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诡异的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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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头乡距离保宁监狱有四十公里,洪烟车速很快,多次观察身后,确定没人跟踪,三点钟便到了狗头乡。
狗头乡煤炭资源丰富,乡村公路路面早已被超重的运煤车碾压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黑色,就连路边的小树野草也沾着厚厚的黑灰泥尘,数不清的煤矸石掉落在道路两旁,道路损坏太严重,别克车底盘太低,完全没法进去,洪烟只得把车停在乡政府边上的小卖铺里,顺便也向人打听打听康大为这个煤矿老板。
买两条烟两瓶酒,小卖铺老板格外热情了,洪烟坐在小凳子上和老板搭讪:“老板,你们狗头乡很富裕啊,这么多运煤车。”
“富裕也富裕不到我们老百姓头上来,都是煤矿老板发财咯!不过呢,他们的日子也不太好过,这两年煤炭价格没起来,又经常发生事故,瓦斯粉尘都严重超标,前天狗尾村瓦斯爆炸,还好只死了三个人。
赔几万给死者家属,打点打点就太平无事。今年春节那次死的人才叫一个多,啧啧,杜家村一家伙埋了十五个!煤矿老板也破产了,还有两具尸体到今天还没挖出来。”
狗尾村不就是自己的目的地吗?洪烟皱眉问道:“老板,你知道康大为吗?他好像就在狗尾村开煤矿吧?”
“康大为?你认识康大为?哎呀,你还不知道他的情况吗?他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他前些日子去深圳,结果好了,死在深圳,被人捅了三刀。银行卡里的钱全部被取走,什么身份证边防证啊都被凶手拿走了,要不是在他袜子里找出飞机票存根,只怕警察连他的身份都查不出来!前几天深还过来几个警察调查情况,把他的老婆儿子女儿亲戚还有他地几个小老婆情妇都抓到公安局去了,煤矿没人管啊,几个挖煤工就偷偷跑进窑子里偷煤,想卖点钱,连抽风机都不打开,砰地瓦斯爆炸了。
去了四个,死了三个。活的那个也只剩下半条命。今天煤炭局和乡政府把康大为的煤窑子都封了。他死了,留下的家产有大麻烦。一个名正言顺的大老婆。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小老婆也给他生了儿子女儿,还有两个情妇霸占着他县城的房子,他的爹娘还在世,他的两个兄弟也在煤窑子里占了一点股份,而且啊,乡镇领导村干部也入了股。麻烦啊。麻烦啊!哈哈,哈哈。等着打官司吧!”
死了?康大为死了?!
洪烟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虽然说康大为与自己仅仅只是见过一面,可也算是有缘认识。洪烟还记得他那暴发富的打扮,那脖子上拇指粗的金项链,那满是油污地白衬衣,那双老茧横生的手掌,那土气地憨笑中暗藏的狡狯,以及那张名片上大为煤炭公司总经理地名头。更重要的是,他提供给自己的那条陨石信息。
这人,怎么说死了就死了?就那么一见面,就成永别?
其实洪烟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农民气息却性情爽朗,世故狡猾又很豪气,尤其是对他哈哈大笑地说“老子我烦透了那些女人,整天里找老子要钱,老子自己一个人逍遥快活去!”这句话尤为记忆深刻。三个老婆,一大两小,还有两个情妇,性情中人同道中人啊!
坐在车里洪烟想了一会,随后去服装店买了一身很普通的运动服球鞋,回到车里换上,把手表也取下来放进包里,然后背着包带上刚买的烟酒,叫一部摩的,先去狗尾村寻找那个百岁老人。
狗尾村地民居建设呈现两极化,新建地房子外面都镶着白色瓷砖,屋顶还用琉璃瓦作出斗拱飞檐,亮丽堂皇,而那些旧房子却都破败不堪,还有不少是土砖房,路人的打扮穿着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些人脸面乌黑,一身补丁衣服,有人却是西装革履,头发还打着摩丝发胶。田地里有好几处用木板茅棚遮盖地小煤窑,到处堆积着挖出来的煤以及煤石,本来应该是金黄灿烂的稻田却变得黄一块,黑一块,就好像那些穷苦人破烂衣服上地补丁。
几个老太太在路边晒谷坪上聊天,洪烟要摩的司机停车,开口询问她们那个百岁老人,一个老太太便指着远处山洼的一栋古旧木屋道:
“族公公就住那里,小伙子,你找他有什么事?”
“呵呵,听说他老人家是百岁寿星,去学学怎么样子才能长生不老。”
老太太裂开缺牙的嘴哈哈大笑:“哟哟,那你去西游记里吃唐僧肉啊!”
另一个老太太却摇着头说道:“小伙子哦,族公公日子过得不好呢!儿子女儿都死了,几个孙子都不愿意侍候,那些孙媳妇个个厉害,村干部做了好多工作,才答应每年纳一百斤粮,镇里民政所每年补助他两百五十块,啧啧,吊着一条百岁老命,怕也活不长了!前天还摔了一跤,还好没摔断骨头,以前他身体好啊,餐餐要喝半斤酒,九十五岁还能挑一百斤担子,放牛喂猪种田,样样能来!”
其他老太太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族公公划不来,儿孙满堂,没一个孝顺,嫌弃他脏,嫌他老,还骂他老不死浪费粮食,去年他曾孙子还把他藏在米缸里的几千块钱都偷去打牌赌博了!”
“以前他那两个儿子还算孝顺,死得早,靠孙子孙女来养他,是做梦!”
“这个世界上,我看还是要自己有钱,德华老子有煤矿的股份,几十万,哪个子孙敢对他不好?个个向他讨好卖乖,他的满儿子不小心骂了他一句,结果呢,再也别想能从德华老子手里拿到一分钱,跪在地上认错都不原谅,好威风!哪像族公公过得这样窝囊!”
洪烟笑笑,向这群老太太挥挥手。让摩的司机把他送到路尽头,给他一百块,叫他原地等着,拎着烟酒转入田间小道,来到那栋木屋前。

木屋非常陈旧,至少上百年历史,整间屋子都歪斜了,偏倒的木板墙用三根杉木撑住,才不至于垮塌,旁边一间土砖垒成的茅房。上面铺着一层灰黑地稻草,用些砖块。石头压住,稻草里长着许多枯黄的杂草。在秋风中晃来晃去,顺风而来阵阵恶臭。
一只雄鸡正压在一只母鸡身上干勾当,啄住母鸡的鸡冠子,母鸡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配合地敲起**,而雄鸡也把尾巴努力压下去,数秒钟后雄鸡完事。跳下来。喔喔喔叫着,母鸡则麻利地抖动身子。羽毛蓬松开来,旋即又伏贴下去,母鸡继续用爪子在地上觅食。而这只雄鸡呢。则瞄准另一只母鸡开始下手,估计这只母鸡暂时没**,躲闪着跑开,雄鸡看见洪烟来了,立即伸长脖子喔喔一声大叫!
屋檐下,一个头发胡子皆白的老人昏昏沉沉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手边摆着一根因为使用年代久远而发红的竹杖,竹杖上还雕刻着一些花纹。这便是那些老太太口中的百岁老人族公公,是狗尾村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人。
破旧歪斜古屋危,茅房枯草任风吹,百岁老人孤竹杖,满堂子孙无人陪。
洪烟心里涌动着一种酸涩,顾奶奶刘人中老两口过得凄凉也就罢了,可这位百岁的族公公开枝散叶仍落得如此无人赡养孤苦伶仃的下场,不能不说这位百岁老人一生很失败,社会公德很失败,人心很失败。
洪烟走过去,轻声喊道:“族公公,族公公——”
族公公睁开浑浊老眼,苍老而嘶哑的声音:“谁啊?谁啊?”
洪烟举举手里地烟酒,放在老人身边,自己在屋檐下找条小凳子坐下,道:“族公公,我是下来搞调查研究的,听说您老人家今年一百岁了,特意来看看您!您身体还好吧?”
族公公虽然有些老眼昏花,可听力还行,打量打量洪烟后,摇着手道:“不行咯,不行咯,快要死咯!”
“哪里话啊,您老身体健康着呢!准能再活二十年!”
“唉,年关难过啊,年关难过啊!我也活腻了,再活下去没什么意思。”
“您老是哪一年生地啊?今年具体多大岁数了?”
“光绪二十三年,到今年一百零一岁了,经历了好多皇帝朝代,光绪帝,宣统帝,袁大总统,民国啊,民国的皇帝多啊,今天这个皇帝上台,明天那个皇帝上台,最后还是蒋光头坐天下,再后来日本鬼子打进来了,再后来就是*皇帝咯!呵呵呵,数不清咯!”
洪烟笑了:“您说错了,到了民国后就不叫皇帝了,叫总统。建国后,也不叫*皇帝,叫*主席。”
“什么总统主席,还不跟皇帝一个样?那几十年以前啊,比古时候皇帝还要过分,早请示晚汇报,吃坏了肚子都要对着他地像说,对不起,主席啊,我受了寒气,今天拉肚子拉了三泡屎。呵呵呵!”
洪烟从这个百岁老人的白须和脸上深深沟壑间看出了一种嘲讽一种揶揄,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睿智,尤其是这种睿智显得格外诡异,似乎是看破了世情洞彻了人性。
“老人家,你很会说笑话啊!”
“笑话都是人弄出来的,动物畜生弄不出笑话,笑话也是让人来笑的,说给畜生听,畜生也不会笑。”
洪烟很惊讶于这个老人的思维敏捷,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蕴含至理。
“您老说对了,人和人之间才能闹笑话。”
“小伙子,我康永族地笑话也要到头了,活了一百年,闹了一百年地笑话。就在这两月,要见阎王老子上刀山下油锅,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子子孙孙大好世界就跟我没关系啦!”
老人擦擦眼泪,手指摩挲着那根竹杖,看着远处突兀的石山,眼神空远。洪烟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百岁老人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在回忆过去呢,还是在惋惜不孝儿孙,是在遐想他死后地场景呢,还是在感怀生命最后的音符即将到来?
老人摇摇手:“不抽烟了,不抽烟了,人一辈子啊,福禄都有个定数,我抽烟喝酒的福禄已经尽了,前两天做了个梦,梦见我那死了四十年地舅舅做了阎王殿的判官,对我说,还有一斗三升米的食禄,吃完这一斗三升米,我就该上路了。”
都说老人要死前,总是会说些很古怪的话,今儿个洪烟便从这位百岁老人身上得到了验证。洪烟忽然想问问老人活到百岁的人生感悟。
“老人家,您活了一百岁,见惯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悲欢离合,您说说吧,人过一辈子,要怎么活着,才会不后悔,才会觉得活得值。”
老人听了洪烟的问题,深深地叹口长气,好久才道:“人啊,既是为自己活,也是在为别人活着,活个开心,活个舒心,别干缺德坏事,图个坦荡,少和当官的打交道,少和有权有势的打交道,这些人的良心多半都是黑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天理国法,自在人心,做人做事啊,只要对得住自己的这颗心,对得住别人给你的好意,就够了,千万别活得像我这辈子这样憋屈,就够了,就够了。”
洪烟从包里掏出一万块放在老人手里,声音很低沉地说:“老人家,我听说了您的情况,这点钱你拿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来负责您的身后事,”
老人一碰到钱就像是烫手山芋一般,急忙推出去,洪烟强行把钱塞在老人手里,“老人家,你别推辞,您今天对我说的这番话,就足够我享用一世了。你拿着吧。”
老人哆嗦的手拿着这叠钞票,两行浊泪骤然滚出,颤声说着:“小伙子,小伙子,我跟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我哪担待得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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