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昼晦窈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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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玙时任司徒。司徒主管征发徒役,兼管田地耕作与其他劳役。为了争取太子之位,本就认真管事的李玙越发认真,在朝中也小心谨慎,侍奉明皇端恭有礼,以期在与寿王李瑁的对峙中能够不落下风。
而太子虽已被废,东宫之位空虚,真的需要再立储君的时候,明皇却犹豫了。面对忠王与寿王瑁,不知该如何选才好。
这对李玙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支持他登上太子之位的人们都很高兴,依稀间,一缕曙光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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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他突然拂到一片轻纱。
如月华般冷清的颜色,以及水一般的触感,熟悉的馨香随着轻纱冲入嗅觉……
他抬起头。茫茫雾色,无尽的凄清与寒冷,正是在他熟悉的宫中。
没有灯光,隐隐绰绰的雾搀着月色走来。他回过身去,那一抹纱也攥入手里,随着风纱飘然飞掠,敞开的门外走进穿着月光般素华的女子,长长的青丝未经梳理,自肩头垂曳至膝弯。
李玙一震,看着她迈着那样轻盈的步子走来,似有惯有的一笑莞尔。李玙不由自主地朝她快步走去:母后……
他呢喃,想要惯常的行礼,却僵硬地倒地,拜在那月华般的裙裾下。
心头涌上的是旧别的思念。他在请安之际亦觉得全身颤抖。因屋内的寒,以及难以抹灭的欣慰感。
还未等得调整好情绪站起,却也感觉到了女子纤长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带着惯有的温热。再捧住他的脸,缓慢地跪下,端详时眼中是那样的温暖。
接着,她扳住他的后颈扣往自己怀里,优美的声音轻轻地吐出他的初名:嗣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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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朦朦胧胧。
这是他自幼追逐的芳影,绽放自深邃的大殿内部,像一抹孤魂般飘飘荡荡,却是那么地凄艳、夺人心魄。她离开人世已有一十四年,如今拂过他的玉指却如昔时。他望着她的容颜仍如少女,眸中的光彩仿佛涅磐重生的凤凰。
她的声音自阶上月下幽浮……他努力地想要抓住那些音符的意义,接着看到她宛然而笑……
嗣升……你拥有的都还在世上。
母后!他看着她站起身来,却只在她的声音中辨出这样一句话。他看着她回身而恐慌地想要拉住她的衣摆:不要走……您说什么?
他徒劳地望着她。
她回过头来。青白的脸在雾色中逐渐淡去,目光透过他,轻轻地念了一句:
母后想通了。不再记你的错。
你,又失去了……
不!母后!他用力想抓住她的披帛,然而人影却被一片倒压而下的温暖黑暗所陡然打破。“不要走……!”他喘着气坐起身,四处一片幽冥的温帐纱影。
看着床帷密合,听到身后枕边人坐起的轻微响声……他才遗憾地发现,原来是梦。
他茫然地回过头去,正好碰到云珠在黑夜中飘荡着的淡淡忧悒的眼睛。
李玙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搜索脑中残留的记忆。但是弥漫在记忆中的却只剩那一片茫然的大雾,以及玉阶之上皎洁的明月。唯一清晰的是最后的那句:“母后想通了,不再记你的错。”
她转身隐去那一瞬最后的微影:“你,又失去了……”
他惶惑。心底也逐渐生出她离去的伤怀之感,涌上心头。
回过身去躺下,望着床帐微白的顶端,喉咙有些干涩感,然后他感觉到云珠不解的目光,他无法告诉她原因,想了想,只有说了句:“今晚失态。”他惨笑。门外的脚步声也急匆匆地回响。他疑惑地望过去,门被“咚”地一声撞开,却是管事王氏,在门口看着他,脚膝发抖地痛哭着,然后跪了下来。
他诧异地问:“怎么了?”
王管事哭泣着伏头:“禀殿下。一个时辰前,庶人瑛、瑶、琚被赐死长安城东驿,并牵连其三子舅家数十人。还请……还请殿下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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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离上朝时分已然不久。
李玙坐在镜前让云珠为他梳头。
八年了,云珠几乎日日为他梳头更衣,手已然很巧。发丝自两颊边整齐地垂至腰间。李玙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言。
反倒是很少开口的云珠先开的口,却是道:“殿下,俶即满两岁了。”
李俶乃是李玙长子,却并非云珠所生,而是李玙侧房吴氏。听得此言,李玙怔了一怔,然后才如梦初醒地说:“是啊。俶已经快两岁了。”
她怔了怔,然后问:“殿下……是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有些出神。”
云珠便没有再说话。李玙却似突然有了开口的念头。望着镜中不知名的所处,他说:“刚才,我梦到母后了。”
“……杨皇后?”
“不。”他说:“王皇后。”那是他的养母:“你知道吗?我已经……好久没有梦到她了。自我母亲死后。”这时,云珠才注意到他话中“母亲”与“母后”的区别。
李玙能够感觉到她的诧异。也难怪,他极少跟人提起王皇后和杨皇后,这是他记忆中两个不大不小的禁忌。
云珠拾起发簪,将要把他的头发绾成髻。一边也问了一句:“你梦到她什么了?”
李玙侧了侧头,想着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不知不觉间,思绪也飘往了那些遥远的过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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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在他整个童年至少年时代都是和王皇后一同度过的。王皇后是一个姿容艳丽的女子,虽然性情对于他来说有些琢磨不定,但初时的王皇后是美好的。她温柔而安静,眼睛纯澈而晶莹。
然而她给他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容颜与气质,而是在那些他的父皇很少出现的日子里,她会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像一个普通女子似的引针而织。他走上前去,问她:“母后,您是在做什么?”她便耐心地说:“这是在给你的父皇做衣裳。是便衣。”然后她也会找出各式花样来给他看。这些美丽的图案,终究会绣到哪件衣裳上。
但她和普通女子终究是不一样的。于是哪怕在儿时的他的眼里母后缝成的衣裳十分漂亮,但到得王皇后去世以后,他再次接触那些仍旧崭新的衣物却仍会发现,很多都是缝制得粗糙黯淡,不登大雅之堂。
所以他想,王皇后将永远是一个想要成为普通女子而不得的女子,适合她的只有坐在那深邃的座位上,看着嫔妃们翩翩而拜,然后尽量地微笑着,让她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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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以为王皇后是他的亲生母亲。
王皇后对他的抚养并未假手于乳娘。她是亲自看着他长大的,也教他学步,识第一个字,念第一句诗。他两岁封陕王,是王皇后仍旧恋恋不舍地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作伴,直到他五岁才让他第一次踏进属于他的宅邸。伺候他的宫女太监们都由她亲自认真挑选。虽然她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然而在大家的眼里,她比他的亲生母亲还要慈爱,于是他是那么幸福。
因为皇后对他慈甚所生,于是在他小的时候,哪怕在回廊间隐隐听到宫女们对于他身世的议论,他也只是烦躁而从未当真。在他的心目里,他的母后是高贵的、美丽的、善良而温柔的,她是他唯一的母亲,不会再有别人。

但是他仍然记得每日嫔妃们前来拜见王皇后的时候,一个女子的目光总是闪烁且那么悲哀而深切。他曾顺着她投过来的目光去望她,那是帝妃杨贵嫔,每当接触到他的目光,她的全身总是会一颤。然后小心地微笑。
他能感觉到那渴盼的爱。
这样的眼神是他在王皇后眼中从未看见过的。他也曾失望,抱着懵懂困惑望着王皇后。那时的他固然无法知道杨贵嫔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却是那么地希望能从王皇后那里得到……只要有一次,他真的看到。
哪怕她对他那么好。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开始会观察、联想和推断,也渐渐有了失落。也许就是这样关于爱的失落,那时的他很少笑,哪怕后来的他懂得了如何用笑容去伪装自己,但对于那时还是一个孩子的他来说,他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快乐的,同时也不知自己幸不幸福。
不过这个给予他早年的生活以最大影响的女子,在他长久的岁月里,仍然是完美的。他记得她的很多爱好。在太液池中泛舟,在月色中的秋千上乘凉。冬天的时候,她喜欢坐在台阶前看雪。春天的时候,她喜欢听枝头的鸟鸣。
他曾经为她抓了一只她所喜爱的黄鹂,装在笼子里,提到她的面前。那时的她正躺在榻前小憩。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最后还是决定坐下来,等着她睡醒。
而那个午后,他也如她一样睡着了。他趴在她的膝头,待得手中的笼子不小心滑落,传出一声小小的脆响时,伴着黄鹂的惊叫声,他才感觉到她的身体动了一下。
她惺忪地坐起来,他一惊,连忙将鸟笼拾起来。
那时的他估计才有四五岁的年纪,这也是他印象中十分深刻的一幕。王皇后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笼子里的黄鹂,然后微笑着望向他,问:“这是嗣升要送给母后的吗?”
他回过神来,然后点头,道:“是跟二哥一同狩猎时,从树上捕到的。料想母后会喜欢。”
她望着他点了点头:“是么?”
他“嗯”了一声。然后看到她有些犹疑地望向黄鹂,然后把鸟笼的门打开,把受惊的小鸟从笼中轻轻地拿了出来。
他诧异地见她看着窗外的景色回过头去,接着把手伸出窗外,放开。
黄鹂唧唧喳喳地叫着飞往蓝天,他惊讶地站起身:“母后!为什么您……?”
然而黄鹂还是在空中盘旋着飞走了。他的眼中那么失望,她却只是浅笑着重新躺到榻上,用手指支住额头,然后望着黄鹂飞去的那片天,说:“这鸟儿不属于宫里,把它捉来,岂不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吗?”
她的声音带了些忧伤的平和:“母后只喜欢宫里的鸟儿。”
他郁郁地低下头去,然后再抬头望天……
那日的天空深深地印在他的瞳孔里,湛蓝而无云,他望着那逐渐变小的黄鹂的身影,然后黯然离去。
那时的他不懂王皇后给他的解释,他只是想着,自己会不会是惹母后生气了?是不是她不喜欢他了?
而那时的王皇后在他的眼里也是那样一抹纯净而美丽的影。就像傍晚悲伤的云霞。她带着少女的柔嫩与骄傲,‘成为了’他的母亲。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便看着王皇后脸上为数不多的笑容,猜想着她究竟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事物才能够让她为之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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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中宫大殿,他见到他的父亲和王皇后一同坐在座前,让宫人们把棋秤拿来,摆上黑白二子。
然后如以往一样,王皇后吩咐宫人把他带到别处去玩。他乖乖地跟着宫人走,到花园中玩了一阵,又觉得乏味,便想去找王皇后。然而也如以往的每一次,宫人们告诉他说,宅家和皇后有要事要谈。他便生气了。那时的他已然对军国大事起了浓厚的兴趣,他很认真也很坚定地跟宫人说,他一定要去那地方。
于是他不顾宫人们的苦苦哀求,冲进了大殿。随着殿中飘飞而起的帘纱,他在纱雾缭绕中看到男女之间凄绝的一幕。王皇后啜泣着搂住明皇,伏在他的胸口,灯影使他们的衣裳摇曳出华美的光彩,也使王皇后的泪珠那么闪耀地散发开来。
“我从未对你做过任何欺瞒之事……我不再在意你纳谁为妃为妾……但是……”她噙着眼泪望着明皇:“求求你。……能够偶尔留下来。”
他感觉到心跳在怦怦地加速,望着他的父亲和母亲,想要离开,双足却行动不得。手指攥着纱帘,然后渐渐地松了开来。
他从未想过他的母亲会以这样的姿态对一个男子说话。但是事实不容他想过没想过。他能够感觉得出王皇后的恐惧与哀求,也记得在他为数不多的几年生命里,明皇似乎只有寥寥几次在这个宫殿里留宿过。
明皇静静地与王皇后对视,然后在他的紧张与期盼中,他低头搂住了王皇后。那样低沉的声音将这几个字吐了出来:“好,今晚朕不走。”
王皇后似乎怔了一怔,然后他看到她的身体在明皇的怀中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最后轻轻的啜泣声细小地传出,待得停止之后,由明皇宠溺似的放开。
两人似是相顾一笑。他虽然看到的只是王皇后的侧面,却也能察觉出,这一瞬,她的笑是最美的。
他们互相搀扶着要回到那刚刚布下的棋局旁去,然而才转过身,一个宦官便自殿外匆匆地跑了进来。
王皇后疑惑而不耐烦地回过头去,然后看到那宦官“扑通”一声跪下:“禀陛下。丽妃娘娘突然腹痛不止,口口声声地念着陛下,陛下您是不是……”
明皇一惊,王皇后陡地扯住他不自主要往外离去的手,紧紧地拉住他,双眼惊恐地望着他。
明皇怔了怔,有些为难。
“陛下。您日日宿在丽妃的寝殿,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了。您这是开春以来第一次踏进我的寝宫!”她不甘而惊恐地望着他,上前几步问:“您知道臣妾日日等待您的滋味吗?陛下……”
“离薰,听话。”明皇耐心地抚慰着她:“如今丽妃生病,你……”
“我不管。”她拉紧他的手,很固执地说:“她的病不会有事的。陛下如今去看她,臣妾日日幽居在这宫里,也曾感冒生病,为何您就从来不就此来看我一眼……”
“那是何时?”明皇问。然后眸中也划过了一丝愧疚:“离薰……”
“你连我何时生过病都不知道呢。”她冷笑,望着明皇的双眼:“但是丽妃她们日日来我这里请安,她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她何曾告诉过你呢?”
“那你也不曾告诉过朕啊。”似乎是就这件事古怪地争执了起来,明皇有些无奈,然后耐心地说道:“离薰,过去是朕对不住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如今朕因为你而不去看丽妃,她又会如何想呢?”
“我如今要为她想?难道她当初就为我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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