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柳絮无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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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亲出嫁时,是她十八岁那年柳絮纷飞的春日。
那日,她由李瑁搀扶着到得紫兰殿,恭谨地按照礼仪向明皇和武惠妃拜礼,然后由明皇和武惠妃带着,在妃嫔皇子公主的陪伴中,在大群宫女的簇拥下,往光顺门走去。
光顺门对宫里的女人们来说是一扇非同寻常的门。它连接着大明宫前朝与后宫的枢纽。只要踏出光顺门,便是离开了后宫,也将光明正大地面对同样具有高贵地位的朝野,以及朝野以外广袤的世界。
她穿着隆重的嫁衣往前走去,远远地能感觉到光顺门的大门正庄重地朝她打开。她远远地在武惠妃的指示停下来,她知道驸马就将亲迎她了,然而仍无多余出嫁的感伤,只是李瑁跟她说的话还弥漫在她的心头萦绕不去,让她心情不觉低落无法笑起来。
驸马正朝着她走过来罢。
此刻,她看到盖头下就近的几名宫女们的裙摆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接着分出中间的道路。一直在她身侧的两名后妃、以及她的长姐永穆公主,哥哥李瑛、李玙和向武惠妃恳请多次方才同意伴随在侧的李瑁都分列站开。李瑁分列的那一瞬,她突然感觉到他凑到她的耳后,微笑着轻轻说了一句:
“小信,我相信……你的婚姻会很幸福。”
她怔了怔,然后看到了那远远出现在她盖头割裂的视线那端的驸马婚服衣摆,不禁发呆,然后看着他的脚步,不快不慢地向她走来。
这便是张垍。她的夫婿。
她看着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看不到脸,但他平稳的步伐也显示出了他作为张说之子的优越风度。她感到心神被牵引,唇角不禁上扬,接着他行礼,她听到他用他年轻的声线说着难忘龙恩浩荡之类的话。原先李瑁对她所言之事引发的低落心情似乎也被一扫而光。她听着他琅琅的声音,满心是温馨的幸福和浓浓的甜蜜感。她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夫婿,她要嫁给这样优秀的男子了。
她登上了明皇专门为她制的华贵车辇,往她将来的所住之处驶去。登车之前她突然想回头看看她的父皇,然而因为盖头蒙面,且之前在紫兰殿中明皇已经嘱咐了她、祝福了她……于是她也没有必要再回头了。
但是她却没有想到……虽然她是在那么多人羡慕和祝福的目光中走出光顺门的,她似乎理当成为一个幸福的新娘子,然而事实却不是完全如此。
她也不知为什么,或者是她也无法控制自己。就在洞房花烛夜的那天晚上,她看着张垍迷醉柔情的脸,感觉着他印上自己唇际的吻,迷情之中却突然想起自己认识他后所带来的种种反常。她想起自己竟然为了他疏忽了嗣升哥哥,她想起自己竟然因为他的出现而忘了李瑁即将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悲伤。她便不可自抑地突然推开了张垍,红帐飘起,不由得踉跄的张垍震惊而迷惑地望着她。看着她慌张而痛苦地跑下床来……
那一夜,她突然发起脾气。
她站起来摔枕头、摔被子,摔桌上的用具……张垍奔过去阻止她的无措和冲动,担心地唤着:“宁亲、宁亲你怎么了?”但她仍然在奋力地去砸自己想砸的东西。
直到房外的宫女们听到响动跑进来,她才停住了自己冲动的行为。从小都服侍她的紫燕急急地奔了过来。她虚浮地撑住书柜稳住脚步。
她望向紫燕,听着她安慰她的话,茫然地把视线移向地面。
她想起她母亲跟她说过:“这世上,除了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还能有些微相信之外,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包括你的驸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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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自己床上默默地发呆,不想理会内侍宫女们的着急和安慰。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不再清醒,不再理性……不再能控制自己去按母亲所说的话做。
张垍把他们安排出去,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她没有理他,仍然在坐着失望地想着这一切,接着眼泪突然泛了泛,虽然没有掉下。
张垍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半跪下地:
“宁亲。”
他的视线体现出了他担忧而迷惘的心境。他居然在此刻叫她“宁亲”了。
她望向张垍的脸。
他那双深邃而黝黑的瞳仁……
……这世上,除了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还能有些微相信以外,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包括你的驸马在内……
她看着他的瞳仁中映出自己的影子,手轻轻地触摸上他的眉角。她只是突然间想这么做。然而触碰到他的肌肤,她却感觉到情感起伏、手指颤抖……
“宁亲?”她轻轻地问。
这是多么亲切的称呼。然而……她蹙了蹙眉头。她也记得她母亲所说的话:“你和一般女子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是公主。”
“你尊贵的身份给了你更多保护自己的权利……兴信,你一定要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玷污了它。你要记住,你是公主。你要随时维持你公主身份的高贵属性,由是,你才能保证这一武器的永远锋利,从而永远地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她的手指立即从他的肌肤上移开,目光轻轻敛下,原先不自觉的情感也都沉寂了下去,她没有再看他。
“宁亲……”
“你叫错了。你该叫我公主。”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眼中多了一丝锐利的防备。
张垍哑言。看了她半晌。有失望,有难以料想。然后他点头,说:“公主。”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把鞋脱下上了那宽大的铺了金红褥子的床,然后主动地去把床角四侧的大红帐帘放下。然而她才放下右上角的轻软红罗,还没等红帘在手中散落,便突然又顿住了。
接着她回过头去,对张垍说:“垍,你把帐帘放下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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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垍没有再碰她的意思,放下帐帘后便侧身在她身侧躺下。宁亲却又感到不安了。
她坐在他身侧推了推他:“你忘了……洞房花烛夜……该做的事……了吗?”
张垍侧过身来望向宁亲,眼中是无波的忧郁。然而却没有任何的举动,也没有任何的回应。

宁亲一直等着他,然而却只是看到他平躺,对着帐顶闭上他的眼睛。
她有些生气了。
“你得做你该做的事。”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我们都是夫妻了。如果我一个大唐的公主……洞房花烛夜……”似乎说这话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却没有和夫君圆房,传出去了,人家会怎么看我啊。”
“就是因为这个?”
她不解,但是看着张垍的眼睛,她本来“那还因为什么”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咽了下去,继而脸板了起来,她提醒他:
“公主的话就是命令。……你不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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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尊贵的身份给了你更多保护自己的权利……兴信,你一定要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玷污了它。你要记住,你是公主。你要随时维持你公主身份的高贵属性。由是,你才能保证这一武器的永远锋利,从而永远地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宁亲有一个受宠的母亲,自己也很受父亲的喜爱,成长并不算凉薄,甚至还是充满温情的。但是这样的她却还是如此认真地去相信杨皇后的话,并且执行了。也许那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她就是相信杨皇后的一切决定都是正确的罢。
杨皇后为隋宗室之后,传得这一代家门固然已经算不上显赫,然而仍旧是出身良好的官宦家庭,练得一手好书法。再加上杨皇后自幼好学,博览群书,姿色亦出众,能获得明皇的宠爱仿佛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于是有着其他宫中妃嫔的嫉妒与奉承,也就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幼年时的宁亲依偎在母妃的身边,虽然受父皇母妃的百般呵护,然而却仍然从其他的妃嫔之中感觉到了她们暗藏在和蔼笑脸之下的阴暗内心。
宁亲不是没有感觉到,她们曾经暗自无数次地试图着让杨皇后出丑,话语中的锋芒咄咄逼人。满四岁后的宁亲在她们的笑容前第一次感到胆颤,虽然她不明白是为什么,并且看着她们和气的表情,她以为自己只是突然产生了错觉而已。
在宁亲五岁的那年,她的母妃绣出的手绢在其他妃嫔手中传看,人人都笑着说好。宁亲听着妃嫔们的赞扬十分开心,一边在大殿内和临晋公主等奔跑游玩,累了便坐在杨昭仪身边乱敲九连环。直到同样年幼的十八郎李清和妹妹咸直公主随着武良媛进入大殿,李清无意从武良媛的手中接过了绣品,童言无忌,一看便乍然道:
“啊,这牡丹有好久没浇水了吗?”
殿内一片静寂,随即立即有妃嫔哈哈笑了起来,但也已没有了刚才笑言笑语的自然感。一切都随着李清的话沉默了下去。
宁亲望着那些不论是在大笑的、立即说话缓解气氛的,还是沉默着的妃嫔的脸上浮起的诡秘表情。她们似笑非笑,不论口中说的如何,眼角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她在殿角疯跑的脚步慢慢停住。她没有理会妹妹广宁拉着她的手催她快走到哪里去。她终于懂得了她们都是在虚情假意。
看向坐在武良媛身边仍然看着手绢的李清,她的眼睛突然泛泪了,朦朦胧胧。那时宁亲还不叫宁亲,叫兴信,她还没有跟这个甚少入宫的哥哥说过话。然而这一刻她忍不住了,她朝着他快步走了过去。
那些妃嫔们仍然在笑着恭维说:“杨妹妹是许久未承圣恩,故而才作此绣品罢。”
她愤怒。
“这怎么会呢?杨姐姐虽然未承圣恩已久,在陛下心里仍然是独一无二的‘知己好友’,又有何怨可抒呢?”
宁亲扁紧嘴,冲往李清的面前。妃嫔们的圆场话仍然在此起彼伏着,时不时地睨向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武良媛。接着很多人都注意到神情激动的宁亲往李清而去的身影。
看到宁亲走了过来,武良媛笑着问:
“兴信……你……”
“你看够了没啊?!”她一把扯住李清手中的绢子。
“哎?”
李清诧异地抬起头,手指本能地紧紧抓住绣品,青涩俊美的脸上浮起一丝诧异,带上了不悦的表情:“公主……”
“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它不是许久没浇水的牡丹花吗?!”
“许久没浇水的牡丹也是牡丹啊。”他笑道,似是起了玩心越发抓住绣品不放。原本沉寂一瞬的妃嫔们都吃吃掩唇笑了起来。李清继续问:“怎么?公主?你就这么小气啊?”
她气愤地用力去扯:“我让你还给我!!这是我母妃的——!!”这一瞬的泪意骤然蔓延。声音带着哽咽压下了殿中所有的细语。李清怔住了,武良媛诡秘地扬起唇角,而绣品也在那一瞬自指间扯裂。
嘶——的声音……她看着那被自己扯碎的绣品,因用力过大她摔倒在地上,身边连忙有宫女来扶她。
然后她的泪意顿止,听到李清的声音关心地唤了一声:“二十一妹。”
她安静了,被宫女们抱回杨昭仪的身边。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日是七夕,这一幕发生在夏日用以纳凉的含凉殿中。那时王皇后和明皇都还没有来。
杨昭仪抚摩过她梳成双鬟的头发,轻轻地、指尖充满了暖意,律动是平静的。宁亲把那半碎的绣品放到杨昭仪的膝上,然后回头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这便是所有的幕落。明皇和王皇后共同踏进含凉殿。宽敞凉爽到充满了冷幽之气的殿内,随即传来了众妃嫔起身请安的悦耳声音。
但是在宁亲的印象里,哪怕面对过如此种种不堪,杨昭仪仍旧是赢家。于是这只是妃嫔们无聊而低贱的打趣;于是杨昭仪后来仍旧成了皇后;于是对于宁亲来说这些事件的意义并非是母亲的处境堪忧,只是让她看到了什么叫虚伪,间接地教会了她什么叫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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