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夜半毒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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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夫人盯着跪在脚跟前的喜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鹊的一番话如同千钧巨石将她苦心经营的那幅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的美妙图画砸了个稀巴烂,成了一幅地道的笑“画”。自己耗尽心血得来,引以为豪的,视作生命里唯一的支柱的宝贝孙子,非但不是吕家的正传嫡脉,竟然是个丫鬟贱婢的私生子,这叫她如何能接受得了。
吕夫人用手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她又死盯着喜鹊的脸看了半日,似乎想要在她的脸上找出骗人或是玩笑的样子了,可其实她很清楚没有谁会用这件事,会敢用这件事来骗她,更别说是玩笑了。
就在这个瞬间,她的世界崩溃了,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她觉得她的头上就像压了块大大的磨盘,那种巨大的重量已超出了她那纤细的脖颈的承受力,她人靠在椅子上,头向后垂去,那种样子的坐法使她的头更晕了,一时间,她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因为喜鹊说有关于小少爷的绝密事情要禀告,彩蓉打发走了所有的丫鬟们,自己也守在了外间的门口,那么多年的生涯里的泪血教训使她明白了这样的道理,除非主子定要告诉你罢了,主子的秘密还是不知道的最好。房间里只有那跪在地上的喜鹊,而喜鹊这时已经开始后怕起来了,她深深懊悔自己因嫉恨而向太太禀告了这样的大秘密,真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风波,而这风波又会不会波及到自己呢,她越想越怕,头也越垂越低。
一阵脖颈的酸疼把吕夫人从茫然中惊醒了过来,失去的意识也一点点的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也不管哪酸疼一阵阵的袭来,还是那样的一动也不动,但脑海里却像风车似的转个不停。自打那金凤怀孕起的每件事的映像一幅幅的出现眼前,秋菊的有孕、林月娥金凤如何为她求情,孙儿的降生,秋菊的重回吕家,金凤又突然发疯……这一切,现在细细想来,确实有着太多的巧合和太多的不平常。吕夫人暗暗叹息,只怪自己求孙心切,竟会没发现早已受了欺瞒,自己枉自精明了一辈子,到头来再最关乎自己和吕家的身家性命之处,却被人糊弄了去,落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守在门口的彩蓉不安了起来,里面弄怎么一点的声响也没有。她走到了门口,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又低低地叫了声“太太。”
早已跪得心慌不已的喜鹊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和叫声,可她等了一会,不见太太的动静,便略略的抬起了头,用眼角偷偷的瞥了下太太,一看她吓了一大跳,只见太太的模样很奇怪,整个人好像僵在了椅子上。喜鹊害怕了,她咬咬牙,乍着胆子轻轻的叫了起来“太太。”
这一叫,总算把吕夫人从沉思中叫醒了过来,她只觉得脖颈僵硬整个人都无法动弹,正想要叫丫鬟来扶自己起身,忽而想起来了,房中的丫鬟早被自己打发出去了,连彩蓉也不在。她叹了口气,对着喜鹊说了声“去开门,让彩蓉进来。”
喜鹊答应一声连忙站起身来,可她跪得久了,两条腿早已是麻木了,一时那里站得起来,但又不敢拖延,几乎是连滚带爬得到了门口,好不日、好不容易扶着门站了起来,只觉得腿上有万只虫蚁在游走噬咬一般,她硬撑着打开了门,就再也站立不住了,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彩蓉进的房里,只见太太那样靠在椅子上,忙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吕夫人勉强地转动了一下那僵直的脖颈,嘴里哎呦了一声,彩蓉赶忙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替她捶起肩来。
此刻,吕夫人的心已不再是那么乱了,毕竟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的磨练使她的应变能力极强。她坐直了身子,一招手叫道“喜鹊,你回去,今日这话要是向外人吐露了一个字,我会叫你后悔到这世上来过这一遭的。懂么,去吧,也替我小心看着点,”
喜鹊如得了皇恩大赦一般,连忙磕了个头,答应一声“是”就回鸾仪园去了。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吕夫人已把那纷杂错乱的思绪基本上理清了,当前,最要紧的是得搞清楚这被自己视作性命的宝贝孙子到底是不是吕家的血脉。可这样做实在是很不容易的,在吕家堡里,她唯一可商量的只有彩蓉一人,彩蓉虽说是个下人,可跟了自己那么多年,她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再说除了她又能找谁呢,想到这吕夫人轻轻的叫了声“彩蓉,你过来坐下,我有事跟你说。”
彩蓉自打十岁上跟了小姐,又陪嫁到了吕府,几十年来是深得小姐的信任,如今在吕家堡,也只有她还可以和吕夫人说得上几句话,可在怎么在小姐的眼里她毕竟是个丫鬟,那吕府的规矩又是如此的森严,她哪敢坐着和小姐说话呢,彩蓉连忙说“小姐有什么吩咐就请说。”
吕夫人是存心要和彩蓉长谈,有很多的事要商量,这时那还有心思管那么多的规矩呢,于是便又说道“不,我这话说来可长了,你还是靠近我坐下吧,就不必拘礼了。”
彩蓉见小姐这样的说,知道肯定有不寻常的话要说,也不再说什么就拿了个小凳子坐到了吕夫人的跟前,等着她开口说话。
吕夫人一把抓住了彩蓉的手,由于用力手上的青筋也隐约可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彩蓉,我们吕家出了大事了,老天啊,这下子可怎么好啊,诶,看来是真的要了我的命了!”一语未完,两行泪珠滚落了下来。
彩蓉从未看见她的小姐有过这种的样子,在她的心目中,小姐是那么的刚强,那么的沉稳,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难处,可只有观音菩萨才听得到她的倾诉,看到过她的眼泪,今天这是怎么啦,难道这是这天要塌了不成。这让彩蓉惊疑不止,也伸出手来握住小姐的手,急惶惶的问道“小姐,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啦!”
吕夫人被她这样的一叫,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失态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了稳心思,眼睛看着彩蓉说“你要对我说实话,最近在这府里可听得什么闲言闲语么?就是关于秋菊和小少爷的,你可不许瞒着我!”
彩蓉刚一听到闲言闲语这几个字,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在说大少爷的病呢,在添贵儿死后大少爷在家的那段日子里,一切都是她带着几个小丫头服侍的,要真传出什么闲话来,那她是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后来听小姐说到了小少爷和秋菊,彩蓉才稍稍的松了口气,可她不明白,这两人有什么可传说的呢?还让小姐这个样子,于是就问“什么闲话,没听说啊。”
吕夫人重重的叹了口气“诶,我们两个就是那聋子的耳朵——摆设!我是被蒙在了鼓里还自得其乐,你呢又是一问三不知的,这可怎么了得”接着就把那喜鹊说的那些事对彩蓉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这一番的叙述听得彩蓉是心惊肉跳,魂飞天外,这下她终于明白了她的小姐,那个手握着吕家堡上上下下的生杀大权的太太,如何会愁得像天都要塌了一般,这吕家上头那片天,果真是塌了一大半呢。想到这,彩蓉是忧心重重地问道“小姐,果真这样的话,怎么办呢?”
吕夫人摇摇头,“怎么办?,你想如今还能怎么办。要这事早在半年前发觉的,那容易的紧,不用问什么,那秋菊一顿鞭子就了了帐了,随后把金凤休了,孩子逐出到庄子里去。可现在……诶,我好恨哪!”
彩蓉听的小姐轻轻松松的就说出那么残酷的处置,这起码就是几条人命啊,但在吕家堡,奴婢的性命半钱都不值,可她一时不能明白小姐为什么说在半年前呢,再一想,原来如今的大少爷已经成了个太监般的废人了,也就明白了那个恨字的来由。
吕夫人又接着说道“如今头一件,是要弄清楚这孩子是不是龙儿的骨血,万一竟不是他的种,哼,我叫她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彩蓉想了想“小姐,依彩蓉看来,这孩子十有**是大少爷的,瞧这脸庞儿,鼻子,不都和大少爷一模子里出来的么,哦,还有那头上的旋儿,大少爷是两个旋儿,他也是呢,不是父子能有这么巧的?只是不明白这么难的事究竟是谁做成的,谁的主意,还有就是大少爷是什么时候收了这丫头的呢。”

吕夫人冷笑了一声“这事不用算,除了林月娥这贱货没别的人敢做,也没别的人敢想呢,秋菊不会是主谋,一个才十几岁的丫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有贼心没戝胆的,金凤没那个能耐,她就是再想要儿子,她是有贼胆没那个贼心呢,只有林月娥,那时不正是由她打理金凤的一切吗?怪道她那么起劲,原来就没安好心!”
彩蓉附和着道“是啊,难怪那舅奶奶那么向着秋菊呢,还这样起劲的为她求情来着。”说到这她突然想起件事来“哎呦,我倒是想起件事来了,想当年我曾听我们院子里的小丫头们说过一档子的事,说是那个秋菊不小心摔碎了大少爷宝贝的西洋玻璃杯子,被大少爷一顿鞭子打得半死,还是大少爷亲自动的手呢,好像就是在秋菊出了那事之前吧。”
吕夫人听了顿时心里一动“唉,有这种奇事,你怎么不早说呢?”
在吕家堡,一个丫头因犯了错被鞭打一顿本算不上个事,别说是摔碎了那贵重的西洋玻璃杯,就是打碎个寻常的杯盘碗碟,遇上主子气不顺时,命人拖出去打一顿也不稀奇。那知悔堂里有的是如狼似虎、穷凶极恶的家丁,和那膀大腰圆、面冷心硬的仆妇,只要主子说声打,立时就会有人上来照办的。但要说就就为这点子小事,竟然劳动大少爷亲自动手,可见太不平常了。
吕夫人略一思量,就觉得十有**是和秋菊怀孕有关,于是吩咐彩蓉叫刘妈来。
彩蓉一看都已是半夜了就说“都半夜了,小姐还是先歇着吧,等明日在叫也不迟。”
吕夫人寒着脸,瞪了她一眼,骂道“糊涂的东西,这事不问清了,你想我能睡得着吗?你还不快去,悄悄地,别惊动了别人。”
彩蓉赶紧来到了鸾仪园,此时已是快三更天了。她没理会那上夜的人的招呼,径直朝刘妈的住所走去。
刘妈在睡梦中被叫了起来,开门一见竟然是彩蓉,顿时惊疑不止。又听说是太太急等着要见她,连忙跟着就走,一路上心里是忐忑不安,总觉得不会是好事。
彩蓉带着刘妈进屋时,只见太太坐在桌旁,以手支颐正闭目养神呢,彩蓉轻唤了声“太太,刘妈传来了。”
吕夫人这才睁开了眼睛,她且不说话,只是盯着刘妈看着,半天目光也不转动一下,看得刘妈的心里更加的发毛,只觉得那腿已是软的快要站不住了。这时她才开了口。
“刘妈,我问你,那一年大少爷为什么打秋菊,你要说实话。”
刘妈没想到太太竟会问起这个,她头一个反应就是那些传言传到了太太的耳朵里了,太太对此也起了疑心,可兹事体大,要说错了半句可不得了,一时犹豫着不知怎么说好。
吕夫人见刘妈不说话,她的火气上来了,厉声的喝道“怎么,在想着怎么编一套话来骗我么,告诉你说,要是你没说真话,回头我再问了出来,那你这张嘴就永远别说话的了。”
刘妈吓的浑身一颤,再也站不住了,两腿一软就势跪了下来,还没开口先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强忍着牙齿的格格声,把那晚发生的事祥祥细细的说了一遍,边说着边偷着用眼角觑着太太脸上的神色,说到末了,便把那黄大娘当时所说的秋菊下身被撕裂的口子不是那天的新伤的说法说了出来。
吕夫人听了后面无任何的表情,只是像在怔怔地出神似的久久不说话。站在她身后替她捶着肩头的彩蓉,从她那微微发颤的身子知道,她的内心很不平静。
彩蓉也被刘妈的叙述震撼了,她很清楚,那秋菊一定是没让大少爷好好的如愿才会被毒打的,这说明这一切不是她主动去勾引主子的,可这话彩蓉不敢对她的小姐说。
吕夫人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些,她哪有心思来管那秋菊到底是不是勾引主子的狐狸精,她一听就清楚了,秋菊是被儿子收用过的了,看来那孩子确是自己的孙子了,既然如此,那就是按着老祖宗的家规来办的话,只要把秋菊除了,这孩子也还可以立为吕家的后嗣的。这可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她是在想着如何把这秘密永远得瞒起来,不能让人知道她儿子无法再有子息的丑事,更不能让人知道她堂堂的吕家堡竟只能由一个出自丫鬟贱婢的肚子里的私生子来接掌。
吕夫人盘算了半日,想起件事来,“刘妈,那当日知道这事的有几个人呢?”
这事刘妈想都不用想,立即回答说“除了我还有四个,三个是我们院子里的,两个是院里上夜的,一个是那花匠,再有就是知悔堂的黄大娘了。那日我可就关照她们过了,这事任谁也别出去瞎说,应该就没人再知道的了。”
吕夫人点点头对刘妈说“你回去吧,只是你可得给我盯着那几个你们院子了的人,让她们少胡说,要让我再听到什么关于小少爷的一言半语,我可就唯你是问!下去吧。”
刘妈出得太太的上房,被那园子里的凉风一吹。只觉的浑身冰凉,原来那冷汗早已把她的衣裳都湿透了,不但如此,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裤裆里也湿了一大片。
遣走了刘妈,吕夫人要彩蓉别再替自己捶了,依旧让她坐在那小凳子上。问道“这事你怎么看,我倒想听听你的想法。”
彩蓉早知道小姐会问她的,已经在心里斟酌好了说辞“小姐,以彩蓉来看,那秋菊被大少爷收用过了是没错的了,而且那日舅奶奶所说的秋菊和她表兄的事看来是假的,二奶奶回门在前呢,要拿秋菊真的在外头破了身子的话,那大少爷不会不知道啊,能不追究吗?”
吕夫人点点头“这我知道,那孩子是你大少爷的没错,林月娥说得尽是瞎话,我真悔那当初心一软就让她给骗了去,要不哪来这么多的事,嗐,你大少爷也不会的这病了!现在她倒好,躲京城去了,看来她就是怕有这天呢,好个姑嫂情深的,她哪还管金凤的死活呢。”
吕夫人又说“这孩子我是要定了,就按着祖宗的家规来办的话,也不过是留子弃母而已,只是我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事,免得人怀疑你大少爷才三十岁出头,还不能再娶个媳妇回来生儿子么,就用的着让一个……来承继这家业么。”那贱种两个字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在吕夫人的心里,她一直后悔明知儿子那风流性子,少不得女人,可眼下家里的那两个,老的老,傻的傻,就该早些替他多置几个妾侍服侍他,也好拘者他的心,免得在外胡闹,可她总还希望那金凤能好起来,说不定那仲齐、叔平能出世也不一定。可现在弄成这样,那真是悔亦晚矣。
彩蓉跟了小姐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她的心意,一辈子争强好胜的,岂肯在这上落了褒贬。
于是就问道“小姐说的是,不过这就不能明着处置秋菊这些人了,那怎么办好呢?”
吕夫人叹了口气“我就是为这烦着呢,这秋菊恐怕不能再让她留在那孩子身边了,就算是让她留在这世上我也不放心哪,万一她哪天想儿子想得发了疯,闹起来可就麻烦了。她现在又不算是我们吕家的人了,除了把那事揭开了,否则也不能再是一顿鞭子打死了她。况且,自打那添贵儿死后,我也总是心里不安宁,也怕那戾气太盛了对家门不利。瞧瞧这接二连三的出大事,莫不是真有冤魂在闹腾也说不定呢。最好是想个法子,让她自己不想活了才好呢。你倒是替我好好想个主意。”
彩蓉听得这番冷酷的言语,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气,夺了人家的孩子,还要让她去死,好狠的心肠啊。可主子既然有令,那自己也只能尽力去想了,谁叫奴婢的命不值钱呢。
室内静悄悄的,两人都在动着脑筋,突然,两人同时叫了起来“孩子”,原来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用孩子来胁迫秋菊自尽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看秋菊为他吃了多少苦都乐此不疲,就知道孩子在秋菊心里的位置是比她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这样做肯定能达到目的。
吕夫人又重重的叹了口气“也不是我心狠,为了吕家的名声,也顾不得着许多了,反正只要今后好好的疼那个孩子,也算是对得起他的亲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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