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清风夜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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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的火把,传出燃烧时轻微的哧哧声。
杨馥的表情十分冷淡,时不时塞一颗葡萄在口里,然后等待着察哈尔的回答。察哈尔对此却毫不理会,双眼无神而空洞的望着地面,没有一丝柔和的味道。
杨馥抬起眼来,看着他这模样,心底不禁也漾起了一阵淡淡的怒火。
“说吧!那韦大人不在意你,你没看到吗?”
听到了他的话,察哈尔微微愣了一愣,然后慢慢地抬起眼来,望向杨馥。
湖水一般淡蓝色眼睛,似有暗潮轻轻涌过。然后他冷笑了一声:“他是不在意我,但那又与你何干?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因为你的命现在在我手上。”杨馥淡淡道,然后再次抬起眼来,望着他,突然带着点愠怒的问:“你该不会是不想活了吧?”
“的确!”察哈尔冷冷地道。杨馥脸色一震。
“所以你以为子全会‘在意’我吗?我本身也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这个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他的表情带着些讽刺,然后再强调了一遍说:“我……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开始在牢房里荡漾,一阵又一阵,开心中带着丝凄凉。杨馥瞪着眼睛望着他,不知道这事情怎么会这么棘手,他也这么倒霉,做什么错什么,做什么错什么……
“闭嘴!!”
察哈尔反而笑得更欢,那笑声真如同鬼魂一样,听得杨馥更加愠怒心烦。终于,他实在忍受不下去,就站起身一把抄起了一旁的葡萄盘子,往察哈尔的所在狠狠的掷了过去。“乓”的一声,额上一阵撞击的钝痛,头部开始晕眩了起来。瓷盘落在地上成了碎片,望着那破碎的瓷盘,体内发病的痛又隐隐泛起,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终于不笑了……杨馥一声冷笑,后退了几步,正好踩在了滚落在地的葡萄上。
他退回自己的位子,就要坐下,然后感觉到了一把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放在了他的脖颈边。
“放开他!”
杨馥回过眸,察哈尔一震,立即把目光惊诧而触动地投向望着说话的人,百感交集。
他就知道不会有错,韦坚一定会来救他。杨馥冷哼了一声,虽然一动都不敢动,然而也没有按他的性子那样,立刻眉开眼笑的转移注意力或求饶。今天,他仿若中邪了,就是冷哼了一声,一句话都不说。
而韦坚也根本懒得管他要怎么样,见他不说话,愠怒陡起,也懒得再维持公子的温雅形象,一把环住他的身子就扯至胸前。然后听得杨馥一声惊呼,他所环住的前胸竟然软得惊人,同时贴上脖颈的刀也是陡然一惊,立刻又一把推开了他。
“你是……!”
他的目光惊诧地望着他,杨馥的脸也变得臊红,喘着气眼也不眨地望着韦坚。见他看着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禁再次冷笑了一声。
“你猜得不错!我是女人!”
说着,她一把抓住头上的蓝玉簪子,拔下的瞬间,三千青丝披洒而下,直至膝盖,流泻如瀑布一般,也使得她属于女性的轮廓更加明显起来。韦坚冷哼了一声。
“耿荣,把她抓起来!”他朗声道。耿荣立即照办,一把钳住了她的肩膀。韦坚冷然地继续说,“不用客气,把她的手反剪起来!待会儿出去,记得还要拿布条把她的嘴掩上!”
杨馥被耿荣一下子钳得动也动不得,而且自己又是个女儿家,不由得怒从心起,然而才挣扎了一下就被抑制住,也明白了挣扎无用。望着韦坚冷笑了一下,然后感觉到心底也隐隐作痛了起来。
“钥匙在哪里?”韦坚冷然问道,“把钥匙拿出来!不然我就让耿荣扒了你的衣服,与他同睡!”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韦坚朗声说。然后看着她微笑了一下:“杨小姐。你不要以为韦某成天讲仁义重恩情就不懂用这些手段了!说来威胁这门功夫韦某还跟杨小姐你学了不少呢。当然了!一个整天都威胁别人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被人威胁的,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嘛!”他又望着杨馥苍白的面容冷笑了一下:“……把钥匙拿出来,我放你一马!否则,就不要怪我无情!”
杨馥冷冷地望着地面,好象很怨恨的模样,然后微笑了一下:“好!我认了。”她望了望前方的墙,“去拿吧!钥匙就在那面墙上。”

康明携着元珠从墙头跃下,落在门外的土地上。
这骄益别墅倚山而建,东南边的这扇小门正好面向高大的山麓。其他几个随从们也跟着康明跃了下来,狂风卷起了他们的衣袂,迎风飘扬。
这一路行来也遇到一些小麻烦,然而都被他们顺利的解决了。也不知韦坚那边情况怎么样。固然说是相信他的能力,然而看着夜色中鬼魅般的这座宅第,康明还是有些担忧。
随从们已经快速地去准备车马,元珠在夜色中站在康明身边,见他看着宅第的模样,知道他是担心韦坚。同时毫不掩饰的说,她也是很担忧的。
“康公子。”她望着康明轻唤了一声,然后看到康明愣了一愣,望向她,“嗯”了一声。
“怎么了?冷吗?”看着她穿那么单薄的样子。估计要下雨了,这么大的风,她……然后他有些责怪自己太疏忽,便回身向一匹马的马鞍走去。
元珠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回身离开,脱口而出的:“不冷。”他好象也没有注意。再次望向那栋宅第,正惆怅间,忽然肩上一暖,回过头去,却是康明给她披了一件披风。
明显是男子的装束,黑面红底。而披风加身,回头相望的瞬间,不论是康明还是元珠,都是脸上一燥,然后各自转过头去。
“我是想说,你要不要进去看看?……韦公子的情况……?”
康明的眼里也增加了些沉重表情,在一侧缓缓徘徊,一边说:“我也想。但是子全让我们在这儿等他,已经说好了,如是临时变卦,恐怕会另生事端。”
元珠默默不语。康明看她的神情,不禁也展颜一笑。
“没事。子全很厉害的。他会安全出来!”说着他解下了蒙面的面纱,随着狂风席卷而过,发丝飞扬,面纱下即是那张高贵俊雅如清风的脸,元珠望着他微微一愣。
轻挑起的一边眉,元珠立即把眼睛转开。康明心下暗自苦笑,然后将面纱在颈前系好。几乎是同时的,也传来了韦坚唤他的声音。
“子浚!”
身着锦衣的韦坚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少年自墙头跃下。身后四个随从,其中耿荣押着一个身着蓝衣的美貌少女。看着这副光景,元珠几乎失声,那蓝袍文士居然……一道人都迅速地落地,康明和其他随从们都急着迎上前去。韦坚扫了所有人一眼,放了心,然后急促着声音说:
“有马车吗?快把药拿出来!察哈尔情况很不好。”
元珠也跑上前去,立刻有随从去马鞍上拿药。察哈尔的脸色苍白,满脸汗水,紧紧地闭着唇,好象已经昏迷了过去。康明说:“我们没带马车!这儿也太危险,还是先进城吧!”
韦坚应了一声,然后抱着少年往前方的一匹骏马奔去。康明便也待过去,却也同时看见了押在耿荣手中的少女,便疑惑的问了一句:“她是谁?”
耿荣押着那少女前进,见康明这么问,便回答道:“她就是挟持韦大人和易姑娘,并且把察哈尔少爷伤成这样的女魔头!也是这宅第的主人!我们去救察哈尔少爷的时候她刚好在。——说来还真是运气!所以我们从别墅里头出来,一路都是畅通无阻!”
“……”康明苦笑了一声,然后再把那一脸不平的少女看了一下,接着就带着元珠找马去:“你会骑马吗?”他问元珠,然后元珠摇头说:“不会。”
那看来只有同乘了。康明点点头,然后牵住马缰,一手扶住元珠的纤腰,微微一使力,就将她扶上了马去。
天开始下雨,黄豆大的雨点劈啪劈啪的砸下来。杨馥看着这副光景,硬生生地忍下了心中的火气,以及那不可抑制的复杂情绪,被耿荣逼迫着,也登到了马鞍上头。

客栈的房间内,燃了数百支烛,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大夫细心地给察哈尔的伤势上药,先用酒精擦拭了伤口,然后把一些捣烂的草药敷上去,再用白色的绷带包扎紧。大雨似瓢泼似的在客栈外吹袭。韦坚和康明也都换了干燥洁净的衣服,在大夫身边照看着。
“大夫,他的情况怎么样?”韦坚带着些担心的问。

元珠刚洗浴好换过衣,正用毛巾揉潮湿的头发。虽然和察哈尔几乎只有见过一次面,然而她擦着头发,眼睛也一眨不眨的望着床上的情况。她听说了察哈尔受到了严刑拷打,也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此刻见韦坚这么问,便也就从椅子上起来,往那边走过去。
“这公子身体太弱。”大夫低着声音,有些不安的转动着小眼睛:“不知怎么,腹内有一股黑气,五脏失调,脉搏轻微,气息萦乱。这伤也很重,又没有及时调养,伤口有些感染。许是刚才中了风寒,又有点发烧……”
“那他到底怎么样?!”韦坚厉声问。
大夫颤巍巍地望着他,用袖子抹了抹额汗说道:“大概……活活不成了吧……”说着立刻蹿到自己的药箱边上,手忙脚乱的收拾各种药品。望着他矮矮胖胖的身影,元珠韦坚和康明的脸色都是苍白,接着他便迅速地背着药箱逃了出去。
韦坚自床边有些恍惚和混乱的坐了下来。
“黑气,五脏失调,脉搏轻微,气息萦乱……他体内的毒还没消吗?”康明低声问。
韦坚尽力压抑着内心的情感,回头轻抚了抚察哈尔柔软的发丝,感觉到他的生命仿佛也真的就这样慢慢飘忽而去,轻声说:“消也没用了。在长安的时候,神医就说他的毒已侵入内脏,救……也救不了了……”
察哈尔的睫毛仿佛微微颤抖着。韦坚轻吸了一口气,颤道:“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落到那个魔鬼手里。”倏然之间,他深邃的眸中仿佛泛起了怨恨的神色,又立刻闭上眼睛埋没了下去:“算了……察哈尔……”他面向床上躺着的少年,却又说不出话来。
察哈尔的脸真是如陶瓷精心塑造出来般,女孩般秀美,十分精致。从发际,到轮廓,到眼睛,到嘴唇,再到身体的每一寸构造。如今虽然被绷带所交缠而过,脸颊消瘦而憔悴,但仍旧不减绝代的风姿。如今,仿佛能感应到韦坚的情绪,睫毛再颤抖了几下,他慢慢张开了眼睛。
韦坚的眼神微微一亮,看到察哈尔迷茫注视着他的眼睛,水蓝色,波浪盈盈。平静,然而又似有无穷的变化:“……你走开。”他颤抖着把视线转开,“别在这里假仁假义,我死也不会把夜明珠给你。”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我接近你和你的夜明珠没有关系!!”
突然发起火来的韦坚,一掌重重击在床沿上。察哈尔似是一颤,却又无动于衷。元珠和康明都是神色一震。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怨怼,夜明珠,又是什么夜明珠,搞得一段友情破裂至此。望着他平静的神情,韦坚也怨怒的皱起了眉头。
“那你说啊!不是为了夜明珠,你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察哈尔也突然半撑起身来,见得有女孩在,也立刻本能性的拿起衣服,神态从容的穿了起来,“不要告诉我说认识我没有一点功利的意义!”
“好!”韦坚点了点头,“我接近你的确是为了刺探一点突厥的消息。”
察哈尔冷笑。
“但我们的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友情,是真实还是虚伪,你作为当事人,就什么都感觉不到吗?!”他失望的望着他问,而察哈尔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着这模样,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我也不想再多做解释。既然这样,你信不信都没关系!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能为你做的都已经做了,”韦坚冷冽地说道:“剩下的你要怎么走你的路……从今天起!”他倏然起身走向门边,“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
他走了出去。
灯火阑珊。察哈尔穿衣的动作骤然停止,原本无动于衷的神情也渐渐消失,呆呆的望着韦坚远去。康明给元珠使了个眼色,元珠愣了愣,“嗯?”了一声,康明蹙眉,暗示道:“看看他去!”
元珠立刻起身往门外跑。康明也回过头来,望着察哈尔,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发现,此刻察哈尔的目光很柔软、很柔软。
“你真的错怪他了。子全从来没有动过你夜明珠的主意。朝廷要他了解的情况,他也早就了解了……他后来真的把你当兄弟看。”
察哈尔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挣扎着要下来,康明一惊,立刻拉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我要离开。”察哈尔轻轻地说道,然后感觉到头脑一阵晕眩,立刻又将那股疼痛压抑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也许明天就会死,也许现在也……但我不会留在这里。”他从地上由康明搀扶着站起来,却也纤弱得仿佛站都站不稳一般。
“子浚。是我对不起子全。他的心意我都明白,同时他对我的心意一点都不了解……”他静静地望着外面,然后泪水盈盈泛了起来,他闭了闭眼忍住,强笑道:“就这样了。我现在就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韦坚从客栈走出去,雨势已经渐渐减小。元珠跨出门外,看到已经行至走廊尽头的他,落寞而孤单的身影,知道察哈尔的事对他挫折不小,连忙启动脚步追了上去。
鸡啼,已然五更天。雨滴淅沥、淅沥。她在韦坚的后面远远跟着,虽然也不知道这样追过去又该跟他说些什么。韦坚则沿着廊道不停地走,然后见着一处楼梯,便行了下去。元珠生怕跟丢了,连忙也奔到楼梯口,看他已经转过拐角,连忙也从楼梯上匆匆奔下去。
这样阴翳的天气,雨水氤氲得四处一片模糊。连挂在檐下的灯笼都散发出毛茸茸的光泽。元珠跑到栈道上,四处环顾,寻找韦坚的身影,然后见到前方的走廊尽头,穿着淡金色的锦衣的他,慢慢地迈步到了雨中。
他在淋雨……元珠震惊地微微张开了口,然后提着衣摆朝他奔跑过去。
“韦坚!”她一边跑一边喊着:“——韦坚!”
韦坚正穿过雨幕行往花园内的那个凉亭。听得元珠的呼唤,也没有回头,任凭雨水打湿着他的衣服,伸手抹掉脸上蔓延的雨滴。进入凉亭后,就在亭内寻个位置坐下。
因为受凉,元珠的头还有些微的疼,本就不该再淋雨了。然而看着韦坚的身影,她还是想也不想的奔进了雨里,踏起飞溅的水滴。雨珠飞洒,水晶般的雨点千万串连续不断的淅沥落下,她冒着雨迅速往亭子奔来,踏上未沾雨露的亭里,方气喘吁吁的停下。
韦坚淡淡地望了一眼奔进来的元珠那喘气的神情,想起了今天早上她也是穿着白色四缘衣走进这亭子里。不过那时阳光尚好,她仪态从容,未经飞奔,已无雨水沾襟,便不若现在此般狼狈。
“你来干什么?怎么不歇息去?”
元珠望着他再喘了一口气,然后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不干什么!……陪你。”
刚才康明那一句话使得她醍醐灌顶,原本内心的郁闷也随着奔出门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的哥哥需要帮助、需要陪伴,也需要劝慰和理解。——虽然她不怎么会劝慰人,但是她的哥哥内心很不愉快,而他是她的亲人……
于是坐下的那一刻,没有什么理由,也许也是假的理由,听着韦坚的问话,她想都不想的这么回答。韦坚愣了一愣,竟然也有了不想再隐藏感情的冲动,然后苦涩一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就是没有人相信我啊……我真的……就那么坏吗……”

察哈尔的母亲是汉人,虽然他的父亲是东突厥尊贵的伽毗可汗,他还是遗传了她母亲那头乌黑顺直的长发,以及樱桃般柔美的红唇。
无数次的,韦坚望着他那雌雄莫辨的俊美容颜,总是会突发奇想,如果是他穿上汉装,会怎么样。终于有一次,他把准备送天香阁一名卖艺不卖身的绝色佳人的裙衫找了出来,然后在一个夜晚,察哈尔在可汗大帐里端完宴请时必备的美酒之后,他一把将他拖了出去。
“把这套衣服换上!”他将衣服塞到了察哈尔的怀里去。
“为什么……?”
“试试啊!这可是大唐时下最美的石榴裙。”
察哈尔仍旧奇怪的审视着这件石榴色的裙子,然后问:“既然这么好看,你怎么不自己穿啊?”
“……这个要你穿才好看嘛!”他料定了察哈尔不知道这是女装,一把将察哈尔推到了他自己的帐篷里去。察哈尔疑惑的望了望他,倒也没拒绝,就在自己的帐篷里把衣裳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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