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飞鸾翔天,魂落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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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宴席之后,和政就再也没有进过宫,那日终究是得罪了张氏,若是碰上了也不好处着,于是即使是想进宫见见太上皇,却又打下了那个念头。
她如今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空闲,尹君晓派人送来了信,说是扬州那儿随时能够送粮过来了,思前想后,便是在西市那儿买了一个店,命名“定和铺”,又写信到雍州,并派人把水碧给请了过来。
来来回回又是数日。
今年长安的冬天来得晚了些,可即使是晚来的冬,却依然寒冷。
一日无事,柳潭也没有入宫,两人便准备去一趟西市。
马车里自然是没有屋子里暖和,即使穿保暖的狐裘大衣,可依然会冷得发抖,这时候柳潭总是会把她抱得更紧。
也不过转眼的时候,马车便是到了定和铺前,柳潭扶着和政下车,把她带到了铺子里头,小心翼翼的没让她冻着。
水碧听见外头的伙记说有和政来了,连忙出屋迎接,见柳潭也来了,便请两人到了内屋,命人端上热茶。
“公主今日怎么就过来了,室外寒气太重,不利于您的身子。”说罢,水碧又命人添了些木炭,让屋子里更暖和。
和政接过一旁仆人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这才道:“没关系,我只是来看看,况且柳府距离这儿也不远。”她颇有深意的看了水碧一眼,故意问:“对着,扬州那儿尹公子怎么说?”
水碧微怔,端着茶的手一颤,热茶从杯中溅出,落到了她的手上,连忙从袖中抽出帕子,拭去手上的茶水,却难免留下了一个浅红的印子。
“他……”水碧敛着眸。“扬州运粮的事情不是问题,他说他会来长安一趟,来看看安和铺。”
和政抿唇微笑,握住了一旁柳潭的手。“是来看安和铺,还是有别的意思?”
“公主你……”
和政连连摆手。“别解释,我也只是说说罢了,答案其实也就只有他自己清楚。”说罢拿过柳潭手边的杯子,递到他的唇边。“你的手很冷。”
不明和政的用意,柳潭也只有接过她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口茶,不经意地看了水碧一眼,却见她的脸色更加的怪异,这才明白和政的心思。
放下杯子,佯作不经意地道:“他这些年过得不好。”
“谁?谁过得不好?”和政故意地问,见柳潭扫了她一眼,这才捂住嘴,吃吃地笑了。“好好好,我不闹你了。”
转眸看向水碧,见她尴尬,不便再勉强说些什么,可是心中的不甘沉沉的压着,让她不得不把话全都说出来。
“水碧姐姐,其实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总是要有一个人在身边的,尹公子可以为了你甘愿为商,这已经是他最后能做的了。”
水碧看了柳潭一眼,她自然是知道柳潭是尹君晓的好友,心中多少是有些愧疚的,美眸轻敛,半低着头。“我无法忘记他。”
和政的手蓦的一震,神色微变。
她自然是知道水碧说的是什么人,那个人,连她都无法忘记,更何况跟他有夫妻之名的水碧?
轻轻地摇了摇头。“无法忘记也不能再想起,这么做只有让你停滞不前,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她这话似乎是说给水碧听的,但何尝又不是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人?
繁华一梦,就全当是作了一个梦吧,梦醒过后她还是一样要好好的活着,为那些爱着她的人快乐的活着。
在回柳府的路上,和政出奇的沉默,柳潭心知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点破,一如来时一般把她拥在怀里,以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其实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动作,却又是最亲密的动作。
和政只感觉到暖暖的,这些日子以来怀孕的症状愈加的明显,精神也没有往常的好了。
正是朦胧之际,只觉马车微顿,怕是已到了柳府,睁开眼睛正欲下车,却见闵香一脸焦急地跑了出来。
“公主!大事不好了!宫里来人了,齐尚宫病危,陛下让您马上进宫!大明宫!”
顿时,犹如一道强烈的闷雷劈到了她的头上,让她动弹不得,哪里还有什么睡意?连忙吩咐车夫把车开向皇宫。
在去皇宫的路上,她的脑子里只徘徊着齐宛湘惯有的笑容,温和的声音……
都怪她,当年若不是她丧失了理智,对齐宛湘下了毒,那么她不会那么早就去的,是的,全都怪她,就在齐宛湘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她就应该强迫她,让她服下解药……她真的不知道那药竟会发作得那么快……她真的,不知道……
不安的纠住了柳潭的袖子,无助地看着他。“齐尚宫会不会有事……我怕……”
柳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拥在怀里,却并不知她心中的潮涌。
“不会的。”
她埋头在他的胸前,双手竟是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可是……我十日前才见过她……她还那么健康……”
“她会好的。”柳潭依然安慰着她,却不知她为何会因为齐宛湘病危而如此的伤怀。
“不是的,那不一样……”和政一直摇着头,心中的愧疚愈来愈浓烈。
她该怎么去面对陛下?怎么去面对齐宛湘?她错了,真的错了……
马车才到丹凤门,李辅国便是在前等候。“陛下有旨,此次事发突然,公主可以乘车入宫。”
“谢谢李大人。”
马车迅速的往大明宫里驶去,和政与柳潭两人在栖凤阁处下了马车,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李亨,见前面有几名宫人焦急而混乱的走动着,连忙上前问,这才知道方才齐宛湘不顾李亨的反对,自行走出了紫兰殿,此刻正是找不到人。
和政见着几名宫人正是焦急的样子,也不好再问,连忙与柳潭分头找人去了。
翔鸾与栖凤两座楼阁分别位于含元殿东西侧,以曲尺形廊庑与含元殿相连。和政便是先登上了栖凤阁。
她才刚进入正堂,便被一幅巨大的石雕吓了一惊。那是一块比人高的石板,精细而华丽的雕刻了一只凤,那凤一脚踩在凤台之上,可见栖凤阁此名的来源,而那只凤的眼睛正是以一双鲜红色的宝石镶嵌,即使是日中之时,那颗宝石却依然发出幽幽的红光。

那红太过艳丽,艳丽得就像是要流出血来那般。
她不禁捂住了双眼,那样的红刺得她心里发慌,好不容易整理好了思绪,便是连忙下了栖凤阁,正准备往别处去的时候却见李亨快步地上了翔鸾阁!
也不知是什么预感驱使着她,她随之跟了上去。
精明如李亨,却是一心只想找到齐宛湘,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他人尾随。
才刚登上翔鸾阁,便是看见齐宛湘抬着头,看着那块如栖风阁一般大小的精雕石板,而那块石板上正是雕着一只飞翔着的鸾,眼珠却是用了青绿色的宝石镶嵌,可谓是与栖凤阁相互照应着。
李亨上前了一步,猛地从齐宛湘的身后抱住了她纤细的身子。他把她紧紧的锁在怀里,没有丝毫的放松,就如同往年一般。
“你病了,不该到处跑的。”
齐宛湘没有挣扎,本就白净的脸此刻更是苍白如纸,她抓住了李亨环在自己腰上的手。“陛下,为何要称我为鸾儿……”
李亨第一次发觉自己面对着她,无法生气,只得稍微松开了环住她的手,扳过她的脸让她面向自己。修长却又有些粗糙的手撩开她垂在脸上的发丝,温柔地道:“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自称‘朕’,你又何必要唤我陛下?鸾儿就是鸾儿,没有任何原因。”
“你骗我。其实真的没有必要,陛下,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我?我这一辈子只要当庆绪的妻子……我只要他……”
听见她提到安庆绪,李亨的手劲不禁加紧了些,语气却是仍旧不变。“那又如何,你是我的人,从来都是。”
齐宛湘摇头,暗绿的眸中突的闪烁着如星晨般绚丽的光芒。“嗣升,若这些年你不强迫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会爱上你的,真的会,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深情的男人,比我父亲还要深情。虽然你不像庆绪一般,会逗我笑,但是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知道……”
嗣升,是李亨最开始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已逐渐被遗忘,可齐宛湘没有。关于李亨的一切,全都印在了她的心上,无法磨灭。
李亨握住了她的手,置于胸口处。“鸾儿,回屋去吧。”
她摇了摇头,指着那块翔鸾的雕板。“告诉我,我真的想要知道……”
李亨无奈的看着她,心里那一个埋藏了许久的秘密终究是要让她知道的,于是叹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翔鸾阁,回去之后我就作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名绿眸女子……我不知道她跟这块石板上的鸾有什么关系,可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像是疯了一般去寻找绿眸的女子,直到遇见你……”
齐宛湘看着他的眼睛,伸手去抚摸他那鬓上缕缕苍白。“韦氏曾经教过我唱曲,你要听吗。”
李亨微怔,看着她突然变得有精神了起来,心中却是生生的痛,可此刻又只能够强忍心中的痛楚,点了点头。
李亨把她抱到了一旁的软榻上,让她靠在自己的身边,一手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她抿唇微笑,青丝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几缕发丝还顽皮的勾住了他的手指。
手微举起,握住了他的手,启唇唱:
潇潇暮雨,奈何菱花尽纷落,
巧逢乱世,黄泉欲满,
妙手轻抚尽一弦,凄然望,
遍地黄花,丝琴欲断,洞箫皆怨,今叹绮罗香飘尽,
梦君君不在,情已逝,恩也断,空抛却,芳心可可,纵然寂寞长相伴,无悔亦无怨。
叹红尘,羽燕南飞,
紫藤深苑,情锁落日余辉,
长歌曼舞,堪怜月城风华,
携手看,满城落花,并肩望,玄月风沙,
归去间,弹指芳华,邀明彩云共醉花下,徒然梦醒梨花,前尘、往事,皆忘却,回望,世间,已然,灿若昙花,灿若昙花……
这一曲,道尽了多少无奈,多少相思,多少惆怅?那是一个女人,一世的悲伤。
在门外看着的和政早已忍不住落了泪,双眼朦胧之际,只觉有一只手覆上了她的肩膀,而后把她拥到了怀里。
李亨以手为梳,梳理着齐宛湘一头垂散的青丝,动作温柔得几乎不像是那叱咤天下的大唐天子,而是一名愿为妻画眉的男子。
“鸾儿,你愿意骗我么。”
齐宛湘只觉有些累了,平日里完全不会有的一种感觉悄然在她的脑海中蔓延……
双眸微敛,倚着他问:“骗你什么……”
李亨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手上的力道开始加强,这样的力道让齐宛湘的骨头生痛,痛得她睁开了眼睛。
“告诉我,你不恨我……我只求你这一句。”知道她几乎到了极限,李亨那双握着她肩膀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
她抿唇微笑,把手覆上那握着自己肩膀的手上。“嗣升,我不恨你,也……没有骗你……”
话毕,双眼不禁轻轻地阖上。
“鸾儿!”李亨低吼了一声,犹如狂兽。
“嗯……”齐宛湘昏昏沉沉地答应。“嗣升,我其实……很……”
“你说什么?”李亨无法听见她说的话,似乎感觉到了生命逐渐地从她的身体流失,似乎看见了那一缕幽魂从她的身体里走出,那种异样的惶恐让他用力的抱住了她的身子。“你再说一遍,鸾儿,我想听你说……”
她闭上眼睛,许久许久,低唤了声嗣升,又唤了安庆绪,安宁的名,就这样,淡淡的去了……
这个从一开始就如小舟般顺水而行的女人,终于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不幸,或许对她而言,这才是最后的解脱。
而她死前的那句未完的话,也成为了唐肃宗今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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