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要有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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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从护墙的方向响起号角。
悠长而凄厉的号角声表示望楼上的哨兵已经发现了敌人。几乎是要应和这号角,空气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好象寂静时每个人听到的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连空气都在跟着这声音而振动。
巡查营正在整队。号角声令一些人心情烦躁,叫骂着自己动作稍慢的手下,但这也阻止不了士兵们不断地把焦虑的目光投向墙上,尽管除了旗帜发出的信号他们看不到什么。
按照铁屠的命令,一名天风营骑兵蔡平锦来到巡查营,为张别离担任贴身侍卫。蔡平锦原本在他哥哥蔡横锦的百人队里做副手,但他丝毫也没有为自己被派做一名侍卫感到任何不便,报到的时候清秀的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现在情势不同,铁屠临时取消了百人队的编制,取而代之的是把残缺的队伍合并在一起的大百人队,名称还是“百人”,但人数都在三、四百不等,许多没有部下的军官都被补充到其中。
蔡平锦牵着自己的战马,对巡查营的集结频频点头。
“还不错,他们看上去跟天风营没什么区别。也许真的可以指望他们。”
张别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很清楚铁屠派这名年轻军官加入的用意。铁屠还是担心他对队伍的控制力,也担心他能否在战斗中下达正确的指示。这让张别离感到好笑。他加入军团的时间比蔡平锦要长,经历的战斗也要更多,就算派人来监督他,也应该是田百陌那样的资深军官。
蔡平锦似乎看出他的想法。
“我只是来保护你的安全,所以,除了这个,我不会提出任何建议。”
张别离好笑地看着他。“保护我的安全?嗯?”
蔡平锦微笑。“没错,铁爷的原话就是如此。”
张别离抹去胡子上的白霜。“我劝你还是多关心点儿自己的安全。”
霍阿火一路小跑过来,把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头盔举到张别离面前。
头盔里面盛着热乎乎的野猪肉。四溢的香气招来许多艳羡的目光。
“天山营的兄弟昨天在巡查时打的野味,田哨总叫我给你带过来。”霍阿火笑得很开心。“到底是田哨总,什么时候都想着你。”
张别离摇摇头,这个时候他可没有这种胃口。他当然喜欢吃肉,尤其是大苍山的野猪肉。可是参军太早,紧张的军人生涯让他落下一个毛病,每次战斗之前他的胃都会痉挛,只有稀粥才能下咽。
他轻轻推开野猪肉,把目光投向护墙。铁屠和军官们已经盔明甲亮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和肃穆。铁屠的独眼红红的,不知道是喝了太多的酒还是昨天一夜没睡。看到张别离的目光,他扬了下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蔡平锦在头盔里挑拣了好一会儿,然后在霍阿火感兴趣的目光下拿起一块猪肉大口吃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我从来没见过铁爷这样郑重其事。”
霍阿火凑近了他。“你才跟了他多久。我跟你把话说在头里,不管铁爷叫你来干什么,等会儿打仗的时候你要离离哥儿远一点儿。”
蔡平锦皱起眉头。“‘离哥儿’?你们这些人不用敬语称呼他?”
霍阿火笑了起来。“兄弟们还不习惯用敬语,而且我敢说,离哥儿自己也不习惯。不过你想用敬语的话,那是你的事。”
蔡平锦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个看上去很纯真的笑容。
“你别说,我也还没有习惯要对他使用敬语。太别扭了。”
这时候一个队长跑过来告诉张别离,关向东带着他自己的一百多骑兵早在凌晨已经离开大营,他留下话,说是等把东白和他的人接回来之后甘愿接受军法处罚。
张别离没有说话。
蔡平锦也停止了咀嚼,把那块没吃完的骨头又扔回霍阿火手中的头盔,两个人都觉得关向东此举过分,不由彼此对看了一眼。战斗中违抗上级命令自然是个死罪,但关向东若真把东白的人接应回来,张别离也不好真就依照军法处置了他。可若不处置他,张别离的威信何在?关大胆并不卤莽,真的是给张别离出了个大难题。看起来他是决意不肯给这位年轻的上级留一点余地。
如果说张别离对关向东的行为感到愤怒,那并不是因为关向东的目中无人和胆大妄为,而是因为他的做法使自己的部下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一个军官对自己的部下当然有无上的权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必须保护他的部下。
一个军官必须在权威和后果当中找到平衡。
现在,不管愿意不愿意,他必须要为这一百多人的生死做出考虑。
张别离挥动手臂,巡查营战士跟在他身后依序出发。衣甲碰触发出的铿锵声音传到其他人耳中,有的人走过来跟自己的朋友告别,而更多的人则站在原地,目送这一小队骑兵在清晨的雾气中离开。
护墙上忽然招动红旗,营地里的人马喧哗立刻停止,把注意力从骑兵身上转向另一个方向。
神圣部族联盟的步兵已经出现在远远的地平线上。
厚重古朴的鼓声仿佛天边的沉雷,轰隆隆地掠过天际,滚过大地,开始在虎踞大营的每一位将士的头顶轰鸣。联盟步兵踩踏着节奏前进,整齐划一的步伐让人们误以为沉稳、凝重的战鼓声就是他们的脚步声。密集而整齐的方阵象风雨前聚拢的乌云,缓慢然而却是坚定地把刚刚还洁白纯净的平原染成不祥的黑色。随着敌人的接近,如云的各色旗帜开始出现在帝国将士的视野中。
密集的各式武器闪动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寒光。在掠过拉西萨冰原的寒风里,每一面展开的旗帜上都有一弯狭长的新月在抖动。
铁屠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身旁的所有人说话。
“这就是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新月军。”
战鼓声响彻天地。
这是新月军有名的战地军鼓,鼓手不下五百人,每个鼓手都经过严格的调教和训练,专门用来在战场上指挥部队的步调和激励士气,更能震慑敌人的心神。新月军在战场上能够克敌制胜,这战地军鼓也居功甚伟。
新月军的阵形严整而有秩序。
步兵们展开阵形,弓箭手压住阵脚,后方立起新月军的大旗,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骑兵掩护的新月军直接抵进到河的对岸,这种藐视让独立军团的军官们感到一种无奈的愤怒。
从铁屠的语气里就能够听得出他的不甘心。
“要是骑兵还在,在这个距离我直接就能冲垮他的中军。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居然让人家堵在了家门口,老子和新月军这个梁子就算是结下了。不管这次是胜是败,以后等老子的军团有力气的时候,咱们好好见个真章。”
战鼓忽然停止。
护墙上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口长气。
不得不承认,这战鼓声也是种无形的压迫,强烈地打击着北地人原本就已经绷得紧紧的神经,让他们感到身心俱疲。这正是新月军战地军鼓的作用,不但能够激励自己,还能够扰乱敌人的心神和斗志,涣散敌人的士气。
一个联盟骑兵策马向护墙跑了过来。他双手把一条红色的带子举到头顶,表示自己只是一个信使。
铁屠皱起眉头。“这帮家伙想干什么?难道他们还想和我们谈一谈?”
师辟邪瞥了他一眼。“他们是想看看有没有不战而胜的可能性。”
高原猛伏在垛口上,面露迷茫神色。“他***,不管新月军打没打过败仗,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没有脑子。”

昨天一夜之间,天山营又赶制了更多的拒马和鹿砦,在整个营地的周围增加了尽可能多的障碍,惟独留出营门前的一条大道方便出入。联盟军的使者一直来到营门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带子,从身上取出一封信来。
铁屠笑起来。“原来师将军猜对了。”
师辟邪的嘴角动了动,算是微笑。“要不要我一箭射死了他?”
铁屠搓着手掌。“要有风度。老子还没看过这东西,等我看完了再说。”
巨昆吾不耐烦起来。“无非就是些让你放弃抵抗的陈词滥调,有什么好看的?一箭射死他,绝了野蛮人的念头,好让他们正经八百地放马过来开战。”
师辟邪伸手抄起自己的那张铁胎弓,铁屠连忙拦住他。
“你们这群混蛋眼里还有没有老子这个军团统领?我说看就得看,来人,去把信给我取来,老子要看看他们说什么鬼话。”
说话间,信使拿出一支箭拗去箭头,把书信穿上,向护墙上射来。
铁屠挥起马鞭卷住箭杆,然后慢条斯理地打开手中的信。
看信的时候,他多少有点感到意外。这封信用的是标准的帝国语,虽然不知道这封劝降书出自楚先岚的手笔,但铁屠可不是一个胸无点墨的人,从措辞和书法来看,起草信件的人一定是个真正的帝国臣民。
或者说,前帝国臣民。
摆弄着手里的书信,铁屠的心里就象吃了个苍蝇那么恶心。他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卑鄙无耻的行为,但卖国,无疑是一个人能够做出的最卑鄙最无耻的行为。
巨昆吾的语气里带着不耐烦。“信里说什么?”
铁屠看了看周围的人。“有人要投降吗?”
没有人说话,身经百战的军官们都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铁屠向师辟邪招招手。
“现在我要你给这帮该死的联盟混蛋一个教训。我不喜欢信使这套把戏,所以让他们别再来这一套。不过,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风度老子还是要的。”
师辟邪早已持弓在手,回身从一个士兵的箭壶里抽了枝箭。
这时候信使已经准备回营。师辟邪弓开如月,箭走流星,一箭从这个信使头顶飞过,射在他那匹战马的头上。战马一下子跳得老高,把信使摔下来,然后四肢抽搐着躺在那里,片刻就已死去。
信使的身手倒也灵便,立刻缩在一丛鹿砦之后不敢动弹。
千真瑜跳上垛口,张口大呼:“大北地平南侯阁下饶你不死,逃命去吧。”
墙头上的帝**人们都哄笑起来。墙头上也适时地响起一连串的战鼓声,虽然没有新月军的那么惊心动魄,可调笑的意味更浓。
听到逃回来的信使的讲述,耶律初一怒气更盛。
他没有穿着惯常的白色,而是披挂上一身红色的衣甲,那让他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格外显目,看上去象狼群里的头狼一样威风凛凛,用他中气充沛、连寒风也盖不住的声音在给士兵们战斗前的鼓励。
“冲进那座营寨,我们就不用在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里野外露营!冲进那座营寨,我们就可以拿到那些属于我们的土地和牲口!但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让那些杂种们永远不敢再对我们的土地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今天我们冲进那座营寨,就能一劳永逸地结束这讨厌的战争,有蓝月大神的保佑,我们将战无不胜!”
士兵们跟随着他的鼓动,挥动着拳头叫喊着,高亢的声音很快就将耶律初一的情绪饱满地传播出去,在他和部族那些极具煽动力的巫师的带领下,整个军队里都爆发出狂热的应答。士兵变得越来越兴奋,短短的应答又渐渐转变为各种没有意义的呼喊。他们或者跺着脚,或者用刀背敲打着盾牌,一万多人发出的动静有如山呼海啸,滚滚音浪越过结冰的河面,传到虎踞大营的护墙上。
鼓声再起,密集低沉的鼓声再次绷紧双方的神经。
熊族士兵们排列得很整齐,这和大部分联盟军队都不一样。
他们每二十个人一队,在河的这边排成了一个由四十队组成的方阵,每一队人的旁边都放着一架云梯。士兵们用刚才楚先志感兴趣的铁钩把盾牌固定在云梯上。随着各队队长的口令,把云梯举在头顶,二十面盾牌就象一只倒扣过来的船把下面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这个方阵直接指向虎踞大营的正门。后面的士兵没有云梯,也列成同样的方阵,跟在前一个方阵的后面。在第二个方阵后面,是同样阵形和同样数量的新月军。
两个部族的士兵以此类推列阵,很显然他们不仅要强攻营门还要拆除营地周围的障碍。
敌人蠢蠢欲动,而护墙上的师辟邪面色凝重。
敌人开始过河,而且并不是象以往的各次战斗中那样没有秩序地蜂拥而上。他们似乎信心十足。当他们接近到通天弩的射程之内时,师辟邪发现了敌人用盾牌和云梯组合成的极其完整的防护。这倒是让人感到很意外。师辟邪首先想到的就是,如果他的强弓硬弩失去了应有的作用,敌人很容易就能前进到三百步内。护墙上的天火营士兵迟迟等不到主将的命令,也发现了下面敌人的变化,护墙上的官兵们开始了窃窃私语。
师辟邪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副将千真瑜。
千真瑜明白师辟邪的用意,立刻低声呵斥道:“交头接耳者,杀无赦!把师将军的军令传下去!”
连护墙下面的天山营将士们也察觉到上面情况的异常。望楼和刁斗上已经悬挂起提醒弓弩部队注意敌人距离的红旗,可他们并没有听到该有的嘈杂的弩机和弓弦的响声。天山营的第一百夫长高原猛把手中的令旗塞到田百陌的手里,自己爬上护墙来到师辟邪身边。
“为什么还不下令?要等到敌人爬到脚底下?”
高原猛的大嗓门在整个独立军团中都很有名,这句话同样吵得师辟邪皱起眉头。高原猛并不是紧张,但他总是有那么点过于冲动,动脑子总是在说话之后。
师辟邪指了指下面的敌人。
“敌人有那么一点小聪明,所以我们得表现得更有智慧。”
发现了那些象翻了个底的小船一样在缓缓前进的古怪东西,高原猛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真有这帮家伙的。看起来他们做了很充足的准备,这通常只是在攻打城池的时候才用过的办法。我有个朋友在近卫军团,他给我讲过敌人在白都攻城战时用过这办法,这一定是熊族的步兵。”
师辟邪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熊族步兵?我没有听说过。”
高原猛一贯的大嗓门里能够听出一点揶揄。“你现在有什么办法让那些已经跨越过第一道壕沟的野蛮人停下来?”
师辟邪看着高原猛微笑。“你害怕了?你害怕那些野蛮人会象兔子一样跳到你面前来割你的耳朵?”
高原猛哈哈笑了起来。“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先自己割下我的耳朵吞到肚子里去。这些浑身散发着畜生味道的家伙休想拿我的耳朵去报功。”
在大帐里,铁屠已经换上了一件绵甲并且穿上了一双战靴,能看出他比平时要严肃的地方是他带上了那把名字叫“渴饮”的斩马长刀。这把刀的长度差不多有四尺,据说是用天上落下的陨铁打造的,刀刃遍体散发着紫红色的光芒,是独立军团中有名的利器,曾经是勇毅大公的配刀。
听到护墙上发现的敌情,铁屠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
“我们得为平南侯分担一点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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