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乱世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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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虽然没有太大的人生智慧,但他却秉持着人性里最基本的生存原则,就是顺随逆转,像一股水流,能随意流淌的地方就肆意地流,能冲垮的土坎就尽力去冲,遇到坚硬的高崖则绕个方向,转折而去。在后来的多年里,他投过吴二和王士林,又投过黄思宏,最后投到了吴阿忠的部下。
王士林曾经有过数千人马,人多势众,到处出征。刘义和他的弟兄甚至多次出入越南国境,看到越南那边地广人稀,虽有很多山林田地,但耕作方式单一,以种杂粮为主,国穷民艰。那边的阮氏王朝官僚机构庞大,体制一依中国,也按省按县铺排下来,有的省巡抚就以一间茅草屋当衙署,穿着草鞋、戴着草帽办公,其排场连中国一个县衙的小吏都不如。但那里民风淳朴,老实懦弱,易于管领,这些都给刘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吴阿忠是吴凌云的儿子,吴凌云曾在太平府建立了延陵国,自封为延陵王,势力大时,有数万人枪,许多地方的农民军头目都归附到他的旗下。
在稍稍安定的日子里,望着日渐壮硕的手臂和日渐粗硬的胡子,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躁动。一有空闲,弟兄们喝酒的喝酒,抽大烟的抽大烟,玩骰子的玩骰子,有的干脆就钻进圩镇上的窑子里,迷醉在温柔之乡中,不把手上那点饷银花完就不愿出来。刘义除了偶尔喝点酒,不太愿意跟大家一道鬼混,有空时就拿出母亲留给他的那张红纸,那是一个名叫黄美兰的女人的庚贴,是母亲亲手为他定下的亲事,只是世道纷乱、人若漂萍,他反复地想像着那个女人的模样,但都无法得到具体的印象,永远只是梦中一个隐约的影子。
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缘份,相信母亲既然为他定下了这番姻缘,冥冥之中的上苍,就一定会恩赐给他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终于不期而至。
这天是三月三,当地的歌节,尽管战乱年头,地方不靖,但春天来了,人们还是要放开喉咙歌唱一番。唱他们的希望,唱他们的爱情,唱他们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他和弟兄们从归顺街上喝过酒,一路攀肩搭背、醉意蒙胧地走回营地。路上看到隔着归顺河,两岸东一堆西一伙地有人在唱山歌,起头的就这样唱:一年又到三月三,不唱山歌心不甘。山歌出口随花发,开满一山又一山。
刘义他们迎面来了两个姑娘,每人都手提着个包袱,一副走亲戚的样子。年岁略小那个身材娇小,有点大大咧咧地走在前头,一双眼睛四下探看。年纪稍长那个浓眉大眼,虽不妩媚,却结实得像河边粗壮的竹子,有点畏头畏脑地跟在后面,看模样她们像是两姐妹。乘着酒意,刘义伸手拦住她们的去路,开口唱道:叫妹停,妹不唱歌不准行。看妹正是花开日,问妹要嫁乜后生?
姐妹俩想绕开他们,刘义身边几个弟兄却出手叉腰排成了一排,嘻皮赖脸地盯着她们。姐姐怯怯地让过一旁,妹妹却狠狠地盯他们一眼,挺起胸膛张口就回了一首,声音清亮得就跟归顺河的水一样:嫁人要嫁大贼头,跟着贼头钻山沟。翻山越岭过州县,吃香喝辣不用愁!唱完还义正辞严地甩来一句:怕你啊!
刘义兴趣上来,随口又唱了一首:若你嫁了大贼头,担惊受怕日夜忧,官兵围来团练捉,捉到拉刀就砍头。
那妹妹将姐姐推上前来:你回他!姐姐忸怩一下,头一扬,也唱开了:有心作贼我不忧,哪怕官兵来杀头。杀头当它风吹帽,来生还嫁大贼头!
众人喝了一声好,笑着说:这就对路啦,我们都是大贼头啊,跟我们走吧!说着就要出手去拉拉扯扯,刘义却伸手拦住弟兄们,说走吧走吧,谁家没有姐妹啊,别为难她们了。
那姐姐感激地欠身道谢,拉过妹妹,让他们擦肩而过。
刘义醉醺醺回到营地,倒头睡了过去。熟睡中,他反复梦见了母亲,梦见母亲将那份鲜红的庚帖放到自己手中,又梦见那个唱山歌的村姑,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甜甜地连声叫他:义哥!义哥!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可从没认识她啊!刘义正纳闷间,猛醒过来,发现著恩正用力地摇着他。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伸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噜道:有钱难买天光觉,吵什么吵啊?我还没睡够呢!
不好了,她们找上门来了!著恩有点紧张地叫道,要是让她们到大旗头那里告我们一个调戏村妇,那我们就有得受的了!
刘义这才睁开眼一望,只见天色已是大亮,昨天和自己对歌的两姐妹正站在跟前。刘义这才有点慌了,他们的旗头军纪严明,要是有哪个弟兄调戏了良家妇女,轻者棍打二十,重者斩掉一个手指,赶出队去。昨天尽管他们只是对对歌,但如果有哪个嚼舌头的乱说一气,再让她们姐妹上门指认,那他和弟兄们麻烦也够大的呢!

那姐姐盯住刘义,眼睛像要喷出火来,盯得刘义心中暗暗发怵。
我、我、我……你、你、你干什么?刘义不禁说话也口吃了。
我、我、我……姐姐脸庞飞红,也忸怩起来。
一旁的妹妹着急地责怪姐姐:你这真是新人不急媒人急啊!好吧,我来帮你问——说着转向刘义:你是刘义?
刘义愣了一下,点点头。心想自己好象从来还没认识她们啊。
那妹妹说,那就对了,我们找的就是你。
我可不认识你们。刘义决然地回道。
妹妹狡黠一笑,手伸进姐姐的布袋里掏出一张红纸来:我们也不认识你,可它认识你。
刘义看到了,那是一份庚谱,上面赫然写着“刘二”二字,那正是他过去的名字。他心里格登一下,马上下意识地掏出了自己怀里的那份差不多的大红庚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母亲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那眼神,就连他睡梦中也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他突然明白了,急忙问道:你们是——?
姐姐欲说什么,未曾开口脸却红了。妹妹推了一把姐姐,说:是什么是?我姐叫黄美兰,跟你订了亲,是你未过门的媳妇,知道吧?
刘义脑袋轰的一下,一时又惊又喜。梦里无数次想过的那个人,如今突然来到面前,眉眼整齐,康健壮实,手脚略粗,一看就知道是能上山斩柴、下地干活的角色,正是他梦中所想像、也是乡下人所追求的“手脚大好干活、大好生仔”那样的女人。只她们的出现太突然了,他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旁边的著恩抢过刘义手上的庚谱一看,上面的名字果然是黄美兰,惊喜地叫嚷起来:义哥,真是你媳妇,真是你媳妇啊!说完,他连忙搬来一把凳子,倒来一碗水,堆出满脸谄笑来:嫂子坐!嫂子喝水!又推一把刘义:义哥你呆什么?嫂子来了,可要好好接待啊。
妹妹不高兴了:什么嫂子?还没过门呢,这不,我带姐姐成亲来了!
成亲?刘义急了,这兵荒马乱的,成什么亲啊?他差点想说你们这不是给我添乱来了吗?但想到人家山长水远的找到这里来,该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吞掉了后半截话。
一听刘义这话,姐姐眼圈立马就红了,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妹妹咬着牙说:亏你说得出来,不是兵荒马乱我们还不用找你呢。你知道在家里有多少人来给姐姐提亲吗?他们都传说你当了贼头,生死不明,让姐姐退了你的婚,重新选一门亲,可姐姐就是不肯,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贼头满山走,死活也要来寻你一番,要不死不瞑目。事到如今,说没来我们也来了,你看怎么办吧!
刘义听了这番话,心中大为感动,但仍觉十分为难,嗫嚅道:那怎么办,世道这么乱……
你要是为难,那我们掉头就走,不麻烦你!妹妹扯起姐姐的衣袖,气鼓鼓地说,还有人说你是个乱世英雄呢,我看说是狗熊还差不多。
著恩伸手拦住她们,笑嘻嘻地说:别走别走,义哥这是试探你们呐。转头又揪住刘义:你乱说什么呀!现在乱的是清妖,世道不乱,还没有我们的出头之日呢。别婆婆妈妈的了,我去叫兄弟们来,马上给你们办喜事!兄弟们,快来,义哥有好事啦——
著恩一声吆喝,一群兄弟就跑了过来。
余下来的,就由不得刘义,这头婚事就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了。这时,刘义已是队里颇得人心的小头目,大旗头有事也倚仗着他,加之在延陵国范围内也还比较平静,兄弟们一番张罗,亲事立马就办了起来。
鞭炮震地,锣鼓喧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番热闹过后,洞房逐渐安静下来,最后终于就只剩下新婚夫妇。
我对不起你。刘义憋了半天,终于挤出这一句话。
沉默了一天的新娘,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但马上又紧咬住嘴唇,掩面而泣。刘义不难想像,她肯定承受了许多沉重的委屈和磨难。他本来也想过去找她,但自从落草为寇,他就知道将要承担起很大的生存风险,自己连性命也很难得到有效保障,对婚姻就更不敢抱太多希望。他只所以还保留着母亲给的那份庚谱,只不过将它当作自己落进寂寞无望的大海中一根聊以自慰的稻草而已,哪敢冀望它能成真呢?
可没想到,今天它就真的成真了,而且是她不顾艰难险阻、不畏流言蜚语、不惧山长水远,走过重重困难来找自己的,看来,她真的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女人啊!
想到这里,他走过去,轻轻抱住她的双肩,将激烈地抖动着的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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