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校场上各卫军兵已经动了起来，由各卫武官的带领下依次领取弓弩，检验器械。
校场左右，数百个柱形箭靶被竖立了起来，留守司亲军所属的天策卫军丁，在队首军旗的指引下，正以五十人为一旗的编队，人手一张步弓，逐次上前从监军官处领取箭支，等待考校。
朱亮领着窦亨朝点将台侧后方走去，在那里是数十员各卫低级武官，正在做着考校前的最后一次热身。
由于校军所用弓弩，弦都是最近几日才绞合上，除了级别到了一定程度的大将，百户以下的武官与兵丁是不允许自带弓弩进场的，这就需要在考校前通过试射，来熟悉各自手中弓弩的特性，加以调整。
二人一走过来，就有一位身穿百户服色的武官，跃众而出，走过来递上一张黑漆木弓。朱亮接弓在手，随意的空拉几下弓弦，摊手示意一旁的武官拿箭过来。
“将军，末将手中这把乃是柘木绞筋硬弓，取油浸风干柘木制干，长三尺二，以牛鹿筋合丝绞弦，能发得一石力，比军中常备之软步弓与绞藤骑弓，都要强上不少。”朱亮说罢，将手中步弓与一支羽翎箭递给窦亨，恭声道：“还请将军先行试弓。”
亨点头接过步弓，一手握着弓干一处由藤皮缠绕的摩挲部，一手将箭支搭在弦央，手臂微一用力，弓弦渐张。
他试着瞄准六十步外的箭靶，微一松手，随着弓弦“嗡”的一声轻颤，羽翎箭无声的飞了出去。
似乎没射中。
“还请将军错步，试用腰力。”朱亮又从旁递过来一支箭，单掌朝窦亨的右腰一搭，温言道：“将军随意一站，张弓便可远射八十步开外，真乃神力，只需一点窍门，中靶不难。”
窦亨也不气馁，左右脚前后错开，再次搭箭上弦，友善的朝朱亮一笑：“多亏兄弟帮衬了，唤窦某亨即可，要不就称一声兄吧，叫将军太生分了。”
“不敢。”朱亮谦虚一句，右手朝前一划道：“请窦将军试着瞄靶时，膀松而胯紧，持箭之手由下至上，以使箭尖所对之处，由上至下锁中标靶，待弓弦满张而其箭平于前靶，发矢可也。”
窦亨闻声神态一凝，感受着右腰朱亮掌按之处的肌肉松紧，一边身体略微后倾，借助腰力紧拉弓弦，一边以箭杆为线瞄准标靶，箭头缓缓朝下移动。
待弓弦张满，也恰是箭支微微上抬，对准标靶中上方的当口，窦亨右手食指微松，手中箭立时飞出，不偏不倚，正中六十步外箭靶。
这就是硬弓相对于软弓的好处了，只要拉力大，距离不太远，几乎不用怎么预判靶距与抛物线，箭支就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朝前飞。
面对朱亮与身旁百户的喝彩，窦亨却有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空拉了二下弓弦，遗憾道：“如果弓弦张力再大一点，岂不是射得更准？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嘛。”
朱亮一笑，道：“将军神力！非是朱某张不得二三石弓，却自忖于沙场之上，一场大战下来，又能张的动几次弓，拉得了几次弦？正所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窦亨闻声动容道：“窦某受教了。”
说罢，提弓在手，抱拳施礼。
朱亮错身还之一礼，正容道：“这正是末将想要告诫将军的，即使将军试射，最好也以五支箭为限，否则待到考校之时，难免使不上力气。”
“兄可为吾师，窦某方才托大，还望朱兄莫怪。”窦亨再施一礼，对着面前这位似乎比他还要大上几岁的千户，真心实意的称呼起兄来。
朱亮却不敢受他这一礼，赶紧朝旁让开，反而躬身又回一礼，低声道：“末将与将军切磋，本乃军中平常。将军不以小人薄鄙，以显爵数礼于下，古之高贤亦不过如是，朱某甚幸，能得将军青眼，如将军不弃，卑职愿为将军牵马，却万万不敢称大。”
官场上下尊卑分明，军中更是等级森严，一个身为超品伯爵位的督指挥使，宣武大将军，能对一个五品千户武官如此放下身段，言谈无忌，称兄道弟，实乃奇数。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窦张二人想要找靠山，处于下层挣扎的众多武官，又何尝不想找个大靠山，一旦到了升迁关键之时，往往上面的一句话，便能抵得上下面几年的苦熬。
朱亮原是各地反元时候的一股义军元帅，后被吴军收编，真算起来还是开国元勋。只不过他拉乡亲们造反的时候，中原战局已趋明朗。加上他拉的竿子人也少，开国后一个副百户就给打发了，苦熬了十年才当上五品正千户。
他虽然不知道窦亨的官位都是水货，但好不容易遇到个军中大将，又正有求于他，不趁机投靠，更待何时？
窦亨被朱亮的作派搞得一愣，又很快了然，一个本事见识都不在他之下，论骑射他估计更是拍马都赶不上人家，现今却如此低姿态的暗示投效，怎能不让他觉得感慨？
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大男人不可一日无钱！
权力的美妙，金钱的甘甜，只要一旦拥有，便很难有人甘愿放下了。
怀着心头百般的滋味，窦亨亲切的用臂膀攀上朱亮的肩头，义气道：“真要看得起窦某人，今后你我便兄弟相称。实不相瞒，兄弟今天算是救了窦某一条命啊，以后但有所请，尽管直言。”
朱亮闻声大喜，躬身一抱拳道：“将军但有所遣，弟肝脑涂地，愿为驱驰。”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名帖，用双手托着呈给窦亨，他虽以弟自居，口中却仍呼将军不改。
窦亨接过名帖，放入怀中，也掏出一张名帖交与朱亮。
二人彼此换贴之后，顿觉亲近不少，朱亮在其后教授窦亨射箭之时，也不再言必称将军，反而异常耐心的将他的射箭法门与沙场领悟出的经验，不厌其烦的演示与讲解清楚。
到最后，窦亨成了少射多看，反倒是朱亮开始箭射连环，以各种姿势弯弓搭箭，嗖嗖的射个不停，惹得身旁众武官一阵叫好。
众将的射艺校阅，还在军兵之前，为的是以武将的精湛弓术振奋军士精神。所以，很快就唱名点将到了窦亨的头上。
已是额头冒汗，肩窝酸疼的朱亮，一等监校官唱名，立即拿过一旁百户手里的一壶箭，与手中黑漆步弓一起交到窦亨手中，握弓三摇，以示鼓励。
窦亨接过弓箭，冲朱亮点了点头，信心满满的转身冲着考校场地走去。
未等走近旌旗四竖的考校点，窦亨心里就咯噔一下子，抬眼就见一员身披云麾的大将，此时被一众武将簇拥而立着，正笑眯眯的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窦亨一望之下，气势顿泄，等他步伐沉重的走到场边时，正好听到曹国公李文忠冲左右宣讲：“…皆为军中弓弩，士卒多习，为将者怎可仅善宝弓名弩？本将随陛下征战四方时，木枪锈刀也使的，竹木劣弓也开的，还不照样虏杀敌酋于阵前？”说罢，抚须哈哈大笑，状极豪猛。
一众亲随陪侍武官，无不趁机大声喝彩，都知道李文忠征伐漠北之时，曾以千骑大破敌虏万军，俘获元帝之孙及大臣数百。更曾以五万击破张士诚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一身虎胆，骑射无双，纷请左都督耀武，扬威。
李文忠也不推辞，随手朝远处一个手持藤绞软弓的总旗官一点，大吼道：“小子，过来，把你手里的弓给老子使使！”
被点中的总旗武官先是一愣，紧跟着躬身一拜，喜滋滋的跑了过来，待到李文忠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双手举弓而献，激动道：“标下李惕，愿为都督报靶。”
听来将自称标下，李文忠哈哈一笑，一边接弓在手，一边抚须笑骂：“李惕是吧，本督可没听过此名，肯定是你跟在本督麾下的时候，贪生怕死，故而勇名不彰。”
李惕闻声黑脸透红，一沉脸梗着个脖子重重再叩，憋气的嘶吼道：“标下李惕，请令报靶！”
“哈哈，小媳妇似的，老子说不得小子你吗？”李文忠大笑，挥手一摆：“准，滚过去吧，站远点，省得老子失手一箭穿了你！”
众将望着总旗小校气鼓鼓的朝箭靶处飞奔，无不哈哈大笑，气氛登时热烈起来，士气腾升。
一旁的窦亨也不得不佩服李文忠寥寥几句，就能把士气给撺掇起来，但更让他佩服的却是之后李文忠的箭技。
也不见李文忠如何试弓，更不见他怎么瞄靶，就见他提弓拉了拉弦，朝箭靶处眯眼看了一眼，而后快速的搭箭于弦，未等弓弦张满，顺手即松，草草射出的一箭，却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的正中箭靶。
“中！”就紧挨着箭靶而立的总旗大吼一声，举起手中赤帜猛摇三下。
之后，李文忠弯弓搭箭的速度越来越快，手中的箭也由一支变为三支，一支箭射出，不等颤弦复止，就见他拇指一拉，手上的第二支箭便又搭上了弦，连珠射发，伴随着远处不绝于耳“中”，与近在耳边连成一线的嗡嗡颤鸣声里，一壶二十支羽翎箭，眨眼告罄。
直到李文忠收弓半晌，周围才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噪与喝彩声。
李文忠见状呵呵一笑，对身旁如潮的赞许并无多少得意之色，反而笑眯眯的单手一拖弓身，抬手朝身前一人扔去。
窦亨正被李文忠的绝艺，震撼的瞠目结舌，就见眼前一道黑影急速飞来，刚下意识的抄手接过，耳中就听到了一句要命的话：“…艺不压身，器则压艺，望诸君共勉。献丑了，来来来，有请窦将军耀武，扬威！”
众将闻声称颂，见李文忠点将，无不跟着起哄，又是羡慕，又是妒嫉的眼神，纷纷朝着都督口中所点之将望去，能让一个统领数十万兵马的左都督记住名字，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既羡慕又妒嫉的事情。
场上众将却不知，此时被点中的那位仁兄却一点也没有荣幸的感觉，反而亡魂大冒，手中一把黑漆柘木绞筋硬弓，一把是李文忠扔过来的，八成是荆竹制的绞藤软弓，用哪一把？
选前者，过考校一关不难，过李文忠当场发飙的一关，很难。
选后者，考校过不过得了，一旦过不了再面对李文忠发飙，会不会更难？
窦亨左右踌躇，一头冷汗，硬着头皮缓步上前，咬牙一抬手中的藤绞软弓，低吼道：“末将遵令，愿为都督演武。”
“好！”随着李文忠一言好字出口，场上众将都对面前这个卖相极佳的大将喝彩起来，都以为左都督专门找了一员有绝艺在身的虎将来首演，纷纷叫好。
可惜，现实是残酷的，一等这位人高马大的战将开始弯弓搭箭，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第一箭，飘。
第二箭，高。
第三箭，中－－－－－－－－－了一旁的靶子。
第四箭，擦靶而过。
……
十二箭射毕，中二箭，且其中有一箭射到了旁边的箭靶。
面对四周射来的无声鄙视目光，窦亨漠然地收弓在手，惨然一笑，冲李文忠抱拳施礼道：“都督，末将演武完毕，学艺不精，还请都督责罚！”
“责罚？…好！”李文忠冷冷的盯着窦亨，蓦的大喝：“拖下去，一百军棍，打！”
“得令！”左右四个膀阔腰圆的刀牌手应声而出，二话不说就把窦亨的头盔掀飞，将其摁翻在地，头下背上倒抬四肢，拉着就走。
窦亨也不做无谓的挣扎，只是被拖离地面的时候，抬头看了眼李文忠身旁的沐英，目光中多少有些希翼，却见沐英只是微微摇头，之后闭目不语。
窦亨见状又是咧嘴一笑，脑袋终于耷拉下来……
少时，木棍击肉的沉闷声响，从不远的地方，清晰传至。
之后，惨呼方起，渐渐转为凄厉，直至无闻……
只剩下沉闷的脊杖击肉响动，依旧不紧不慢的“噗噗”响个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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