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喜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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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陆小喜。出生在东面的柳镇。六岁,举家迁徙到温暖潮湿的南方生活。

石头。母亲会这么叫我。父亲会这么叫我。姐姐会这么叫我。
我很想念柳镇。因为那里睡着我的姐姐。
柳镇有很多池塘,我和姐姐一同踏进去,溅出泥水来,浸湿小腿,我和姐姐咯咯地笑。
柳镇有很多菜地,我和姐姐一同踩过去,被园地的凶女人骂着跑掉,我和姐姐咯咯地笑。
柳镇有很多杨树,我和姐姐一同爬上去,抖落很多残败的叶子,我和姐姐咯咯地笑。
石头,快来。那时侯姐姐这么叫我。因为那时我叫做陆石扬。柳镇间的几所工房前总坐着叼着烟斗的陈大爷,他会慈祥地叫:喂,陆闺女啊,带着你石头妹妹慢点跑。然后咿咿呀呀地笑。
一九九三夏天结束的时候,姐姐走了。
算命的在我们家的厅堂里转悠,用柳叶沾着了水滴洒在水门汀地板上,嘀咕了好久之后问父亲说:你们家有第二个孩子没有?叫什么名字?
陆石扬。那人听到这名字便摇头说不吉不利。父亲惶恐。
好多天我都独自走到菜地里,那时的我还奇怪怎么那女人不再因为我踩了她的菜而跑出来凶了。她只是在自家门前站着,远远地望着菜地中央的我坐在太阳底下。那时的柳树和杨树已经没有春日里的那样旺盛和鲜嫩了,树干斑驳。我感到非常难过是因为心里觉得寂寞。傍晚的时候母亲就会来牵我回家。有一天,她拉着我蹲下身子来对我说:石头,你以后就不叫石头了。叫小喜,知道吗。
我依稀记得那时侯的我问了母亲一句:那姐姐知道我不叫石头了吗?
母亲怎么回答我的,我已经忘记。不久之后,我们搬来南方。

南方有很好的天气。冬日里也不乏阳光,照得人心里暖暖地舒心。
起初的日子找不到合适的房子,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感觉人和心一样漂泊不定。
小学的时候旁边坐着一个叫陆子明的男孩子。是那时班上唯一每天都有零花钱用的孩子。我第一天就看到他漂亮的卡通铅笔盒子,里面有一支支削好的木头铅笔整齐地排列着,还带着花花绿绿的好看的颜色。
我知道,他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他看到我写下陆小喜这个名字的时候瞪大了眼睛和我说:你的第一个字也是陆啊!我看看他问他你叫什么。他说他叫陆子明,还歪歪扭扭地写给我看。
陆子明开心的时候也会咯咯地笑,让我想起姐姐。他会用他每天都足够用的零用钱买吃的东西,然后分给我一起吃。买来有彩色糖纸的糖果的时候会问我要什么颜色的,还会说不能选绿色的,因为他喜欢。
我不知是否那时侯的我已是一个过分早熟的孩子。
每年清明,我会随同父母回到柳镇。路途遥远,需要长达大半天的车程,但是毫无怨言。我会在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如期而至,来看望安睡在柳镇清新泥土下的姐姐,看看她是否笑地一如既往地明媚和温暖。也看看柳镇的柳树,杨树,菜地和池塘,还有公房前叼着烟斗的陈爷爷,这些在我最年幼的记忆中最美好的事物,它们还在不在。
那年清明前,我对陆子明说:明天我不来上学了。我要去柳镇。他问我柳镇在哪里,我告诉他说柳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我姐姐在的地方。
他皱起眉头问我:陆小喜,那你还回来吗?
我回答他当然要回来。他笑了。然后把一颗绿色糖纸的糖果放在我面前。
那时我觉得陆子明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男孩子了。

一九九八年,我上中学。
第一年里,不喜多言的我习惯在各个过道里快快行走。我不知道是否因为一个人的回忆太多所以才变得寡言。同桌是一个过于张扬的女孩子,亦或我在她眼里是个古怪的角色吧。没有什么交谈。起初感到不适应是因为没有人每天和我一起吃糖了,也看不到一个漂亮而熟悉的铅笔盒子了。陆子明你在哪里念书呢。
一个人走过一年没有人陪伴的日子,一直到遇见贾伍。
他是第二年里转来的新生。他来的那天被调到我的旁边。而那天恰逢清明。
他安静地做到我旁边的位置上,放好书包,拿出书本,然后开始新的一天。这些时刻,我正漫步在柳镇的泥泞小道上,又或者,正站在姐姐的坟前和姐姐说回忆。
翌日,我看到旁边坐着贾伍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写满英文的书。见我坐下来,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至今记得贾伍那日明亮的笑容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青草的香气,以及一口不标准的中文发音。
他很小的时候随父母去了英国,才回来不久。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去的英国?他回答我说:六岁。我笑了笑。
他很讨英文老师的喜欢,因为他的英文真的足够好。那个年轻的英文女老师会经常找他去帮忙改卷子。
我和贾伍做同桌做了两年零三个月。期间,我们怎么从初来相识一直到那么好,这纠缠的过程我已忘却了大部分。留在我心里的是他说他要回英国的那天。我愣了好久之后问他,什么时候。贾伍低着头,轻声地说了一句,下周日。我看着教室外明朗的南方天气,心里却一阵阵的阴霾。我想到贾伍曾经的种种,像个绅士一样的男孩子却蹲下来给我绑鞋带;冬日里每个早晨的morningcall;不常听到却常常写在他脸上的一句:陆小喜,我喜欢你。

我转身便看到他伤神的表情,就猜到他早知道了罢,他要走的那天,是清明。

他说,我会回来。只是不知需要多久。你回柳镇去吧。
我在那节英文课上哭了,我在下面紧紧地拽住贾伍的衣角。我说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我去送你。贾伍轻轻把他的左手覆盖在我的右拳上,看似镇定,可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看了却觉锥心疼痛。
我一脸倦意拖着步子回家。我对母亲说:今年,我不回去了罢。母亲抬起头来望着我不说话。父亲坐在角落里猛烈地抽烟,因为那个男孩子你连你姐姐都不去看了吗。
我低着头心里难过,想到离开已多年的姐姐,想到我离不开的柳镇,喉咙口就堵地难受。父亲在黑暗中默默叹息,他说:随你罢。
二零零零年的清明,父亲和母亲坐上了回柳镇的火车,而帅气的贾伍在转身离开之后哭了。最后他对我说:陆小喜,对不起。拥抱我的时候他说,等我的信。
我没敢看飞机起飞时候的模样,我知道那上面有我喜欢的男孩子。但听到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好象是剧终的末章。这意味着一场漫长的等待,等待有一天收到从横跨海峡大洋那头寄来的写满英文的信笺,犹如我第一次见到贾伍的时候,他看的英文小说一样。
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宿命,怎么会被如此繁多错杂的别离所充斥。这伤人的回忆啊,何时才能给我一个美好的故事。回到学校的第一天,我看到旁边空着的位子,心底就吹起一阵一阵的风。
想起自己的童年,姐姐呼唤我石头的那些年华。在贾伍走了之后的时光,过去和现实变得十分分明,尽量避免被卷入到彼此的事端和争执之中的日子成了一段段艰辛匍匐的时光。
两个月之后,我收到了贾伍的信。信笺很重,害怕因为超重而寄丢了这信,贾伍在信封上贴满了整齐的邮票。
他说,他想亲手写下来,把那些字迹寄过来给我。他说,陆小喜,你的照片还是夹在我的钱包里。可是,我还是想念你。真的。I’malwaysbyyourside,可我害怕你就这么忘记了我。

贾伍离开的第三年正是二零零三年,陆小喜与他失去了联系。八个月没有任何信笺,邮件,发出去的邮件不计其数可却无一回复。
贾伍。我没有忘记你,你却先遗忘了我。
今年已是姐姐的十年祭。
陆小喜回到柳镇的时候,柳镇的天气正刮着西北风。风吹到陆小喜消瘦的脸上,她的眼睛因为沉重的学习压力和思念情绪而深深凹陷下去。
干燥的冬天,泥泞的小水塘已被冻干,菜地上也按上了暖房。陆小喜走到那片常玩的菜地边,看到原先的那个女人已经乔迁走了。只有公房前的陈大爷还在,只是他年事已高,已经不能再叼着烟斗了。他看我走过来,眯着眼睛朝我笑,他说,石头你回来了啊。
在这样的时刻,我惟独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难过,但也感激柳镇,并没有物是人非地让我辨认不出。
我与陈大爷寒暄几句,听见父亲母亲在那头唤我,便转身与他道别准备上坟去了。陈大爷拉住我说,刚有个孩子来找你啊。
是叫贾伍吗?是吗?他人呢。爷爷往西边指指,应该还在呐。他也来看你姐姐。
我迅速向姐姐那里飞奔过去。心里反复念着贾伍的名字。贾伍,贾伍,你终于回来了。
我看到他的背影,站立在姐姐坟前,于是在原地停下来。

他转过身子来却让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他叫我:陆小喜!
我看头脑中搜索所有人的名字,试图想起眼前这样男孩子的名字。最终,看着他的笑容,念出三个字:陆。子。明。
我笑了。真的是他,这个曾经一本正经地问我:陆小喜,那你还回来吗?然后把一颗绿色的他最爱的糖果塞给我的男孩子,相隔十年,竟然在这里又相逢。
生命的不可思议或许也就在此。
他说,一直记得那时侯我问你柳镇在哪,你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你姐姐在的地方。决心在以后一定要一探究竟。
陆子明,原来这样的小事你念念不忘到现在。你真的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男孩子了。只是在遇见贾伍之前。只不过,他现在去英国很久了。
对陆子明说这些的时候我也看到他露出来的遗憾深情。何况是我。

二零零三年的最后一天,陆小喜裹着大衣和陆子明去城市中心的广场倒数新年。冬天的风吹红了陆小喜的鼻子。陆子明买来彩色的糖果和小喜一起吃。
五,四,三,二,一。陆小喜的回忆也在倒数,一直到最后一刻,亲手送走这一年。
凌晨回家倒头睡下去。
陆小喜啊陆小喜,又是一年了。贾伍走了几年了?数数手指头,整整三年。
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三年,足够长了,长到我都能忘记你。贾伍。
元月一日。早晨九点。电话响。
“……喂……”
“Goodmorning,madam。Itisthemorningcall。”
从床上猛然坐起:“喂?喂?”
“……。陆小喜。”
她哭了。她哭了。如同四年前的清明一样。
-END-
20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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