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秋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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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夏,京城热得出奇。胤祥差人在花园里搭了个密密匝匝的葡萄架子纳凉,却还是被地面散发的热量烤得直冒汗。艳阳当头,芷若也懒得去绣坊监工,整日里躲在葡萄荫下腻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口干舌燥之际,不禁念起当年喝过的那碗酸梅汤来。可是府上的厨子总做不出那个味道。胤祥公事繁忙,一时也没往心里放。但没过几天,便日日有那正宗的酸梅汤在她午后小憩醒来时送到。那酸中带甜,甜中有酸的滋味儿,凉凉的,一下子降了周身的火气。她谢了胤祥,他却茫然不知何故。遂问采晴,那丫头只道是自个儿亲手做的。待到无旁人时,才小声儿告诉芷若,是外头有人送进来的。芷若听了,瞥了她一眼,便不再问起。大家心知肚明,又何必说破?只是每日再喝时,心湖里也跟着泛起阵阵酸涩,甘甜不复。
皇上出游热河的圣旨送到府上的时候,胤祥与芷若正在后院逗着一岁半的弘昌玩儿。接过随驾的名单,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目,她心里又开始一阵一阵纠结起来。晚上睡不着,心烦意乱地翻了一夜。天明时,见胤祥惺松睁眼,她坐起身子便说自己不想伴驾。胤祥还没睡醒,听了那话一个激灵,连瞌睡也跑了。
他看着她红通通的双眼,知她必是一夜无眠,有些心疼,搂过她道:“圣意已决,如何更改?是不是舍不得昌儿?”芷若不作声,胤祥当她是默认了,便哄她:“孩子有奶娘照管着,定会好好儿的,你若不放心,便让紫姑多担待些。咱们随了皇阿玛这一去,也不过个把月就回来了。你啊,照料好自己就行了。说了那么多年,还没学会骑马,这次到了草原可要被各府里嘲笑了,莫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不想去吧?”他笑,在她发间轻轻一吻。
“才不是呢!”她挣开身子,伸手捶他,“我原本就不是草原儿女,马背上功夫不行,对各位嫂嫂弟妹可是甘拜下风……我才不会为了这个不去呢……”
“那就去吧!免得又落人话柄。”他看着她微微生气的样子,却开心地笑出声来,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把玩着她垂下的碎发,玩得不亦乐乎。
“天都亮了,还不起来上朝去!”她推桑着,侍侯了他穿戴,将他送出府去。她何尝不明白他说的,皇帝要她去,她便只能去,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皇帝要出行,车队自然是浩浩荡荡的。嫔妃、大臣、皇子公主,长长的一条车龙摆出北京城。康熙先到热河行宫逗留了几日,期间因着年前的科场舞弊案将太子骂得狗血喷头。人虽到了外头,但是朝政大事照样要他操劳。他心情不佳,旁人自然加倍地小心侍侯。气氛甚是压抑。
终于连康熙自己也觉得透不过气来。等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便直奔草原要发泄一番。他亲自带队,猎了二只灰狼,一只银狐及若干小野物无数。一高兴,便提笔做诗以兹纪念:
“地敞沙平河外天,
合围雉兔日盈千。
筹边正欲劳筋骨,
时控雕弧左右弦。”
玩得累了,兴意却仍浓,遂开了金口,圈了场子要各位阿哥下场去一试身手。“半个时辰为限,谁所获猎物最多,朕便赏他这柄如意!”身后一太监捧出一红色瓷盘,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眼光。
那如意通身明黄,这颜色普天下只有国主和储君能用。今日皇上要拿它做赏赐,不免让有心人多了一分想法。胤礽看着那东西,嘴里满口的酸意。他知那是父皇摆在上书房案头,时常把玩的心爱之物。前些年自己圣眷正浓时,曾借着功劳想讨那当奖赏,皇阿玛也只是淡淡地笑,未作答复,岂知今日却是这般的大方。他眼见着自己那些兄弟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心里越加不是个滋味。
“开始吧!”明黄的御帐遮挡了草原碧空上刺眼日光,康熙坐在下头,兴致颇高,一手却向芷若招去,“十三家的,过这里来。你又不会骑马,与她们个混在一起晒什么太阳?”
这话说得芷若脸上一片绯红。自到了塞外,其他家眷都换了装束骑上马背跟在自个儿夫婿后头。只她一个,依旧坐在马车里,一路摇摇晃晃的。胤祥也真宠她,勒紧缰绳,陪在车外,芷若一拉帘子,便能见他慵懒的笑脸,看样子好像是他陪护在她身后似的。这与众不同的一对儿,让旁的人无法忽视地要指指点点。难免有些闲言碎语随风飘入耳中,她也只好躲在小小的四方“笼子”里装作不知。
八福晋的脸色因为康熙的话有些不自然,她满怀嫉妒地看着芷若一步步走到皇阿玛身侧,还被赐了座。她也曾经不谙骑术啊,她也曾经害怕那些烈马“哧哧”呼出的热气啊,可当年怎么就没有人来体谅自己一下呢?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右小臂,那年为了逞一时之强却从马背上摔落,整整两个月才能自己动手夹筷子。胤禩亲与她喂饭饮水,何等的浓情蜜意。她蓦地红了脸悄悄地瞥了胤禩所在的方向,那人正握着银弓,翻身上马。矫健雄伟的身子与旁日的温和端重截然不同。若不是有亲眼见过八阿哥上过沙场的,绝不能想象是同一人。总算自己的夫婿还是个贝勒,再怎么也强过十三那没有爵位的穷阿哥。想到这一点,彤姝的心中总算能舒服了些。
芷若坐在君王身旁,僵着四肢不敢有稍许动弹。老远的,胤祥见到她这般姿势,低头一弯嘴角,晓得她心里紧张,便悄悄儿比划了个安心的手势,一个箭步跃上马背,立志要夺个头名回来。
号角一吹,登时四下里呐喊声起,擂鼓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只见东南面太子当头杀出,还未抛开马蹄已被大阿哥超过。胤褆领兵打仗多年,早就不当这是一回事,带着自己三个儿子,直冲进中央去。另一边,十三、十四各骑一匹骏马奔出,并驾齐驱、欲比高低。两方互不相让,手中的宝剑像长了眼似的,见着猎物就砍,转瞬已收获颇丰。老九老十也是结伴而行。一个在前头挥刀只顾砍杀的带劲,另一个跟在后头指挥下人列队结网,将倒地的野兽一一擒下,不少十三十四斩落而遗漏的猎物也落入了两人之手。众人皆是拿出本事一拼高下,偏也有人与众不同,三阿哥自带人守着一角,对奔来蹿去的野兽听之任之,偶有自己撞入网的,也只命人生擒了,不得伤害。还有四阿哥更绝的,孤身立在北面,闭目颂经,,动物们也不往他那方向跑,仿佛真与外界隔断了一般。
时辰一到,鸣金收兵。各人皆缚了所获来见父皇。康熙先看了一眼两手空空的胤禛没有说话,只问胤祉:“如何这般少?”胤祉垂头答道:“儿臣马背上的功夫原本稀松,舞文弄墨惯了,现在更是拿不出手,不敢让皇阿玛笑话,索性饶过这些生物,不愿伤害。”

“咱们满人马背上得的天下,爱新觉罗的子孙怎能这般忘本?”康熙面露不满,“多读了书,写了字,把老祖宗的传家宝都丢了?”他再看一眼胤禛,轻吐了两个字:“矫情!”
侍卫们领命在各处点了,以胤锇所猎数量最多,排名第一,;胤祥只少了一样,屈居第二;胤褆第三。康熙亲手拿起如意,对胤锇唤道:“老十过来……”胤锇难得被父亲夸赞,笑哈哈地走上前道:“原是九哥让了我一头,不合却拿了头名。儿臣心中惶恐,谢皇阿玛赏。”他拜倒在地,正要伸手去接,忽听身后胤祥喝道:“十哥且慢!”
胤锇傲慢地回首,不屑道:“怎么,老十三,输了一分,你不服气?”
胤祥“哼”了一声,答道:“弟弟我还真有点不服气,你若有胆子说一句,今儿我猎的最多,弟弟我便不再与你争这如意。”
胤锇张着虎目瞪了他片刻,瓮声瓮气地说:“今儿就是我猎的最多,最多就是我。怎么,服气了没有?”
无赖的口气挑起了胤祥的心火,他双眼眯拢,怒极反笑:“服气……当然服气,我向来以为十哥是爽快人,明人不做暗事,现在才知道……哼哼……”
胤锇心底透着雪亮,自己刚刚与九哥使了手段谋了这第一,现在胤祥死揪着不放,心生厌恶。他人虽粗直却不呆笨,转头面向康熙正色道:“儿臣谢皇阿玛赏,只是十三弟似乎颇有微辞,儿臣怕领了这赏,赏了兄弟和气……”
康熙手握如意看着两个儿子,默不作声。胤祥气恼,一时激愤,上前跪倒在圣前:“皇阿玛,咱兄弟比武不是为争这奖赏,不过使切磋武艺,图个尽兴罢了。儿臣并非气量狭窄,只是不屑有人暗中使诈,坏了规矩。若是十哥能用手段,我们难道就不能用吗?若是大伙儿都使诡计,还比得出结果吗?我老十三今儿没用任何手段,才敢正大光明地在这儿立着,不像有些人,背地里净是小动作。”他与老十私下里结怨颇多,今日一激动,完全忘了礼节,竟道:“皇阿玛若是不信儿臣,孩儿唯有以死明志。”
他也不知犯了什么傻劲,居然真得抽出腰刀要抹脖子。芷若在边上吓得白了脸,倏地立起,直看着康熙唤“皇阿玛”。边上的侍卫都不是吃素的,看见十三阿哥居然当众闹自杀,赶忙七手八脚地涌上来,夺刀的夺刀,按手的按手……
“为了这个如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可长出息了啊!”康熙冷冷地道。
胤祥眼红红的,满脸的不忿。侍卫里有个叫“张大成”的,一向与十三交好,遂大着胆子跪下道:“皇上,奴才斗胆,奴才刚才看得明明白白,确实是十三爷所猎最……”他看了边上的老十,再看看远处神色清冷的九爷,没将话说完。
“芷若……”康熙将如意搁下,突然面向身侧的儿媳妇,“你可是看清楚了?”
芷若脸色通红,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又一次汇集到她身上,周身烫得跟火烧似的。她双眼闪烁,抿着嘴巴良久,终于垂首微微摇头:“皇阿玛恕罪,恕臣媳眼力不佳……”说这话的时候,她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仿佛是给自己继续站着的支撑。
“好个眼力不佳……”康熙忽而轻笑,背转身顾自离去,居然把奖品也带走了。
皇帝走远了,观望的人群多半还围着不肯散去。芷若受不住众人的瞩目,遂过到胤祥身边,小声儿道:“咱们回去吧!”
胤祥目光含怒,心里恨着这个在人前不肯帮自己说话的女人,遂张口冷笑:“怎么,这会子怎么没有眼力不佳,不怕认错了人吗?”
“胤祥……”听了这话,她微微愣了一下,知道他心里不平,也不愿与他当众争执,只是更加小声地求他,“我们先回去再说,胤祥……”
“别叫我!”胤祥似乎是吃了火药,暴怒道,“你今儿倒是给爷丢了大脸了,还想怎么样?”芷若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他,眼眶已经湿了一圈。
“老十三,你今儿可成了爆竹了啊,一点就着,看把芷若给吓得。”胤祯见不惯他这样,上前想管这家务事,被老十一把拉住:“嘿,瞧你十三哥今日发脾气呢,难得吧,兄弟你还是安静些,省得惹火上身!”胤祯遂不作声。
胤祥瞪着眼前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心中的火气更盛,一把扯过她,分开人群就往外走。芷若被他拽得脚下踉跄,好几次险些跌倒。胤祥也不怜惜,只管拖着她前行,忽地手腕被人死死地捉住。他低头看去,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死死卡住自己的手腕,因为用力肌肤下的血脉也已隐隐可见,而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覆上那只被他紧紧捉在掌中的玉臂,轻轻地,不舍得多施一分力,生怕会一不小心弄痛她。
“九哥这是逾矩了吧,拦着我夫妇俩做什么?”胤祥斜着眼,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拼命压制自己想动手打人的念头。
“你会伤着她的。”胤禟看向芷若,眼神中闪着心疼。芷若望着他,眼泪涌得更汹。
“怎么?”胤祥冷笑,讥道,“九哥是心疼了?”他用力紧了紧自己捉着芷若的手,说道,“我知道九哥对女人向来呵护有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我的女人,怕还不劳你来操这份心!”这话说得太过大声了。芷若被他刺得脸上煞白,哀伤地注视着他,死死咬住嘴巴不愿再流下泪来。
胤祥突然单掌向外送出,推了胤禟一个不防。胤禟被他凌厉的掌风逼退了几步,他则趁机扯了芷若就走。
“老十三……”胤禟低吼,双手握紧,心中怒火灼胸,恨恨地目送两人离去。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只怕胤祥早已被万箭穿心。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返回住所,胤祥倒是真得生气了,冷眼摔脱她手,便对她不理不睬。自此,他每日天亮出门,半夜回来倒头便睡。芷若则一个人足不出户。两人冷战多日,她终于从沉静地空气中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胤祥是从不与她说什么的,但自有那辗转流传的小道消息经过无数个弯儿,缓慢地,在事发后不晓得多久会流注进她耳中。
因为是在草原上,他们的住所都是一个个大帐篷,即便皇帝也不能例外。一晚康熙心情烦闷,竟然不能入睡,自榻上坐起,忽感暗处似有人窥视于他,惊得一身冷汗,忙唤侍卫查看。等到掌灯看时,结实的帐上开了一道口子,显见是利刃所划。众人急忙四下搜索,在帐外泥地里发现了一样小小的玉饰。
东西被交到圣前时,康熙整个儿神色都变了。他握着那玉饰,整颗心都纠了起来。他当然知道那人是谁,因那东西是他曾亲手与那人挂上的。他隐忍着,不愿丢皇家这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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