稍稍的退了一步,然后用手臂僵硬地搂住他,却没有亲他,而且不一会就放开了手,叫丫鬟来带他们去吃点心去了。而母亲更是自打他记事以来就从来也没有抱过他,虽然她不时的说道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命根子,可那态度却是客气而生疏的。这种情形在他那幼小的心里始终感到奇怪,直到那一天,他终于明白:是因为他的眼睛像“那个人”而使她们有了心障。
当第二碗参汤进入了吕洪涛的腹中之后的不多片刻,他的意识更加的清醒了。他听到有人在嘤嘤的低泣,那是一个女子的声气,其中还夹着呢喃细语。有好些天了,除了爹娘,奶奶等来探视时问问他的状况之外,别的仆妇丫鬟们都不敢在这屋子里说话。这人会是谁呢?
吕宏涛强打起精神细细地听着,哦,原来她是他的冲喜新娘。还是一个随时准备为他殉葬的冲喜新娘。
当听到她哭着说到了娘,说到了只有亲娘才会心疼自己,才会难过。吕洪涛的心中大震。亲娘!是啊,亲娘!他也想到了他的娘,他那可怜的亲娘。
那是他中了秀才不久,七月三十地藏菩萨的生日,他替奶奶到慈云庵去烧香还愿。
那慈云庵建在妙峰山的半山腰上,规模甚大,庵中有着二十几个女尼。慈云庵的香火很旺,主持的师太法名慧真,在渤海城里大户人家的女眷中很有名声。吕老夫人也每年要来此烧香拜佛。
本来到尼姑庵烧香的都是些妇人女子前往的,可今年吕老夫人身子不爽,不巧的是那大夫人归宁不在府内,二夫人又有恙在身,都无法前去。所以老太太就叫孙子带着家仆同去。
慈云庵里供奉着地藏菩萨。吕宏涛走进了大殿,举目观看。见那地藏菩萨端坐莲台,垂目悲悯,庄严宝相。莲台前排满了烛台和香炉。那烛火的光把大殿内照的比外面还要明亮,香炉里点燃的无数支檀香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袅袅升起的烟雾布满了整个殿堂。两旁的壁间彩绘着目连救母的故事,只见流云之上,宝旛、云车、旌旗飘飘。天神、罗汉、菩萨,手持琵琶、九环锡杖,降魔宝杵。叱咤风云,除魔降妖。下面绘着阴间地狱。陈列着刀山、斧海、巨磨、油锅、石碾、血池等种种刑具。无常、鬼判、牛头马面充斥其间。那些难人、鬼魅、妖魔、骷髅在江洋血水中无望地挣扎着。在那烛火的映照下,这一切显得那样的诡异神秘。使人毛骨悚然,不敢多看。
烧完了香,写好了疏头例银,吕宏涛便走出大殿正准备回府。
一个小尼姑过来稽首道“吕公子请留步,老太太在灯光菩萨前许下了罗天大愿。日点十斤灯油的大海灯,为乞求公子福泰康安,青云直上,阖府人等平安吉祥。今日正是逢七,本庵女尼在菩萨前添油颂祝。请公子进内院观礼随喜。”
他们转身来到内院门口,那小尼姑又说:“灯光菩萨素来喜好清静,故此供奉在内院,请公子一人进内观礼,贵管家就请在外厢里奉茶”
吕宏涛随着小尼姑进了一座偏殿,只见,佛像前一只大海缸里注满了清油,小手指粗的灯芯燃烧着,发出那焰焰的火光。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当他们进来的时候,她一动也不动,似乎正在虔心诵经,入了人我两忘之境。那小尼姑对吕宏涛说:“施主,请随意”随即走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吕宏涛正瞻仰着那端坐莲花宝座上慈眉善目庄严宝相的燃灯古佛,那个跪着人动了一动。只见她两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跟前叫了声“小少爷”,声音颤抖,带着一种强烈的感情,似乎和自己有很深的渊源。
吕宏涛地打量着面前的老尼姑。只见她羸瘦的身子,苍老的面容,枯黄的脸色。但再仔细地看看,那眉眼之间彷佛有着一股熟识的感觉。
“师太,你是……”
“唉,你不认得我了。是啊,都过去十几年了,我走的时候大少爷还不到十岁呢。小少爷,贫尼是喜鹊啊。”
“喜鹊!啊,你是奶娘,你真的是奶娘啊。”吕宏涛兴奋地叫道。伸出手来紧紧地搂住喜鹊的胳臂,刹那间好像又回到了儿时一样。在幼年他的记忆里,奶妈是他最亲的人。当年奶妈走时,吕宏涛已有八岁了,为此他难过得哭了好几天。那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再见到她,可想来她也不过才四十出头,怎么会如此的苍老。
“奶娘,你怎么会在这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你怎么一直也不回来看我呢,你出家了呀,你就住在这个庵里吗?”像连珠炮一般,吕洪涛有着问不完的话。
“小少爷,你长这么大了啊。这真是老天有眼,佛祖保佑,能让我在死前再见到你。能让我圆了这个缘,消了我的孽啊……”喜鹊没有回答吕宏涛的一连串的问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过了一会,喜鹊慢慢地松开了手。走到佛像前,跪了下去,头抵着莲花座,双肩不停地耸动,似乎是在抽泣,又像是在祷告。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候,喜鹊慢慢地站了起来,可是力不从心,又跪倒在蒲团上。吕宏涛见状连忙扶了她一把,把她掺到了边上的蒲团上坐下。刚想要放手,喜鹊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两眼直瞪瞪看着他的脸,泪珠滚落了下来,滴到了他的手上。
“小少爷,你有着一双和你娘一摸一样的眼睛啊,是那么得亮,就好像寒夜里的星星……”喜鹊的思绪似乎回到了那很多年以前
“奶娘你怎么啦”吕宏涛吃惊地问着。
“这是佛祖听了我的求告。免得我因这孽坠入了阿鼻地狱,让我在死前能见到你,大少爷。”喜鹊说着一阵的咳嗽,人喘的蜷成了一团。
吕宏涛见奶妈的形状古怪,有点不知所措,只是楞愣站在那里。
喜鹊强自压下翻腾的气息,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扶住了吕洪涛的肩头,“小少爷,你听我说。今日你我能再相见,这是佛祖的慈悲,菩萨的旨意,就是要让你知道你亲娘的苦情,有朝一日能为她申明冤屈。”
吕宏涛大惊“奶娘,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小少爷,贫尼不能让你成了不知亲生母亲的罪人啊。”喜鹊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大少爷,你不是二夫人亲生的,你另有亲娘。”
吕宏涛脑子里轰地一下,耳边像想起了一声惊雷。震得他浑身瘫软。他不停的摇着头嘴里叫道“不,不,我不信,我不信!”
喜鹊伸出手来揽过了他的头,像儿时那样,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喃喃地说道“阿弥陀佛,可怜的孩子啊”
在她的安抚之下,吕宏涛的神智逐渐的清醒过来,“我娘是谁?,她在哪儿?是在吕家庄吗?”说着,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喜鹊的脸。
“没有,你娘她死了”
吕宏涛的心头再次受到了重击。二十年来今日才得知自己另有生母,而同时也知道了自己和亲娘已经是天人永隔的了。他两手抓住喜鹊的肩膀,猛烈地摇晃着,嘴里喊道“你骗我,你骗我,奶娘,你是在骗我的对吗,啊……”喊着喊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喜鹊见此,心中十分的难过,知道他一时之间肯定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情。但她为了要告诉他这一切,已经是等了太久太久了。而且自己已是来日无多,无法再等待了。她闭上了眼,双手合什,念起佛来,
随着奶娘的念佛声,吕宏涛的思绪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感到奶娘的话是真的,他想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奶娘,我亲娘到底是谁,她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啊!”
“你的亲娘是二夫人的丫鬟,名叫秋菊,在你两岁那年,为了你,她自尽了。当年她所遭受的苦,那真是一言难尽……”喜鹊说到这又是一阵剧烈地喘咳,吐出了一口鲜血。
等气息略微平定,喜鹊接着又说“今天这里不是细说的地方,小少爷要是真想知道那一切,想为你娘讨回公道的话,你到桑林桥边的清心阁来找我。贫尼是再也进不了吕府的了,你要一个人来……”
见那吕宏涛还是茫然地望着自己,喜鹊喘息着说“小少爷,贫尼已是病入膏肓,不久人世的了,你要尽早来啊……不要让你我都遗恨终身……”
吕宏涛紧紧地握住了奶娘的手,用力的点点头,想要说话,可喉咙哽塞说不出来。
喜鹊又说道“小少爷,你回去后千万别对人说你见过我,否则……”
吕宏涛再次用力的点点头。
喜鹊不再说什么了,强撑起身子,缓缓地走到佛前跪下,念起经来。
吕宏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那间殿堂,走出的内院。
盛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射在他的身上,他竟打了个寒战。脑子里一片空白,人摇摇晃晃地向着山门外走去。
吕安等下人一见大少爷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一看大少爷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都吓了一跳。吕安连忙扶住了他连声地问“大少爷,你怎么了”
庵里的尼姑们闻讯也慌忙过来问侯,并请他到云房里去歇息。
吕宏涛一声不答,由着吕安把他扶上了车而去,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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