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托子收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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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亮一扫眉宇间那层伪装许久的卑意,胸膛忽挺,顿时英气勃发,展颜而笑:“弟发此一问,非求所答,求得却是将军的心。弟虽不才,亦曾有逐鹿之意,怎奈时不我待,逐鹿者,人恒逐之。起事之时,新朝气象已成,试问悍而逆天,为贵虽勇,却致生灵涂炭不说,搞不好反闹个身死族灭,又怎是智者所为?”
“于是,兄就甘心委身军中,做个不上不下的武官?”窦亨接了一句,却又自言自语般道:“那却不对了,兄不但射艺精湛,文韬也是非凡,开国大将多是目不识丁,兄却通晓易经,兵法简藏胸中,窦某虽眼拙,却也看得出朱兄是露一藏九,你我兄弟初识,露的一分为何不问可知,窦某却猜不透,兄所藏的那九分,又是为何?”
朱亮闻声更是爽朗一笑道:“不瞒将军,弟自从息了持玉璧乘五辂的心思,又不愿归隐,所求的便不过是些坐交倚,遮伞扇,门竖十卷狻猊,内展二行钺斧的排场与荣华富贵罢了,怎奈今上法眼如炬,自当年一别之后,弟就不得不,也不敢不藏拙了,寒舍四周检校密布,经十数年不减反增,弄不好,兄来此,还是个祸事。”
“那为何……”窦亨也没想到朱亮之所以隐忍,居然还有此渊源,甚至一忍就是十数年。
面对窦亨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朱亮却难得的叹了口气,情绪低落道:“是福不是祸,是祸光靠装王八,就能躲得过?弟之所以在将军面前露了个小脸,不为己,只求祠堂香火不灭罢了。”
朱亮自忖难逃一死的话语,听到窦亨耳中,那是怎么听怎么别扭,装孙子的何止是他朱亮一个,他老人家这一百棍不就是装孙子没有装到位么。不然他又没踩过李文忠尾巴,远日无仇,近日无怨的,犯得着第一次见,就到处找茬,棍棒接待吗?
窦亨正思索着朱亮话中的深意,就听后者郑重道:“将军,亮此生,别无他求,唯有一事放不下,还望将军成全。”
“且慢,兄无论所求何事,窦某都能先应下来再说,兄不像是重诺之人,就不怕小弟诳你?”窦亨淡淡道。
朱亮闻言静默半晌,忽又惨然一笑:“不错,弟非重诺之人,又怎会轻信他人许诺?不过…”说着话锋一转,眼神炯炯的紧盯着窦亨道,“不过,弟却会看人,自认一双招子,除了今上外,尚无人可及。”
窦亨侧着脸咧嘴一笑,也不知是疼得还是感到好笑,他自己都不信自己是个重诺之人,床边这位做过帝王梦的仁兄,还居然能够相信。
尽管二人一个称呼对方为兄,一个自认为弟,称呼不明,但因同病相怜,竟是越说越融洽。
“不然,军中藏龙卧虎,弟旧部与袍泽众多,又何必在将军面前献宝?”朱亮信心满满道。
“那是因为窦某无意中撞上了你老兄。”窦亨越来越觉得朱亮有些邪门,对招揽这么一个人物,首次生出了连他自己都不太安心的感觉。
“缘起缘灭,本就无常。”朱亮也不反驳,一言带过,语气反而开始变得郑重:“弟有一子,尚不及束发,但天生神力,大慧早开,弟不忍吾子因疏于教导而殇,又不愿让凡夫俗子以陋法雕琢璞玉。如将军能在弟不测时,将吾子护翼羽下,加以教导,弟虽不才,也甘效犬马!”
说罢,五体投地的朝窦亨伏地而拜,久久不起。
世事无常,命运多舛,窦亨又怎能想到一个偶然遇到的千户小官,居然是一个能让开国皇帝忌惮了十数年,被忌惮了十数年还能不死的人物。而且,彼此相交不足一日,此人就珍而重之的做出托子之举,所托对象,还是他?
他一个后世小吏,有这么大魅力么?
尽管朱亮所谓会看人之论,连被看中的窦亨自己都不相信,但这却不影响他作为一个正常人,被一个文韬武略皆在他之上的人,决定将满门生死全压在他身上时,所产生的那种虚荣满足感。
人是由情绪支配的,不是由物质支配的,也许就为了这股莫名奇妙的虚荣感,窦亨同样郑重的许了破天荒的一诺:“兄之子即吾子,如兄不弃,亨愿收其为义子,除非窦某被满门抄斩,不然,必保此子一生周全。人在做,天在看,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朱亮闻声大恸,泪流满面道:“如此,弟虽死无怨,亦不枉亡妻所托,弟朱亮,拜谢大哥。”
说罢,三叩而拜。
这是第一次,也是朱亮一生中,唯一一次称窦亨为大哥。

朱亮心智绝伦,窦亨经历复杂,二人都不是遵规守矩之辈,当下一言既出,便不再虚应俗礼,朱亮转身出屋,不多时便领来一位黑壮少年,进门便命其跪下,指着床上的窦亨道:“这位将军,今后便是你的义父。”
黑小子满脸不忿的跪在地上,闻声也不点头称是,就那么瞪起一双溜圆的大眼,下下打量起窦亨来了。
朱亮对儿子如此作派,竟是毫无呵斥,反而静静的退到一旁,一副任其自然的架势。
窦亨一直歪着脑袋侧眼瞧床前的黑少年,他也做不了大动作,见黑小子满脸好奇,不由大嘴半咧道:“小子,没听你爹讲明白?老子就是你干爹。”
“诶,俺说!”黑小子见他爹没来横的,对面这位皮开肉绽的巨汉也不像很难相处的样子,不由大胆开口问道:“你就是刚才门外那结巴嘴里的爵爷吧?咋被打成这德性了,跟半扇被剁碎的猪肉似的!你要不说话,俺都不敢当你是个人,为啥呀?”
真是什么鸟生什么蛋,老子英雄儿好汉。黑小子眸中闪过的一抹狡谲之色,未能逃过窦亨的眼睛,面对眼前一副装傻冲愣,趁机奚落他的小子,他听在耳中也不过嘿嘿一笑:“为了你呀,皇帝看上你小子了,非拉你进宫当太监,去陪小王爷们解闷玩。”
“啊!”黑小子一声惨叫,顿时像只溺水的蛤蟆,一蹦老高,黑脸扭曲的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唔,那个……”
说着,猛然一愣,狐疑的看了眼床上之人,转而憨声道,“大人,您老是俺爹的朋友吧,您老求情,是不是皇上他老家人就,就就收回成命了?”
窦亨暗道一声好小子,丫还装,眉头一皱,故作强笑道:“帝王出口成宪,哪有那么容易改口的,这不你爹求上甘某了,本想冒任你为义子,凭甘某的爵位规避一番,哎,谁知…没事,孩子,忍一忍就过去了,义父托了司礼监刚公公照顾你,到了宫里有什么委屈,记得找刚公公……”
黑小子听得脸都绿了,一等窦亨声音转低,渐至无声,毕竟是个孩子,顿时抓耳挠腮的发急道:“谁知…谁知怎么了,你倒是说完啊,是不是冒任的事发啦?不会啊,我自打小起就是您老人家的义子啊,不是冒任啊!”
窦亨自言自语道,“……早就是甘某的义子,对啊,咬死这个倒是,倒是…”
说着,忽然大声道:“对,咬死甘某就是你爹,老子看谁再敢胡说八道。”
黑小子这时候都快急哭了,一听事有转机,狂喜下嘴上毫不含糊,立即叫了声:“爹!”
“乖,儿子,给干爹倒杯水去。”窦亨得意地哼了一声,细声吩咐道。
“诶!”黑小子一脸喜色的就要出去,刚一转身,无意间发现他正儿八经的爹朱亮,正在一旁似笑非笑,不免愣怔少许,猛又昂首悲嚎一声“我操”,掩面狂奔而去。
窦亨与朱亮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立即牵动了伤势,差点没笑抽过去,浑身哆嗦着边咧嘴边抽气。
“怎么样?”朱亮见窦亨疼得脸色发白,立时抢身至床边问道。
“…皮肉伤,骨头没断就是大幸。”窦亨顺口道:“叫你府上的人帮忙把床抬出去吧,趁这会阳光不毒,晒晒去。”
“好!”朱亮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唤人去了。
过不多时,朱亮带着老管家与常杰,三人先把门板卸掉,又扯掉了蚊帐,这才一起将床连人抬至院中。
下晌的日光不是很毒,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感受着皮肤与背部伤口的温热,窦亨侧过脸蹭了蹭枕头,舒服的眯上眼睛。
院内几株老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他却没了早前烦躁与不安的感觉,只是闭着眼,静静的想着心事。
此时,高挂天空的太阳,依旧像是昨天的此时,走到同样的位置,散发着同样的光芒。对于恒久不变的太阳来说,下界无论发生什么,它仍旧一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昨天,不会因为下界朝代的更迭,统治者的不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
朝露昙花,潮起潮落,即使沧海变桑田,到了海枯石烂的时候,太阳依然每天如此。下界千百年来的争斗,朝代的变迁,物种的消亡,或许对它来说,只是电光火花的一瞬。
即使在文明延续时间最长的国家与种族,或许对它来说,也只是个短暂的过客。
今日过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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