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柳絮无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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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她的母妃,甚至崇拜她。她知道王皇后对众宫娥的所做所为,她也知道这个皇后是一个坐在皇后的宝座上的蛇蝎。于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母亲是最终杀死了这蛇蝎的人。由是她也多么崇拜她啊,对于她来说母妃有着后宫中最纯洁无垢的灵魂、最灵敏聪慧的头脑,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被时间检验为正确。
“知道吗?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亲人才能信任。而对于你来说……只有同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才能稍微的相信。”她抚摸了一下当时不过五六岁的宁亲的脑袋,苦笑:“不过……你也许还不懂罢……”
她很天真烂漫地歪了歪头:“母妃说的信是怎么个信法?前不久昌乐姐姐说有人给她带了江南的柿子吃,也是不能信的吗?”
杨昭仪微微苦笑:“那么兴信,你信母妃吗?”
她愣了愣,小胖手一边拿糕点一边吃,接着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第一,你就要把母妃的这句话记下来。”
“那么第二呢?”
“第二……比如昌乐说,有人从江南给她带柿子吃,你就不能完全相信是真的。除非她身边有人能确切地证明这是真的。不然就不要理会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时的宁亲,觉得杨昭仪所说的话很玄妙。但是她是相信母亲的,因为她知道她的母亲是很厉害的。于是她认真地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是啊,她当初以为那些妃嫔们对她好,也对母亲好,她们都是好人,不会嘲笑她们。但是实际上她们却那样凉薄,她们都是虚假的人,一群坏人。
她行事逐渐小心,在得知她的亲哥哥就是陕王后,她也开始兴奋地去追逐李嗣升的脚步。每每,在李嗣升和李璘一同拜见王皇后的时候,她便躲在殿外的门边等着他们,待得两人出来了,她便跟着他们追上去,奔下硕大的台阶,奔过宽阔的长廊,远远地唤着他:“哥哥、嗣升哥哥——”
他和璘一同停下脚步,然后疑惑地回过头来。但是他没有理会她,只是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璘也没有理会她,像是两个在夕阳古道上行走的剑客,冰冷而孤傲,不想为任何人停留任何。
她便继续叫着李嗣升。为了能更容易接近他些,她也唤李璘。跟在他们的身后,亦步亦趋,从中和殿一直送他到光顺门。
虽然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只能看着他们的身影消逝在光顺门的门楼中,然而她仍然不放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跟了多久。
然而嗣升仍然是不理会她的。就连看上去更加冷傲的璘都觉得她可爱,开始和她开玩笑了,然而李嗣升仍然似乎看不到她似的,继续走他的路,连回头都似乎没有间隙。兴信却仍然坚持着,对于那时的她来说,能够跟在哥哥的身后看看他的背影都是好的。
璘开始和她慢慢熟悉,他逗弄她,甚至拉着她一同往光顺门走。她想了很久,哪怕他仍旧不理她,她自己也想要离李嗣升再近些。他是她同父同母的哥哥啊。
于是在一次璘和她一边走一边聊的时候,她带着璘故意落在嗣升的后面,接着悄悄地和璘商议:“璘哥哥,你把我抱到嗣升哥哥的旁边,让我抱一抱他可好?”
璘诧异,然后笑:“那你要给我什么报酬?”
宁亲怔了怔,便凑到璘的耳边说:“我给璘哥哥唱歌听。”
那时的嗣升已经是英俊潇洒的翩翩少年了,璘也有八岁了。虽然抱着胖胖的宁亲会很累,然而璘还是答应了她。他抱着宁亲追到了李嗣升的旁边,和嗣升并排走着。那日,嗣升原本只是无意地望了望她,为着璘的举动而感到奇怪罢。
只是一瞬,他便又回过头去,似乎这便是所有。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罢,宁亲却抓住了这个不长的机会抱住嗣升的脖颈。刹那间,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一颤,她的脸颊伏到了他的肩头上。
双臂用力的收紧,她沉醉地在这一刻闭上了眼睛。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瞬。虽然随后她便因为璘支撑不住她的体重和他一同滚落在地。她抱着嗣升仍然是幸福的。
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温暖如此辛酸。她抱着他闭了闭眼睛,声音细细地传入他的耳中,唤着他的名字:“嗣升……嗣升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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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垍很主动地帮宁亲清点那些将要带去给李瑁的礼物。有西域的翡翠、南海的珍珠。
整个床上都摆满了色彩斑斓的衣裙,宁亲拿起一件粉红的裙衫比到身上,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还是不满意。紫燕再从箧笥里取出一条杏黄色的莲蓬裙,细心地抖开。这是宁亲及笄时裁的裙子,由七重杏黄薄纱重叠制成,艳丽中不乏少女的清纯甜美,分外可爱天真。
“公主。您看这条裙子怎么样啊?”
“咦?公主,这条裙子不错啊。如果您穿着这裙子去见寿王,他一定……”
宁亲回过眸去横了张垍一眼。张垍原本讨好似的话语立刻顿住,笑容也讪然和僵硬了起来。接着便不再多话,回过头去继续看礼单。
但是宁亲心里却是仍然把他的话记了下来。唇角微微扬起,她走过去,看那杏黄的衣裙,手指撩起它柔软的一角,无意地望了望张垍。
不知是哪里来的幸福感,虽然她还是不大喜欢这条裙子,然而还是从紫燕的手中把裙子接了过来,接着让紫燕帮她换上。
她独自去探望寿王。
不知明皇是因为爱张垍文才,还是因为明皇希望宁亲时常能够陪在他的身边。虽然宁亲出嫁时是嫁到张府,然而明皇不久便在禁中赐了张垍一座内宅,让张垍和宁亲入住。每逢闲时便让张垍侍以文章,和他谈经论道,并时常赐予张垍古董珍玩,不可胜数。
“小信……我相信,你的婚姻会很幸福。”
此刻乘车自禁中往寿王府,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这句李瑁跟她说过的话。现在的她幸福吗?还是幸福的吧。她总是对张垍冷淡,颐指气使,虽然偶尔也会有温存,然而张垍却似对此完全不在意似的,他仍然对她那么好、那么顺从啊。

也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她在和他的生活中也逐渐养成了极端娇惯任性的脾气。她生气了可以随便发火,找张垍出气,他决不会反抗,也不会对自己发脾气。
但是时间长了她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他何以如此卑微地面对她呢?她很好的维护了自己公主的高贵,然而却似乎失去了张垍的本心。他说过,他真心爱她的……但是如今他对她这般步步退让,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她也曾问过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妻子?”
他怔了怔,然后微笑:“自是喜欢公主这样的。”
她满心欢喜地相信。然而一年后她却突然听到姐姐永宁公主跟她说:“宁亲。虽然你和驸马都处在禁中,日日生活在父皇的眼皮底下,你可以随意任性使坏,驸马不敢对你做什么,然而这样下去始终不好。如今有闻说,驸马对婚姻不满,日日下朝后便至酒家借酒浇愁,胡言乱语。你看,这话说出去,多难听啊”
宁亲惊怔。她明明记得他说过,他就是喜欢她这样的妻子的。
哪怕她也隐约觉得这是谎言。哪个男子会喜欢屈服于妻子的权威下?以致丧失自己的尊严?然而她还是想相信,因为她想,他也许是因为对她的爱而包容她的。
“宁亲,对于你们的婚姻,姐姐也听过一些。你对驸马确实太冷淡些了。”永宁公主说:“驸马是个能臣,也是好人,你能嫁给他是你的福气,你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她掐紧自己的衣摆,低头不语。永宁继续笑道:“怎么了?妹妹还不高兴了?你呀,对他好一些有什么不好的呢?当初你听说要嫁给张垍的时候,不是也很高兴的嘛……”
“谁说的!谁说我高兴。”
“瑁说的啊。”永宁很轻易地看穿了她的小女儿心态:“当初不就是他告诉你父皇已经允许了张垍的提亲的嘛。”
但是她却仍然无法忘记听到那则消息时自内心散发出的痛。这打破了她之前对幸福的一切幻梦。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宅中,看见张垍在案前作画。默默地走过去,然后低头看,纸面上画的是一对水墨鸳鸯。
张垍看到宁亲来了很高兴:“公主,你看这水墨鸳鸯好不好看?”
她却立即心头火气,立刻把纸从他肘下拽了出来。
笔毫不意在纸面蘸上了丑陋的污点,皱纹也在用力的**中显现。她面无表情地抽出了他肘下的纸,然后无视他的神情,问:“你这画是要画给谁的?”
他的惊怔散去,嘴角因愤怒而微微抽搐。
她的心很难过。她看着他似乎预料到他马上就将发火。她的眼中泛上泪花,随即咬住下唇。然后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那废了的鸳鸯戏水图轻轻地自指间放开,回过身去,往自己的房间离开。
她很失望。很悲伤。
如今她回想起李瑁的话:“小信……我相信,你的婚姻会很幸福。”
不知内心是什么感觉。她很诧异当初的自己没有找张垍就那件事兴师问罪。她也生气、她也愤怒,但是无法否认的是另一种感觉——她难过、她恐惧,她想逃避。逃避这一切。
于是那天她只是就着愤怒把那张画自他肘下抽了出来。她只是说了一句那样难听的话。实际她想,与其是说给张垍听,还不如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突然想,如果真的有那层窗户纸,她宁愿它永远不要捅破。就让它在哪里罢。永远地在那里……哪怕每每想起还是会很恐惧、很生气、很心痛也一样,她希望它永远在那里……
而那夜冷战之后,他对她仍然很好,似乎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也恢复了她的强势,颐指气使,似乎还有变本加厉的迹象,哪怕从那之后她也勉强自己,偶尔给她一些温存,但是她自己知道,哪怕如此,在那之后,她也再无法感觉到那样纯粹的幸福。
踏进寿王府的时候,她见过了寿王妃杨玉环。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她。站在中庭内,她的目光惯常地自她的脸上、身上巡视而过。这一日,杨玉环也是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裙,高腰的儒裙外披着淡白色的纱罗衣,杏黄的腰带把纱罗衣和儒裙一同系起,她如凝脂般的肌肤和儒裙花边的亮丽花纹之下,绣有一朵大大的牡丹,呈现出艳丽的红色,恣意的盛开着。
这当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啊,甚至比宇文晚玉和武惠妃还要美上几分。宁亲不觉想着。
她是在两年前嫁给李瑁的,差不多就在她下降给张垍之后的几个月。开元二十二年时,咸宜公主曾在东都举行盛大的婚礼,李瑁在婚礼上见到了这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此后,便向武惠妃请求册立杨玉环为寿王妃。
杨玉环丝毫不避宁亲的目光。她很坦诚到几乎没意识到她是公主般地望着宁亲,似乎也不知道宁亲正在她的身上寻求她为人怎样的答案呢。但是宁亲却突然疲惫了,她没有再继续打量下去,只是问:
“你夫君在哪儿?”
王妃有些意外,然后指了指身后:“……在东后苑的灵堂。”
宁亲点点头,便不再看她,随引导的内侍往前走去。穿过一条条的长廊。
当她跨进最后一道门槛,隔过四邻高高的屋檐,中庭宽阔的地板时,对侧,那间阴暗的灵堂内,她看到李瑁正擎着三柱香,对着前方桌上挂着的画像和灵位,不疾不徐地敬拜。
她的心突地抽了一下。接着听到那引路的内侍道:“哎……那通报的人哪儿去了?不如奴才再为公主报一声?”
“……不用了。”她提起裙摆往灵堂走去。恰好李瑁也敬香完毕,自蒲团上起身来。她望着他的背影,仍旧是修长清瘦的身姿。站起身后不忘拂平衣摆。仍旧是他对日常生活惯常的仔细与讲究。
“清哥哥——”
他立即回过身来。她的话音还未落……略显消瘦的脸,眼中带着茫然。然后终于回过神来,他站在灵堂之中望着宁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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