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初一接到石武羊的飞骑传书时，他的步兵已经脱离了山地范围。
他很愤怒。并不是因为族中的圣器落入敌手，而是因为刚山勇的临战失机。这原本是一次可以决定战争结果的行动，却从一开始到目前都不顺利。
当最初制定这个计划时，耶律初一认为屋顶会议是支持他的。但在三个大酋长之间产生了分歧。黑风迦要发动的是一次战略性进攻，要一鼓作气打通帝国的屏障，而其余的人却只倾向于发动一场消灭独立军团的战役。当多数人的想法占了上风后，整个计划便变得似是而非。首先，兵力被严重削弱；其次，黑风迦把帝国人楚先岚硬塞给耶律初一、并声明这个帝国人可以补偿这次行动在兵力上的损失让他感到极不高兴。
耶律初一不喜欢使用刺客。
他不喜欢使用刺客并不是因为刺客不够光明正大而是因为事实上能够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一个刺客，怎么能够顶得上几万精兵？那只是无知的人的看法。虽然耶律初一不能这样反驳大酋长，但在那个时刻他已经打算放弃这个任命。如果不是雪龙要塞的龙山将军坚定地支持这个计划并答应在必要的时候出兵支持，那根本就不会有今天的这次突袭。
没有人比龙山将军更加了解帝**的虚实。做为帝**人中罕见的判国者，龙山将军直接和帝国对抗了二十年，所以耶律初一无法拒绝龙山将军。
但一个细节的疏漏，就把这次突袭变成了一次强攻。
元城列也看出了耶律初一的愤怒。“那我们还要不要进攻？”
耶律初一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如果说这个计划还有成功的可能，那完全取决于行动的突然。现在看起来，要做到这一点已经不可能，那么我们成功的希望也不大。”
元城列半天没有说话。
他也很清楚这次军事行动的成败所在，如果耶律初一已经失去斗志，那么这一次的偷袭也就要无功而退。
“你不和楚先岚商量一下吗？”
耶律初一冷笑一声。“和他商量？他只是一个刺客而不是一个军人。跟他商量军情是对我的侮辱。”
元城列笑了笑。“也许他可以到虎踞大营里去把勇毅公的人头摘来。他不是说自己很擅长这方面的本领？而且大酋长把他派到我们中来不就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我要是你，就去和他谈谈。我敢说这会很有意思。”
耶律初一看着元城列，忽然笑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不过现在看起来，你简直比狐狸还狡猾。你想看他的笑话？或者你干脆就想要了他的命？”
元城列笑眯眯地。“我不想看任何人的笑话也不想要任何人的命。不过，要是老有人跟你说他怎么怎么有办法，那你总是想要见识一下。现在不就有这样一个机会？顺便说一句，如果他真的象大酋长说的那么厉害，那我不介意把功劳全都让给他。你介意吗？”
耶律初一会意地微笑。“我也不会介意。如果他能让我们兵不血刃地结束战斗，那我还要感谢他保全了我部下生命的大恩大德。你说的没错，放着这样一支神兵不用那可真是太浪费了。”
外面的大队已经开拔，但耶律初一的帐篷暂时还不用拆。他把自己的族弟、族内的猛将、另一位上将军耶律十五叫到帐篷里来。。耶律初一叫这两个人过来，就是为了杀一杀这个帝国人的傲气。当楚先岚急匆匆地来到时，耶律初一正和部下们俯身在一具马鞍子前研究一张地图。帐篷里有股劣质高粱酒的味道。
耶律初一招呼楚先岚，却没有让他坐下，而耶律十五则狠狠地看了一眼楚先岚。他在战场上杀人无算，举止间自然带着种凛冽的杀气，但楚先岚不为所动，对他的无礼只是报以一笑，行过军礼后站在一边。
耶律初一道：“我听说大酋长的侍卫队伍里有许多高手，能够杀人于千里之外。虽然我个人不大相信这个说法，但大酋长言之凿凿，我们做属下的也只有唯唯诺诺。如今两军阵前，凡事不能儿戏。我要确切地知道，你能不能进入敌营之中拿来敌军主将的首级？”
楚先岚剑眉一蹙。“上将军真的要我这么做？”
耶律初一的眼睛闪闪发光。“当然要这样做。只要能够得到胜利，什么手段并不重要。要是你今天夜里就能做到这一点，那这两万人将因你全身而退，在我看来，那可是比消灭敌人更大的功劳。”
元城列也看着楚先岚。“两军阵前，可要看你的真本事。”
楚先岚微笑。“楚某只是应大酋长之邀请，做个饮酒作乐的客卿。说到打仗，楚某哪里有这个本事和威望？但楚某既然身在军中，免不了要说上几句。‘千里杀人’的说法嘛，未免夸大，但要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倒也并非无稽之谈。楚某不才，颇通一些武艺，也很愿意走上这一趟，以报大酋长的知遇之德。”
他回答得这么干脆利索，倒也出乎耶律、元二人的意料，而且话语中辞抑意扬，把自己的本事先夸了个十足。两个人看这楚先岚不过四十来岁，面目清秀，虽然腰中配剑，可怎么看也不象一个“倏忽来去”的杀手刺客。
耶律初一笑了笑。“这么说，楚先生是愿意走这一趟了？军中无戏言。”
楚先岚也笑了笑。“楚某话出如风，既然夸下海口，又怎能临敌怯战？但楚某临行之前，还有话要对将军言明。此事关系到大军胜败，还望耶律将军能够仔细参详。”
耶律初一点点头。
“你既然把命都豁出去，我又怎会连听你说话的耐心都没有？”
元城列拍了拍身边铺在地上的兽皮。
“既然是勇士，就请过来坐下说话。”
楚先岚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两军交战，若能出其不意破敌首脑，自然能生事半功倍之效。耶律大人的计策果然高明。只是独立军团与帝国其他军团不同，不能以常理论之。独立军团的军人都来自帝国的北地六郡。北地六郡是帝国发源之地，民风勇悍。北地贵族弟子七岁即离开父母，在京城的军事学院或皇家学院学习，五、六年后即从军。作战的本事，可以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而且常常是父子兄弟同在一军中效力，战斗力之强韧，无须赘述，各位大人自然心知肚明。楚某此去，一击不中，断无幸理，那也不去说它；若是一击而中，侥幸拿得回敌人主将的首级，却未必就能令敌军不战自乱。”
这时候耶律牧飞忽然接过他的话头。
“不错，这一招对别的军团可用，对独立军团不可用。勇毅公不但自己是个天才，就连他的部下也不可小看。久经战阵的队伍，就算他们的指挥官出了意外，最多是士气上遭受一些打击，能否转为败因，还要看战场上的状况。”
元城列看了耶律牧飞一眼。
耶律牧飞这么说话，摆明了刚才的主意是在刁难。楚先岚是个心思细密的人，若是被他拿住耶律初一的话头不放，可就落了一个“强人所难”的口实，难保不招致别人的腹诽。
可耶律初一随即话锋一转。“楚先生既然对独立军团这么熟悉，不如干脆把他们所有有分量的军官都干掉。要是这样敌人还不溃散，那才是蓝月大神不保佑我新月军。”
元城列在心中暗笑。耶律初一果然够狠毒，他不但想把楚先岚逼到虎口里去，简直就是想直接把他塞进老虎肚子里。
楚先岚面色如常，继续侃侃而谈。“耶律上将军所言正是楚某所想。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楚某若有负上将军阁下，自己丧命倒是无怨无尤，可是军团的这次远征若是因此而受影响，那才是让楚某死也死得不甘、不安的地方。”
耶律初一看着他。“这么说，你本来另外有办法要帮助我？最初你就没有打算去刺杀敌人的首脑？那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楚先岚从怀里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白布。“将军请看。”
耶律初一没有伸手去接。他能听懂帝国语，可要他读和写就实在是难为他了。
“把上面的字念一下。”
等到楚先岚念到一半，耶律初一和元城列都是面面相觑。这张白布上记得竟是三年来独立军团的作战、人员和辎重补给的详细情况。等到楚先岚念完，大家已经明白，独立军团现在非但人员不足且没有军需供应。虽然还来不及仔细计算，但无疑已经比之前耶律初一所得到的情报要细致得多。
楚先岚收好这张白布，微笑地看着耶律初一。
耶律初一瞪着他。“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楚先岚看着耶律初一，目光里带着一种温和的倨傲，连同他脸上那种似有似无的微笑，好象是在嘲讽耶律初一的沉不住气。
“这件事说来话长，上将军眼下未必有这个余裕听我细细讲来。”
耶律初一忽然笑起来。
“楚先生手里既然有这个东西，又何必亲自走这一趟？以新月军的能耐，以楚先生的情报，拿下虎踞大营只在眼前。楚先生不必矫情，你到现在才亮出这独门法宝，必有深意。”
楚先岚点头。“兵凶战危，若主将不察，事机不密，只是白白死伤了部下。大酋长坚持派楚某来，就是填补平冈族的临时退出而造成的损失，希望到时候能够助耶律将军一臂之力。”
耶律初一看上去并不相信他的话。“那倒要感谢大酋长的这番心意。只是若在会议时就把这好处讲出来，只怕也就不必有那么多事后的抱怨和不愉快了。再说，你这张白布就能够顶得上平冈的三万精锐？”
楚先岚收敛了笑容。“耶律将军明鉴，这份机密文件可是联盟现在的头等秘密，就是在眼前，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若非开战在即，只怕楚某也不敢张扬。单只这份文件，就有多少人担着身家性命的大危险。”
耶律初一没有说话。他自然也看得出这是帝国内部流传出来的抄本，能拿得到这样的机密，自然是联盟已经在帝国内部安排了自己的细作。而这细作，多半就是象楚先岚这样投奔过来的帝国人。这样看来，大酋长黑风迦收揽这些叛逃帝国人的用心可谓深远。
耶律初一其实早就听说过楚先岚的名头。
这楚先岚看上去文质彬彬，但曾经赤手空拳打败了黑风迦身边所有的护卫，是一位武功上的大高手。部族联盟内武士如云，但真正能和这位楚先岚比肩的并不多。如果不是身份有差别，耶律初一也很想和楚先志较量一下。现在看来，刚才他满口答应去虎踞大营暗杀敌酋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机智，但就凭他敢答应下来的胆识，就已经叫人不能小看了他的身手。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军营里岂有儿戏？如果耶律初一执意要他去刺杀敌人，如果没有高强的武功，他不是在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耶律初一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以蓝月大神的名义，我保证你今天所说的一切不会传传出这个帐篷，否则叫我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楚先岚整衣敛容。“多谢将军。若能保住这个秘密，那也是联盟之大幸。”
楚先岚再次把关于独立军团的情况讲述了一遍。
这支军团在最鼎盛的时期曾经拥有一万五千人的规模。但连年的血战，现在只剩下有七千余人。由于这一年里帝国和联盟的战斗进入白热化，在战线的南北两个方向，大王子冲云霄率领的中央军团和二王子百战尊率领的近卫军团抵挡着差不多六万联盟军队，帝国的军务司只是要满足这两个军团的对军需的要求就已经力有不逮，所以虎踞大营根本就没有任何兵员能够补充进来，军需供应也很艰难，军器和粮草都十分短缺。
每年冬季，独立军团的骑兵都要在后方的“宁静溪”休整。现在耶律初一能够明白为什么黑风迦会固执己见要求发动进攻，同样他也明白了黑风迦不肯说明自己坚持的理由也是为情报来源而保密。如果这情报直接来自帝国的统帅部，那这情报的价值的确是难以估量。
现在的军情就要乐观得多，即使独立军团的骑兵还在虎踞大营，以目前不到三千人的规模也不会对新月军造成什么样的冲击。在新月军的左右两翼分别有两千骑兵，这样在整个新月军中骑兵就占到了一半，再加上六千名善于攻坚作战的熊族步兵以及随后能够赶到的六千名雪龙要塞的步兵，新月军的总兵力将达到两万六千人，是独立军团的五倍还多。
虽然由于刚山勇的卤莽而泄露了新月军的动向，但对于敌军的了解反而让耶律初一对胜利更加期待。如果说在接到石武羊的传书他还对“战还是退”而犹豫不决的话，那么楚先岚的情报则坚定了他进军的决心。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在他已经很清楚虎踞大营的兵备，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能战而胜之绝对是一个将军的耻辱。
他也不想再去考虑黑风迦的用心何在。对他而言，黑风迦能不能连任大酋长不是问题，他要做的就是在战场上取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来捍卫新月军不败的美名。而比这个更有吸引力的就是打通这条通道，让联盟的百万大军能够穿越大苍山，直接进攻帝国的帝都七塔之城，结束这场战争。
他现在感兴趣的是，楚先岚这样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来投奔部族联盟。听楚先岚话里的意思，这样做的还不止是他一个人，在帝国内部，似乎还有一个组织在暗中帮助部族联盟。在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帝国，这种人和这种事都相当罕见。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一个强大的国家也一样。
元城列笑眯眯地看着耶律初一。“那我们还要不要进攻？”
耶律初一以拳击掌。“当然要进攻。如果楚先生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就算敌人已经有了防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也不可能做出什么改变，更别提他们兵力严重不足这回事。所以我们仍然有机会。”
元城列点点头。“我还在担心你会改变主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拔营前进。现在的时间对我们来说非常宝贵。”
耶律初一已经完全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元城列的支持和楚先岚的情报让他重新对眼前的计划有了信心。
“派快马返回雪龙要塞，跟龙山将军借调他的步兵。”
“既然敌人已经有了防备，那就大张旗鼓地排开阵势，告诉敌人我们来了。如果他们出来，就会给石武羊的骑兵以机会，如果他们不出来，至少也会把他们的注意力都拉到我们的正面。”
耶律初一连下两道命令，立刻就忘记了刚山勇的失机给他带来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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