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弩之末。
双方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但胜负还没见最后的分晓。
勇毅公说话的时候，声音里也带着疲倦。
“不能让战事这样胶着，那对我们不利。所以我要把刚山勇的尸体还给新月军。如果他们明天退兵并且直到春天前都不再来的话，我们还会把他们的圣器交还。这会挫伤他们仅剩的锐气，让他们在援军还没有到来之前撤兵。”
铁屠不解地看着父亲。
“我不赞成。他们当然也知道援军就在路上，这只会提升他们的士气。而且他们大老远地赶来和我们会面，至少要等大家都尽兴了才能说告别的话。”
铁屠是个狂热的好战者，就算他理解大公体恤士兵的苦心，也不表示他就赞同父亲的做法。这就是他们父子之间最大的不同，而这不同很快就会发展成分歧。日渐成熟的铁屠已经在个方面向父亲的权威发起挑战。
勇毅微笑。“有的时候，‘不战’比‘战胜’要有用得多。”
铁屠摇头。“我们可以与敌人一战，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消灭掉眼前这股敌人？那样的话还可以打击敌人援军的士气，动摇他们的作战决心。”
“那也许只是因为我们的风格不同。如果你想按照你的风格来，那也要等后天，等你真正成为军团统领才行。”勇毅仍然在微笑，但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许的不耐烦。“我不想给你讲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只要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着，好好学着你老子是怎么跟野蛮人打仗的。”
张别离感到有些迷惑。“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谈判上来。那为什么不早一点这样做？那样的话，也许这一战可以避免。”
勇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冷笑还是嘲笑。
“关于这一点，你的看法比铁屠更加幼稚。”
铁屠双手抱在胸前，好笑地看着张别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曾经向我提起过凭借这把圣器和野蛮人谈判的事情，，所以你有一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幸灾乐祸的想法是不是？”
张别离也笑起来。“幸灾乐祸谈不上，但我的确想说‘早知今日’这句话。”
铁屠点点头。“这很好，因为你已经能够用长远的眼光来看待每一件事情。但在对待野蛮人的这件事上，你的看法就很不妥。我当然知道在这个时候要谈判，但我们不知道野蛮人怎么想。”
“如果他们对他们的圣器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视呢？如果野蛮人的将领够聪明的话，事实上他们的确够聪明，他们就会等到一鼓作气打垮我们再谈什么圣器的事情。谈判，当然有帮助，但这仍然取决于实力，所以我们必须要打这一仗。这说起来似乎有些古怪：谈判是为了避免战斗，可必须要经过战斗双方才能够坐下来谈判。”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要成为一个象样的统帅，有件事情一定要记住，那就是，你必须选择那些比较现实的事情去做，而且，你必须独断专行。”
“知道我为什么会呵斥你？那是因为我不想你关于谈判的说法扰乱军心。‘兵不厌诈’，让你的部下能够踏踏实实地执行你的命令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就是让他们脑子里根本不会有除了你的意图之外的别的想法。一旦他们对你的命令有所置疑，那他们的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铁屠笑了笑。“现在你还觉得你比其他人都聪明吗？”
张别离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比其他人聪明。”
勇毅看着铁屠，嘲笑的目光里带着点儿善意的嘲笑。
“你的功课做得很足啊，小子。”
铁屠微笑。“老爹，我想做军团统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勇毅点点头。“你还有什么好点子让我开开眼。”
铁屠又露出他那种狡猾的笑容。“老爹，那你可得坐稳了，我敢说这个主意肯定会把你吓坏。”
勇毅斜靠在椅子上。“那可不容易，小子。那可真的不容易。”
“我要攻打雪龙要塞。”铁屠的声音里带着他一贯的不可一世。“我要拔掉我们防线上的这颗钉子，明年春天就干。只要我拿下雪龙要塞，才不用去在乎敌人想干什么，也不用担心统帅部总是拖我的后腿。因为雪龙要塞对联盟的意义就象虎踞大营对帝国一样重要。”
没人说话。
铁屠傲慢地轮流看着两个人，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得意洋洋。
“听上去很疯狂。是不是？”
“也不算疯狂，只要你有五万人就能够拿下雪龙要塞。”
铁屠大笑。“给我三万人，我就能完成这个看似不可能的计划。”
勇毅微笑。“但问题是，在春天之前，就算是把整个帝国翻过来也很难找到三万名完全合乎要求的士兵。”
铁屠还在微笑。“就连皇帝陛下都不能。但有个人能。这个人有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而且幸运的是，他还是我们最好最可靠的朋友。”
勇毅的脸上还是波澜不惊。“你连军务大臣云肃都考虑到了。这么说，你已经计划很久了？”
“从我们不得不窝在这个地方进行那种没结果的战斗时就已经在计划了。”铁屠一拳砸在面前的桌子上。“我们不是一支只能够消极防守的军团！没有机动，独立军团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独立军团！”
勇毅没有说话，但他看向铁屠的目光里充满了欣慰。
“你没有吓住我。我是说，这个计划没有吓住我，但是你，小子，你把我吓住了。我不得不承认，我事先没有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战略眼光。这样看起来，我把统领军团的重任交给你也不算是冒险。”
统帅部和中央军团在策划一次对联盟重地炎平的攻势。为了帮助大王子冲云霄能够取得一次决定性的胜利，必须确保王子殿下能够动用全帝国的资源，勇毅是帝国最出色的军人，这种时刻当然是大王子的不二人选。如此一来，勇毅公分身乏术，无法再在自己的军团上投入足够的精力。
“拿下炎平，战争结束。好想法。”铁屠冷笑。“不过我倒想去问问，这么天才的想法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
大帐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很多人都认为，炎平的归属对战争的影响并不大。首先，联盟并不是只有这样一个粮仓；其次，炎平其地易攻难守。拿下容易，要想守住就意味着要消耗更多的兵力。以往帝国都遵循一个作战原则：当有收成时才会对其发动攻击，做为对整个战局的牵制。就算是勇毅公也改变不了炎平的形势。可要是拿下雪龙要塞，不要说大河地区，炎平都同样在帝国的控制之下。统帅部不同意做这种尝试只是因为，雪龙要塞从来就没有被攻陷过。
“眼下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勇毅公最后下了结论。“等到结束眼前这件烦心事，我们再来讨论。”
所有人都很疲惫。
回到自己的驻地，张别离连衣甲也没有脱掉就睡着了，直到从各个营区传来的士兵们的欢呼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很显然双方按照勇毅公所指出的那样达成了停战协议，并且这消息也已经被传达给各部。
在战争看不到结束的苗头的时候，士兵们还不能回家，休息一下疲惫的身心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虽然，战争的阴云还是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但在暴风雨还没有来到之前，终于还是能够短暂地享受一下阳光，哪怕是只有一丝一毫也弥足珍贵。
在这个时刻、在听到部下兴奋的喧嚣时，不止是北地人，就连哮月族也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敌人在退却，但仍然有敌人在前进的途中，所以虎踞大营内部仍然不能放松警惕。张别离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重新组建巡查营并且立刻出发，一路上打探敌情。他的巡查营前进速度很快，甚至超越了退却中的新月军，好象是在“护送”敌人离开。
直到敌人全军撤到安全距离之外，张别离才命令部下陆续返回大营，自己带小队人游弋在后。
今天是个好天气，明月高悬。
大苍山那些晶莹剔透的山峰在满月的月光下被染成神秘而黑暗的蓝色，有一种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冰冷的壮丽。寒风刮面如刀，夜里的酷寒轻易地穿过他的毡布斗篷和战袍，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疲惫和孤独。
在拉西萨雪原这个地方上迷路是件可怕的事情。先不说连石头都会冻裂的寒冷，就是那些在雪地里出没的猛兽就足以让任何人胆寒，尤其是那些比普通的狼大上整整一倍的雪狼。在这样的环境里，对食物的渴求使这些动物敢于向任何生物发起攻击。
也许，他真的该好好睡一觉。
月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冰雪世界。点起一堆篝火，蜷缩在随身携带的毯子里，张别离舒服地伸展开了自己的身体。吹过拉西萨雪原的风，卷杂着飞雪，听起来呜咽而苍凉。对着面前昏暗的篝火在这样空寂的环境里，他的精神反而更难以放松。他本来以为自己会马上睡着。
他盯着天上的星星看，却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星座；他闭上眼睛想回忆一些人和事，可当他睁开眼睛时却不记得回忆到了什么。
他把手伸到毯子外面，摸索着把自己的刀抱入怀中。
一股凉气从手心传过来，直沁肺腑，他耳边仿佛传来战场上的喧嚣，这喧嚣却让他的心绪平静了许多。抚摩着冰冷的刀鞘和刀柄上的骨质饰物，好象是抚摩到了情人光滑的肌肤，他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睡梦中他能感觉到好象从万丈悬崖上失足跌落一样的恐惧。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最近几年来，他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噩梦。到现在为止，他还记得那个居高临下地把剑从肩膀上刺进、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敌人的须发眉眼，就象用刀子刻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么清晰，包括那个敌人狰狞的表情和残忍的眼神。
他猛地睁开眼睛。
现在他的眼前没有剑，也没有那个狰狞丑陋的脸庞。
月亮依然悬在天际，澄澈晶莹。
寒风呼啸着掠过夜空。
那堆篝火已经没有了火光，只是冒着烟。
“雷驹”警醒地四处张望。它一向是个好的守卫者，敏感而且聪明，任何野兽和敌人的动静都会让它狂怒起来以叫醒沉睡的主人。而且它很少出现错误。和“雷驹”在一起，他甚至觉得比和那些疲惫的战友们在一起更安全。
张别离把柴火加到篝火里，却发现“雷驹”有些不对劲。
战马显得既烦躁又迷惑，它没有象往常一样不安地踏步，但它也没有象刚才那么安静，当张别离走到它面前时，察觉到战马宝石般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愤怒。
突然，地上的雪象狂乱的波涛席卷上来，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的眼前就已经全都变成雪白的一片。那种绵密厚实的白，就象他梦魇里那绵密厚实的黑暗冰冷地淹没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看清楚了飞向他眼睛的每一颗细小、闪着晶亮光芒的雪花，扑面而来的沉重差点让他窒息。
在满眼的雪白中他看到了闪着锐利寒光的利刃刺向胸口！
他伸出粗糙得象被海水冲刷过的岩石的手攫住了利刃！
袭击者的力量难以置信的强劲。张别离虽然抓住了刀刃，却无法改变这一击的来势，刀尖仍然一种一去无回的凌厉刺向他的心脏。他在间不容发的瞬间用紧贴着刀刃的拇指掰断了刀尖，这把断刀以一种沛然莫之可御的浑厚力量刺中了他的胸膛。
他身上的绵甲挡住了这原本致命的一刺，可他的身体仍然象被雷击一样震得飞了出去，就象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滑落。在快落到地面的时候，象一只飞鸟在空中做了一个轻巧的转折，张别离的身体在雪地上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满天的飞雪飘飘落下，天空又是一片澄净。
皎洁的月。
皎洁得让人不能不以为，千万年前就已经照耀着黑夜的寂寞的月，不可能会和地面上的生灵没有一丝的关联。
皎洁得就象眼前这一双眼睛。
素面红唇，袭击者的脸上的英气使得她的美貌象千年的名剑一样眩目。
她用一只手拂去贴在脸上的几根长发，眼中带着因为失手的忿忿不平。
还不等张别离反应过来，袭击者抛去手中的断剑，又从身后抽出一支长剑，修长而健美的身体跳到了黑暗中。那绝对是比男人还要矫健的跳跃，不带一丝婀娜，果断而坚定。
张别离只看到了她战袍上那条银色的龙。
部下纷纷被惊醒，聚拢到张别离的身边。有人牵过战马要去追赶，被张别离制止。这是雪龙要塞的山地战士。
就象帝国有重装骑兵是自己的骄傲一样，联盟也拥有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秘密力量，这支力量就是来自雪龙军的山地战士。他们自愿进入山脉的密林深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跟从当地的土著学习战斗的技巧，跟从土著一样把自己叫做“鬃蛮”。据说要成为山林战士的人终生都要和野兽在一起生活，不但要驯化野兽，还要把自己变成野兽一样的人。
这个袭击者显然就是山地战士中的一员。如果山地战士都象这个袭击者这样可怕，那么攻打雪龙要塞看上去会很困难。
袭击者虽已逃走，但她的样子却象刻在张别离心里一样清晰。
雪龙要塞。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走一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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