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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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那一切就像接童养媳那样的办好了先把人接到家来,等大少爷好了再拜堂成礼好了。”吕老夫人听了儿子的回来说的一切后,也觉得儿子的这个办法不错,既为孙子娶进了孙媳,应了这冲喜的办法,又避免了那面对亲友宾客时的诸多尴尬,于是就立即对家下众人等如此吩咐道。
吕老夫人的话在吕家就如圣旨一般,她一发话,府里的各色人等纷纷忙碌起来。虽说时间紧迫,但着一来是吕家财大力大,办事的人多,二来嘛,不算是正式的娶媳妇,准备起来也容易。两天后,所有一切事情都已准备停当,只等到时辰把冲喜的新娘接来就行了。
没有喧天的锣鼓喜乐,也没有震耳的鞭炮焰火。只是一乘四人喜轿,入夜时分,匆匆地抬进了吕家的大门。
没有成礼的喜堂,也没有贺喜的宾客。只是在大少爷的卧房门上挂起了大红的喜璋,贴上了大红的喜字。
轿子虽是走得很快,但很平稳,坐在里面的绣儿却紧张地抓住了坐垫,害怕的浑身僵硬。
随着离吕家堡越来越近,绣儿心里也越发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她的夫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现在究竟病成什么样子,以后等待着她的日子将会是怎样呢,虽说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她也浑身穿着着大红的喜服,可是她怎么一点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气。
轿子一直抬到了内院,由于不用拜天地,绣儿在进了吕家堡后就直接被带到了老太太的荣萱堂。花厅里等候着吕老夫人、吕正龙、薛、米二位夫人。丫鬟们铺上了大红的喜毡,在喜娘的指点下,绣儿一一的磕头行礼。
老太太细细地打量起了绣儿,在喜娘搀扶下的那瘦弱身形在微微地颤抖,那张小小的脸蛋上涂抹着浓重的脂粉,虽遮掩住了那苍白的脸色,却掩盖不住那恐惧的神情。心里不仅添了几丝怜悯,几分担心。真不知那副窄小的肩膀,可能否担得起这拯救自己孙儿的重担。
绣儿行完了礼,低头站在那里,在偌大的厅里显得是那样的瘦小,那样的孤单。
厅里的别的几个人,也都在看着绣儿,可一个人也不说话。
吕正龙作为公公,对这新媳妇只是投去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因为他看绣儿还很中意,又觉得她这么小小的年纪,竟成了冲喜新娘,而且万一儿子年命不永,撒手人寰,她还得为那丈夫殉葬,真是相当的可怜。
大太太薛氏本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当她听说那谭秀才竟会叫女儿殉葬,真是大感意外,暗地里又庆幸,好在事先做了准备,否则今天站着的就是自己的内侄女芳琼了。
二太太米氏自从得知儿子的病是因为那“大违逆“所致的以后,整个人就变得郁郁寡欢起来,除了每见儿子服药吐出时哀叹几声,掉几颗痛泪之外,整日的沉默无语,独自沉思,那些丫鬟们早知道她原曾有过疯病,都大为紧张,时刻都准备了那早已多时不用了的安神药物,所幸的是她并没有发作。今日在来容萱堂之前,丫鬟给她喝的那参汤里就加了少量的药来,因为老太太防她在这时突然发病,弄的大家不好看相。此刻她的人是昏昏沉沉,只是坐在那儿呆呆的看着这一切,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看着吉时已到,老太太温言嘱咐了绣儿几句,便叫彩蓉带着喜娘、仆妇、丫鬟送她到大少爷的新房里去了。
大少爷的卧室,被临时布置成了新房。屋内的陈设,也都换上了喜庆的红色。墙上挂上了一幅和合二仙图,旁边贴上了两个斗大的喜字,喜柜上还点起了一对儿臂般粗的红烛,把整间屋子映得通明,那艳艳的红光透着十分的喜庆。
早已不醒人事的吕洪涛被换上了大红的吉服,盖着大红的缎被,躺在床上。同样身穿着大红吉服的绣儿,低头独自坐在床边,就这样成了吕洪涛的冲喜新娘。
“绣姑娘,夜深了,请先安置吧。何妈带着丫鬟们就在隔壁,要有什么事就尽管招呼好了。”彩蓉指着一个中年的仆妇和两个丫鬟对绣儿说道,绣儿没吭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依旧垂着头一动也不动,见她这样,彩蓉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招呼众人“走吧。”说着走出了房间,又随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由于还没拜堂,绣儿在吕家称呼不是大少奶奶而是绣姑娘。
时间如同沙漏般的逝去,红烛上挂起了已长长的烛泪。房内变得死般的静寂,绣儿就像雕像一样的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桌上纱灯扑地一声,爆了个灯花,灯油燃尽,灯光熄灭了。房间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这一个的变化,惊动了绣儿,绣儿终于从茫然中醒了过来。她抬起头来,转动了一下僵直发硬的脖子,抬起眼来打量起四周。
柜子上点着一对粗大的红烛,此时已半成灰烬,两边挂起了长长的烛泪。红色的火苗闪烁摇曳着,在墙上映出了长长斜斜的影子,那两个祝福人间姻缘美好的和合二仙,正咧着嘴朝她笑着。
常言道‘境由心生’,此时绣儿的眼中看来那和合二仙脸上的笑容之中似乎掺杂着悲悯和嘲笑,墙上的的喜字在焰焰的红光的映衬下竟然显得有些狰狞,那两个大大的口字就像两个恶魔,想要把她生生地吞入腹中一般。
绣儿不由自主地从心里生出了一股惧怕,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她不敢再看,便扭转头来看起来房里的其他陈设来。
吕家的富贵自非一般而言,光这卧室就要比绣儿家里外两间屋子还大。满屋的家具都是高大巍峨,朱漆描金的显得十分的富丽堂皇。
绣儿的眼光转到了屋子的一角,只见那不伦不类的设立着一个巨大的神龛,里头供着从老太太的小佛堂里请过来的观音菩萨,龛前的烛台里的蜡烛早已烧成了灰烬了,香炉里三支檀香也已经燃尽,但留在屋子里那浓郁的香气还是使人犹如置身庙宇一般。

绣儿想起来了,就在容萱堂里,老太太曾吩咐她要在观音菩萨前禁食祈祷,以求菩萨保佑她的夫君得以脱离病魔,早日康复。绣儿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把目光转向那床上躺着的“夫君”。
这喜床十分的高大宽敞,床围和帐沿都是大红嵌金丝织成的流云百蝠的图案。红色的罗帐上绣着五彩的百子戏蝶图,很是喜气。
再看看那张在暗红的烛光下显得青糁糁的脸,是那样的枯瘦,如同像在骷髅上包裹着一张人皮一样。紧闭的双目,深陷的眼眶,高耸的颧骨,干裂的嘴唇,没有一丝的生气,只有那微微翳动的鼻翼,在告诉着人们说他还活着。
绣儿的心一阵抽搐,感到像被针刺般的疼痛。这就是她的夫君,她的天,是那个掌握着她命运和生死的男人。
绣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人漂浮在半空之中,再找不落脚的地方。她的心里怕急了,想要拔腿狂奔,逃离这个地方,可她的脚软的连一步也走不动,她想要哭,却发觉自己的眼睛只是酸涩,却流不出一滴的泪水。她想喊叫,但那喉头就像被堵塞了一团麻絮似的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绣儿感到她的人已经麻木了,她的心像死了的一般,那苦涩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在那天她跪着流泪乞求爹爹不要让她出嫁冲喜而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之后,让绣儿明白了她今后的命运,她是什么也指望不上的了。既没有亲情,也没有怜悯。绣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关在大牢中的囚犯,在等着老天爷的判决——是生,还是死。
红烛泪尽,天亮了。绣儿就在这茫然和惶恐之中度过了她的新婚之夜。
由于昨天换吉服、喜被等等的折腾,吕洪涛的神情显得益发的不好了。这下阖府人等都紧张忙碌了起来,老爷,老太太,太太们一趟趟地过来探望,一个个神色慌张,每人的脸上写满了怜惜和心痛。那二太太米氏还不顾老爷的厉声斥责,大哭了起来,直到丫鬟把她半拉半哄得扶回鸾仪园去。府内略通岐黄的账房先生也被叫进来诊脉,老太太又叫人熬了浓浓的参汤给大少爷灌了下去。各色人等走马灯似的在房中进进出出,忙乱个不停。
脸上还留着昨日为增添颜色所涂抹上的浓重的脂粉,身上仍然还穿着大红嫁衣的绣儿在人们的眼中如同一个影子一般。并没一个人问起绣儿昨夜是如何度过的,也没人来招呼她梳洗盥沐,不知所措的绣儿也就像一个过客那样站在角落里漠然看着这一幕幕景象。直到大太太薛氏冲过来厉声地质问她为什么让香炉中的香烛息灭了的时候,这才让绣儿想起自己原来也是这一幕中的角色,依旧在茫然中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太太的问话,只是低着头,一双小手不安地捻弄着衣带。
“行了,昨天也算难为她了。”老太太觉得那大儿媳是在大题小做,故意为难这孩子,就开口道“何妈,以后记得提醒绣儿,这香烛可是昼夜都灭不得的。好了,大家都出去吧。房间里人太多了,旣碍着大少爷静养,也不利绣儿虔心祈祷。这屋里就让绣儿一个伺候着就可以了。除了喂药等事,何妈你就带着几个丫头们在隔壁听招呼好了,没事不要进去打搅他们。”
“是,老太太”何妈连忙答应道。而绣儿只是默默地点点了头。
等众人都走了,绣儿点起了香烛,独自一人跪倒在菩萨跟前,默默祈祷,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向菩萨诉说心中的苦痛,跪了半日一句求告的话也没说出口来。
绣儿不知跪了多久,她的人似乎早已魂游天外,忘却了那躺在床上的“夫君”,也忘却了自己那不知如何的未来。
直到何妈带着小丫头端着汤药进来,这才把绣儿失落的魂魄招回到身体上来,她揉揉早已跪得麻木的腿脚,扶着墙勉强的站了起来。
何妈侧坐在床头,轻轻托起大少爷的头来。接过丫环递上来围垫,仔细地垫在了少爷的脖子下面。一个小丫鬟轻巧地爬上床去,跪在床里。用一根牙筷熟练地撬开了吕洪涛的紧闭的牙关。另一丫鬟跪在床边,用一把小银匙慢慢地把汤药灌进他的口中,三人训练有素,配合得极其默契。
可不过片刻功夫,吕洪涛的喉咙里就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那浓黑色的药汁沿着嘴角慢慢地流了出来,浸湿了底下的围垫。
“嗐……”何妈叹了口气,想对绣儿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解下那被汤药弄湿了的围垫,带着丫鬟们走了出去。
绣儿看着看着,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当年父亲和哥哥病危时,娘亲在替他们喂药时的那一幕幕情景。虽然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可那一切犹如昨天发生的一般,依旧清晰的出现在了绣儿的眼前。
慢慢地那幻影和现实相互重叠了起来,那个躺在床上的垂死的“夫君”似乎变成了她那可怜夭亡的哥哥。
一想到那夭亡的哥哥,绣儿的心如同被针刺般的疼痛。当年如果哥哥他不死,她的亲娘也不会因过度伤痛而那么早的离开人世。如果娘亲还活着的话,那她一定不会让爹爹就这样把自己“嫁”进吕家的,也更不会为了那贞节牌坊而逼自己自尽殉夫的了。
要是哥哥能活到现在,今年也是二十岁,和“他”一样,那也许也该娶妻生子的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从绣儿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对那奄奄一息的“夫君”产生了一种莫名情愫。那是出于一种母性的情怀,她不想让他就这么地死去,就像失去母亲,失去哥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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