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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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屋内,芷若十指微张,紧紧拉着身下的被单,长发已经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额头、脸颊、颈侧,还有削肩上。怎么会那么痛,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她咬住嘴唇,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谁来救救她,她快要死掉了。
“福晋您使劲,使劲……”有人在帮她擦汗,无数的声音在呼喊着让她用力,可是她只觉得好疼好痛,身体软绵绵的,体力一丝丝在流失,两条被人支起的腿已经不由自主地瘫倒。“福晋您加油,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呜……呜……”她真得忍不住了,生个孩子真得要那么痛苦吗?她摇着头,似是要放弃的样子,边上一群人马上开口大声鼓励她,好像是她们自己要生孩子似地紧张。
“啊……”手指死死地扯着被单,她难受得张大了嘴巴。
“对,对,福晋,您喊出来,大声喊,这样会好受一点的……快!”一旁的稳婆为她打气,一边唤着其他人过来帮手。
屋外的老九听到里头的呼叫,急得跨上台阶就要推门而入。宜妃连忙拉住儿子:“你疯了,产房男人怎么能进……”
“可是她……”胤禟不能推开母亲,于是冲着屋里喊,“芷若,芷若,你有没有事情?别怕,你用力,使些劲儿,别怕……”他拍着门大叫。身后的宜妃蹙着眉头,脸上有些讪讪的,觉得自个儿这次面子可丢大了。她转身斥着在周围看戏的下人:“都没事儿做了,一个个杵在那儿干什么?”她对下人向来都是和颜悦色,难得有这种动怒的时刻,那些人听了只好低着头走开去。
“啊……胤……”芷若大口喘着气,终于大声喊了出来,“胤祥,胤祥……”
“好好……福晋您别担心,十三阿哥马上就来。您忍忍,多忍忍,等孩子生下来,十三爷就到了。”稳婆一边安慰她,一边示意身后的宫女赶紧出去想法子通知十三阿哥。
胤禟立在门外,听见芷若痛得开口呼喊“胤祥”,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顿了下来。他的右手搭在门板上,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自己终究是没有资格的,能管她、能帮她、能照顾她的,已经不再是他了。而他现在站在这里,一脸焦急等待的模样,仿佛是自己的儿子要生出来一般。他无奈地嘲笑自己,当初自己的长子出世,他都没那么在意过。
“听听……”宜妃在后边摇头,“有人会关心她,你在这边唱什么戏呢?”
胤禟默不作声,理智告诉他应该调头离开,但是那颗心,总归不自觉地往屋里飞去。他呆呆地立着,渐渐收紧拳头,想放下又不愿。里头传来的阵阵呼痛,敲打在他心头,他便这样呆呆地立在门口,进退不得。直到房门突然打开,一个急着要奔出来的宫女瞧见了这位一贯风流洒脱的皇九子呆若木鸡的模样,惊诧得张大了嘴巴,才让胤禟回过神来。
“生了?”他问,那声音不带起伏,似无澜的枯井。视线探进黝黑的屋内,不待那侍女回应,他已一步跨过门槛,拨开跟前的几个障碍,直接走到床头。半掩的纱帘后沉睡着刚历经了生死劫难的女人,汗湿的脸上黛眉紧蹙,苍白的唇已抿成一条细线。他撩开袍子坐下,伸手轻抚发丝,感受着她的不安和痛楚透过冰凉的指尖在他体内蔓延流转。
“恭喜九爷,好一个漂亮的小阿哥!”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过来,满脸的堆笑,试着探长双臂好让胤禟看清她手上的孩子。那婆子不知道是不是不明真相,还是兴奋了过头,竞自以为自个儿说了句邀功的话儿,却听得旁的人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个个摒住呼吸不敢动弹,只垂死般认命地等着九皇子狂风骤雨地爆发。
然胤禟只不过冰冷淡然地扫了一眼那产婆和男婴,没事似地调转头问太医:“她可有事?”
“回九爷……”孙太医颤巍巍地用恭敬的态度答复他,“福晋不过体力透支,昏睡过去罢了,不碍事!”当日芷兰轩里他亲为芷若治伤,对那二人间的情事早已了然,故而刻意在对芷若的称呼前略去“十三”二字,以免此刻刺激胤禟。
“嗯……”胤禟点头,微微放下心来,抚着青丝的手扫过白皙的面颊,不觉更柔和了,“好好替她调理调理!”那宠溺的口吻是心疼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刚刚那刻意忽略的一瞥,他的心是怦然跳动的。他不愿去看那婴儿,怕那与老十三相似的眉目会令自己愤怒。孙太医唯唯诺诺地“喳”了一声,便退到后边不敢再去扰他。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默然的,无声的……仿佛是一阵透明的寒流自体内散出,无形中逼退了众人欲靠近的脚步。宜妃立在门外,手扶着木框,看得既心疼又无奈。
宫里头的消息都是长了翅膀的,当各宫嫔妃、太监宫女、甚至侍卫外臣都窃窃地议论此事时,脸上最挂不住的自然是德妃。人算是十三托付给她的,现在却跑到别的宫里生了个儿子,她这
心里可是一阵阵的窝火。她坐在永和宫里,外头的风言风语却仍然止不住地飘进来,而皇帝那边却是态度不明,连着几天都没有问起这事儿。别的人自然也就只能等着,候着,不敢有什么动作。
总算过了数日,康熙下了口喻将幼儿抱来亲自过目了,并赐名“弘昌”。德妃这才摆着袖子跨进关雎宫里,这宫里她已许久不曾来了。她与宜妃,入宫的时间前后相差不远,又都为皇上诞下了子嗣,也算是现今嫔妃中地位恩宠都是一等一的了,故而两人时时暗地里较着劲儿,非比出个高下来不可。
“姐姐来了……”宜妃浅笑着向走进来的德妃招呼着,却没有从位上起来迎她,“母子平安,你放心便是,我可将芷若照顾得好好的……”
德妃听了那话心里有些不爽,虽不见对方讥笑的表情,然那貌似平和的言语下,却透着幸灾乐祸的嘲讽。在宫里住久了,一颗心早被磨得敏感多疑,即便对方说得无心好意也能从中琢磨出三分话外音来,何况这刻意说给她听的。幸而她也不是白在这宫里呆了三十几年的,当下反唇相讥,面上却堆满笑容:“姐姐也是客气了,这事儿也全亏了九阿哥当机立断、悉心照料,赶明儿十三回来,我还得让他好好谢谢他九哥……”
这话戳了宜妃的痛处,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下去了。那小儿子啊,最近老是胡来得让她整日里要为他提心吊胆,一颗心都要操碎了。但是胤禟似乎并不领情,自己却还要让人家捏着把柄在背后嗑着闲话。她正了正颜色,轻吐一口气,决定先不与德妃计较那些:“芷若刚醒了,才用了些燕窝,姐姐不如先进去看看她吧!孩子也在里头……”

“嗯……那我便先失陪了……”德妃也无意与她纠缠这些,毕竟两个人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今儿自己又是踩着人家的地盘,何苦为争口气,互相揭着伤疤呢!她进了后院屋里,看到芷若躺得舒舒服服的,心想关雎宫里的人待她还真算不错,刚刚压下去的那股子气不觉又涌起,遂口气不善地数落了她几句。心里有些埋怨,后悔当日若没接这烫手山芋,自己今日何至于被宫里宫外的闲碎人等嘲笑。
她没给芷若好脸色看,芷若倒也没往心上放,只垂者头,默默地听着她一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柱香功夫。德妃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软扑扑的棉枕上,厚实的力道被轻轻巧巧地吸收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劲儿使不出,一个人独脚戏唱得甚没意思。她心里矛盾啊,把那女人带回去,可不是惹自己心烦么,但若让留这儿,自己那点小小的自尊心又见不得芷若好过。懊恼了半晌,终究还是有些郁闷地独自走了。
这之后,德妃没再来过,似乎当她不存在了一样。其余人皆比照着德妃照例做了赏赐,她们的好奇因着宫中飞快变化的嗤言流语早转了兴趣。芷若在房间里乖乖地坐着月子,孩子未满月前她是不能下床的,但又不需要她亲自带,所以她只能很安静很无聊地靠着。宜妃虽然差了人好生侍侯,却鲜少亲自过来探望。时而有燕婉过来陪她说说话解解闷,那也只是一小会儿的功夫。多数时候她不过瞪着双眼朝着天花板发呆。却不知那人总悄悄立在窗外守着,学着她的样子拿一双美目默默地护着心中的至爱。
胤祥原本是算准了日子,岂知自己紧赶慢赶却还是错过了儿子的出生。立在关雎宫外,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往喉咙口跳。从小到大,他几乎就没踏进过这门里。那时看着八哥九哥和十哥一道进进出出、相互照应,自己心里说不羡慕他们那份兄弟情谊是假的。年幼不懂事的时候,他也尝试着学十四的样子跟在他们身后想引来注意,却只换来一阵阵鄙夷的嘲笑,幸而,在最无助的时候他还有四哥……
门口当值的太监见了胤祥便给他打着千儿,要领他进去。他知道这必是早已领了宜妃的命令,也不多问,由着那人将他直接往后院里去。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踩稳了踩实了才跨出下面一步,与他平素心急火燎走路生风的样子全然不符。他不出声,像是在思索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在宫中新近流传出来的绯闻让他原本已经不太肯定的心又悬在了半空中飘浮不定。她挺着个大肚子还出门去,真得是为了和九哥幽会吗?怎么会忽然早产的,是为了九哥吗?偏偏那么巧合的在她身边的又是九哥,最后竟然还留在关雎宫里产子……
一件件疑惑像紧箍咒死死绕在他额间,令他头痛不已。远处一道熟悉的紫影恍忽闪过,胤祥的眉头已深深锁拢。是他,虽未照面但他却能肯定。
“九爷常来这里吗?”他压着嗓子,轻声的,装作不经意地问起。
“九爷对娘娘孝顺得很,每日里晨昏定醒,从不间断……”那奴才避重就轻地答着。
胤祥听了,也不再问话。两人走到紧闭的房门前,那人让到侧面,做了个手势请他自己进去。他有些紧张,有些慌乱,右手慢慢伸出,却犹犹豫豫地又缩回了几分。曾经他是那么急切地想奔回来看她,可如今人就在屋里他却有些不敢入内,是什么影响了他吗?
胤祥立了一会儿,屋内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交谈和婴儿的啼哭。那寂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隔着门板扑面而来,逼得他直想后退。然他不能让个下人笑话了去,遂立稳了脚跟,双掌向前平送出去,轻轻地推门而入。
他想念的人正和衣而卧,靠在枕上,似是沉睡着。娘奶抱着个襁褓,与采晴一见胤祥进来,急着要上前来行礼。他忙摆摆手,将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制止了两人。他放轻步子走到床榻边慢慢坐下,细细端详起她的睡姿来。
两弯细长的秀眉在未施脂粉的素颜上微微蹙起。她总是这个样子,抿着红唇将一丝淡淡的愁绪带入睡梦里去。很多个夜里,他就像现在这样睁着眼,轻轻撩起几缕散落的碎发,把玩着,凝视着她不甚安稳的睡态,思虑着自己究竟会不会出现在她的梦中。她有些胖了,胤祥的目光落在她丰腴白嫩的小手上。那双手交叠在一起,安静地压在略微有些发福的小腹上。他伸过手来,将滑落一半的被子替她拉高。芷若突然睁开眼,一汪水眸照映出胤祥风尘仆仆的脸孔。
“吵醒你了?”他笑着抚上她的面颊问。
“没有……”她轻轻摇头,并没有躲开他的碰触。她的神情是清淡的,一点也没有盼望远行的丈夫外出归来的热切。也许在经历了那日阵痛的磨难后,她已然忘记了自己在最脆弱最难熬的关头,在天昏地暗的疼痛中呼喊过胤祥的名字。
她的反应让胤祥很是失望,遂发泄似地斥了立在边上的采晴:“怎么侍侯的,福晋身子弱,坐月子吹不得风,竟然连窗子都开着?”采晴不敢回嘴,很是委屈地过去将刚开了一阵的窗子关严。
“怎的一回来就发火?”芷若不忍采晴挨骂,主动抓住胤祥的手试图安抚他,“我没事,你看看儿子,皇阿玛给他赐了名儿,叫弘昌!”
一旁的奶娘急忙将孩子递上来。有那么一瞬,胤祥犹豫着没有伸手。然那孩子小脸对着他,不哭也不闹,仿佛知道他是谁似地,睁大了一双明亮的黑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嘴巴咧开,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股温柔的暖流缓缓注入他的胸膛,神奇般地平息了他躁乱不安的心绪。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终于接过了那条鲜活柔弱的幼小生命,相同的眉眼,类似的神态,他仿佛可以想象曾经年幼的自己躺在母妃怀中的模样。一样的血液在彼此的身躯内流淌,这是任谁也抹杀不掉的亲情。
“我的儿子,芷若,我们的儿子!”他激动地低下头吻着婴儿细嫩的额头,下巴上的清渣搔得孩子“咯咯”直笑。芷若瞧见父子两人这般模样,也弯起嘴角露了个会心的笑容。那笑容是一道光,扫除了胤祥心中的阴霾。他抬头看着芷若含笑的眼睛,温柔地说:“你在这儿好好做月子,等孩子办满月酒的时候,我来接你们娘俩回去,顺便要谢谢九哥与宜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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