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妖被几个弟兄推了出来
刘义差点没叫起来：老雷！那个曾经放过他一马的哨长！
老雷倒是镇定，一面走，一面扫视着场上的众人，好像要从中找出什么熟人来。老雷的目光在刘义脸上停了一下，刘义突然有一种烈焰烫灼的疼痛，但老雷的目光还是滑了过去。黑暗中，也许他根本没法看清自己，刘义心里在安慰自己。
老雷被绑牢在场中的木桩上，郑三打了一碗酒，上前端给老雷，说喝了吧，喝了就送你上路了，酒能提神，酒可壮胆，无论阴间阳世，酒都是个好东西，有酒随行，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了。
老雷咕噜噜一气就喝了个碗底朝天，然后说，郑三啊，阵上打仗，各为其主。现在我落在你手上，算是打败了。还望你念着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放我一条生路吧！
刘义听了这话，心中顿时酸酸的，真希望郑三能免去老雷一死。
没料郑三嘿嘿一笑，说老雷你也懂得自己的命重要啊？你今天杀了我们两个弟兄，他们就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再说，我想免你死罪，我还得问问我的弟兄们能不能答应呢。大家说，能免他死罪吗？
能！刘义拼命喊了一声，他真希望大家都能跟他这样喊，但两百多副嗓子喊的却是：不能！刘义一个人的声音，就像江中一小股姆指大的清流，完全被周围那巨大的浊浪掩没了。
老雷脸颊上淌下两行泪水，大声地说：兄弟们啊，我儿子刚刚出世不到百日，老父卧病在床，你们杀了我一个，就等于杀了我全家啊！]
郑三骂道：大男人一个，别像个小娘们似的了，要死就死得像个男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怕死算什么好汉？
老雷略一沉吟，猛地抬起头，朝郑三吐了一口痰：你这个长毛反贼，朝廷一定不会放过你！我死了也要变成厉鬼，找你算账，喝你的血，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拆你的骨，让你永世不得安生！
阴间的事我可管不到了，郑三笑道：现在我就先让人放了你的血，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拆你的骨！老唐上来，开刀祭旗割肉粒！
矮胖的老唐像个皮球一般弹到场子中间，手里正拿着那把明晃晃的刚才还切割过狗肉短刀。他对老雷拱了拱手说对不住了，念在我们曾同一个衙门做事的份上，我的刀头尽量绕着神经走，不让你挨那么多痛吧。
老雷说：原来是你啊？没想到当年太平府的刽子手，如今也当长毛了，他们不追究你当年斩杀过许多贼头的罪恶吗？
老唐说我这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了啊，清妖暴虐无道，人神共愤，我投奔义军，这是替天行道，匡复汉室呢。
刘义身边有人议论说：老雷和老唐曾经同在太平府做事，一个是捕快，一个是刀手，两人经常一起吃吃喝喝的，面对老友，老唐他真能下得了手？
此时老唐已将刀子咬在口中，双手三下两除二撕开老雷的衣服，让雪白的胸膛露出来。他拿起酒碗吸一口，呼地喷了老雷一脸一身。再将尖利的刀刃在老雷的额头上飞快地转过一圈，一块巴掌大的头皮就干净利索地撕了下来，盖到老雷的双目上。淋漓的鲜血顿时流下脸颊，老雷的痛感这才上来，惨叫一声，破口大骂：你这挨千刀的矮仔唐，我咒你不得好死！你儿子不得好死！你全家都不得好死！他拼命挣扎着，但全身都已被绳索死死绑牢在木桩上，根本无法动弹，唯有任人宰割了。
刘义眼前一黑，肚子顿时像开锅一般往上翻，张开大口，哇的一下，刚才吃的狗肉米饭全吐了出来。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过年过节,母亲杀鸡杀鸭之前，都要先烧上一支香，合十祷告：阿弥陀佛!天杀你，地杀你，不是我杀你。然后再动手，动手之前，一定叫他转过身去不看，或者捂上眼睛。直到他长满了十六岁，母亲才让他动手杀鸡鸭。在母亲看来，无论鸡鸭猪牛都是性命，杀了就会有罪孽，人吃鸡鸭鱼肉纯属不得已，只有虔诚礼佛忏梅，才能得到解脱。而现在老唐在众目睽睽下杀的，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刘义捂住嘴巴站起来，要往场外奔去，一双大手却重重压住他双肩。回头望去，一位身材高大、左脸上有一道刀疤的汉子低声而威严地命令他：坐下来，看下去！我们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不是清妖杀我们，就是我们杀清妖，你迟早要过这一关！刘义挣扎着，但那汉子个头高大力气足，他根本无法动弹。
那边的老唐开始数着刀数，一刀一刀地剜着老雷身上的肉块，再一块块摆在地下，一面摆还一面解释：这是胸脯肉，这是键子肉，这是腩肉。他每割一刀，老雷就尖利地惨叫一声，接着大骂一句。这惨叫声像钳子一样，一把一把拧在刘义的心头，让他觉得老雷的骂声就像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甚至觉得，那站着受刑的人不是老雷，而是自己，那份撕皮裂肉的疼痛，像一条蛇游走在自己的全身上下。刘义胃里翻得更难受，眼睛不由自主紧闭起来，但背后那双大手捂到他的脸上，手指强行撑开他的眼皮，让他目睹着眼前令人心悸的场面。
旁边有人议论说，老唐这一手又慢又细的剐千刀的绝活，在这一带的州县里可是出了名的，他有时间有心情时，刀下足可以让一个人呻吟挣扎上两三天，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死法，实在是太可怕了！又有人说：他这样杀人，就不怕遭报应吗？还有一个人说：他这种人可能前世就是在阎王殿前做刀斧手的，他才不怕什么报应呢。
说话间，老唐甚至让他的儿子走出来，把刀交给他，教他从老雷的大腿上下刀。他儿子叫小唐，才十三四岁，尽管还不懂什么要领，但一点也不惧怕这种场面，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他朝老雷大腿根部一刀剜下去，老雷痛得大叫起来：矮仔唐，你没阴功，你儿子也不得好死！那年你收了人家王老四的钱，说好要偷偷放他一马的，可到头来，你还是将他杀了。受人钱财，就要为人消灾，可你你这个心狠手辣、无仁无义的家伙，骗了人家的钱，还要了人家的命，亏你这种人还能在江湖上混！还有那一次……
矮仔唐再也听不下去，抢过儿子手里的刀，噗的一下，插进了老雷的心窝，老雷的叫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像刀子般落在矮仔唐的身上。他一下变得不自在起来，擦着手上的血渍说：嘿嘿，看你还胡言乱语不？嘿嘿！
周围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一遍低沉而压抑的呼吸。夜色就像冬天的猪油，凝成浓重的一团。寒风吹来，众人都不觉打了个冷颤。
正在这时，村边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一个声音尖叫着：清妖来了！清妖——！有什么东西突然中断了岗哨的喊叫。
快！拿起刀枪，冲出去！郑三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抄起手上的武器，但已有点晚了，一轮排枪射向场中，行刑台上的老唐最先中枪倒下，小唐扑到父亲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周围也有不少兄弟倒在地上，所幸夜色是最好的屏障，大家跳进昏暗中，和冲进村来的清兵浑战一起，一时敌我难辨。清兵虽有长枪，但短兵相接，也占不到什么太大的好处。
身边那个刀疤脸拉起刘义跑到一间民房后面，他拿着一把大刀，刘义拿着一柄长矛，这是郑三今天发给他的武器，矛头他刚刚磨过，尖锐锋利，磨的时候他还雄心勃勃，心想要是遇上战事，他一定奋勇杀妖，做个所向无敌的英雄好汉，让兄弟们看看我刘义的厉害。但真到关键时刻，他的双手双脚却在索索发抖。
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往村外闯，我叫黄崇英！那汉子说着，带头冲了出去，和一个迎面而来的清兵格斗在一起。刘义闪出去，才跑两步，一个清兵手持长矛呼地向他直刺过来。他挺起长矛一挡，啪的一下，对方的力道很大，直震得他双手发麻。对方唰唰唰又连刺三枪，他连跳三下，勉强避过枪尖。对方见他无力还手，进攻逼得更加紧迫。几下交手，刘义感觉到对方只是凭着蛮力进攻，枪技不见得比自己高多少，刘义在左支右挡之中，枪头甚至多次刺近了对方的咽喉，但在瞬间都转了个向，一时竟下不了杀人见血的狠手。
正缠斗间，崇英已结果了对手的性命，提着那把血糊糊的快刀跑过来，大声喊他：刺死他！兄弟，刺死他啊！刘义听他这么一喊，稍一分神，对方的枪尖再次窜到他胸前，咔嚓一声，刘义感觉到枪尖刺进了自己心脏，哎哟！我死了！刘义大喊着闭起双眼，好像自己一下就进入到了正在死亡的过程，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地离他而去，漆黑的死亡隧道开始包围住他。
一只大手拉起他，厉声喊道：快走，还愣什么！刘义猛然回过神一看，对方的脑袋已被崇英的快刀砍下来，像个破南瓜似的滚在脚边，自己的胸口也被刺伤了，渗出一点血红，但自己分明还是好好的活着。要不是黄崇英那一刀出手快，他真的就被对方矛头捅个透心凉了。
你为什么不杀他？崇英气愤地问。
我为什么要杀他？我没有杀他的理由啊！刘义委屈地说。
傻仔，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这是拼命，是你死我活的拼命啊！
我、我、我没杀过人啊。
没杀过也得杀，杀猪杀鸡不也有第一次吗？
我、我实在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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