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从朝衣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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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公子。天色这么晚了,你还没用饭呢。”霞吟将汤饼在康明看文卷的桌前放下来,轻轻地一声脆响,一边说:“我给您做了汤饼,您快趁热喝了吧。”
深秋,即将入冬,康明的身上披了一件灰雀麾,灰亮的羽毛层叠着铺下来,并不鲜艳的颜色,却显得是那么明亮。
最近康明着了些凉,有些咳嗽,看着装着汤饼的碗放至桌前,手掌便伸到唇边紧咳了一阵。并没有注意到身侧霞吟的脸,那焦心的感觉:
“怎么您的病还没好啊。”
他微微笑了一下:“没事的,小毛病……”但话没说完,又咳了起来,一声又一声。霞吟连忙帮他拍背顺气,搞得康明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回过头去说不用,霞吟一边帮他拍背,一边也显得不高兴了。
“公子已经病成这样了,我们做丫鬟的帮您拍拍背,是应该的。”
“只是小病而已。”他苦笑。
看着康明不咳了,霞吟便直起身来,然后看到康明迅速地移开望她的视线,低头吃汤饼,她不禁怔了怔,望着康明俊秀的侧面,然后眸中划过了一丝窃喜。
“对了,霞吟,”他回过头来说:“明天晚上我要接骆姑娘出骆府,你记得在这之前准备几套朴素点儿的衣裳首饰以及干粮。”
霞吟点了点头,然后诧异地抬起眉来问:“骆姑娘要出骆府?”
“是的。”他笑了笑,“我明天问问姜姑娘这附近哪儿有偏僻一点的村庄,先把她们安顿下来再说。”
“哦……不到远点儿的地方啊……”
“嗯。她们俩势单力薄,又是姑娘家,又能去哪儿?”
“公子可以安排人护送她们啊。”霞吟微笑着说,稍微地歪了歪头:“韦二公子对姐姐也是这么做的。”
他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她,期待着她作出解释。她便“噢”了一声,解释道:“是前几天的事。就是在公子要杀贺先生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姐姐出城的日子。”她看到康明一怔还是困惑的神情:“后来估计是因为出了贺先生的事,才连夜赶回来的吧。”
“……那他们现在还出城吗?”少年的眸中有担心和后悔的神色,但是霞吟给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今天霞吟去茶坊打听消息,听到两个人说,今天已经是姐姐第二次被武惠妃召见进宫了。要逃……估计也……”
康明的脸色骤然苍白,盯着霞吟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却在不停地波动,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他回过头,手指和全身都在颤抖。明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今听来却还是觉得无法接受。只要一想起,是自己破坏了她的未来的,是自己把她送往那条路的,就觉得自己不如现在就死了好。难怪那个晚上她和韦坚不在。难怪那个夜晚他们穿着整齐的走进远来堂来。而她唤他的名字,他却没有回头……
然后他冷笑。原来自己远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铁石心肠,也不是那样地能够抛弃旧情……
不,他本就不应该回头。
“康公子……”
“很好。”他调整着呼吸尽量平静地说:“这样很好。”
霞吟撅了撅嘴,站在他的身边默立。她以为他也就想这样过去了。然而他没有,他幽幽地问:“两次被召见进宫?她会嫁给谁呢?”
“听在茶馆里说这事儿的两个人说,此次选妃便是为忠王、棣王、鄂王、荣王、光王、仪王、颖王、永王八王选妃。而惠妃娘娘的心思,谁又知道呢?”
听到霞吟把那么多王的名称都记得,康明不禁也暗自叹服,莞尔中,他回忆道:“永王比元珠还小吧。”
自王皇后被废,武氏赐号惠妃,爱倾后宫。至开元十七年杨皇后薨,因明皇一直没有再立后,于是惠妃在宫中的礼秩,便如同皇后。这些年来,后宫都是由武惠妃打理,此次选妃自然也是她为皇子们选的。康明想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
霞吟想了想,又道:“但愿不要嫁给延王,听说他很不得宠?”
康明微微笑了笑:“我倒觉得延王殿下挺好的。有学问,又仁爱。不得宠固然凄清,但是也能省去不少麻烦,不是吗?”
抬起头来,发现霞吟正望着自己,康明有些意外。她的眼神那么安详宁静,虽然时而有些闪烁。当他望着她的时间长了些之后,她便骤然脸红了,低下首去,又抬起头来,小声地说:“康公子,还是很喜欢姐姐的吧。”
是让人不安的沉默。
她抬起头,看到康明的脸如寒冰一般地冷,怔了一怔,也立即手足无措。
但他的目光却也立刻变得恍惚而烦躁。兀地回过身去,把文卷一下子重新铺开,阅读之即,也说:“不。……早不喜欢了。”
早不喜欢了……
霞吟望着他的背影仍旧无措,虽然听到了这句貌似对自己有利的话,但是在苍白的脸色中,她悔过的情绪下,她还是觉得一丝小小的怨气自心底兀地上升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她明明和元珠长得一样。她哪里不够好?为什么她明明站在他的眼前,她和元珠同一个容貌,她陪伴他给他的关怀不比元珠少,但他还是心心念念着元珠,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失望、委屈、怨恨。
上天几乎从未给她垂怜。
而这么多的不公平,到底,是为什么……

这日,韦坚仍然在城墙下视察筑城工作。
秋日的安化门,人们仍旧不断地出进长安,城门旁显得十分热闹。而恢弘的灰色城墙便自他的眼前直直矗立了上去,身后是新空出的一块空地。
自那天姜馥在李林甫面前把画卷夺下,他险险地躲过一劫。望着被换回来的画卷,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身边不知何时,有了李林甫的眼线。仔细调查之下,原来是为他参考图纸的一个人,不知何时已被李林甫收买了去。
他倒也只是审问了之后赶走了他,并未多加为难,反正事情也已经过去了,然而此刻走在这堵墙旁,想起了这件事,以及最近发生的种种,他还是越发地觉得人心叵测,以及一些无法派遣的恨意,与疑虑。
云朵在天空静静地漂浮而过。
他一边听着关于筑城工作的汇报,一边望着土地上零星的黄色小草。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不远处安化门的大道上,两匹骏马一并从城外缓缓走入,而两匹骏马都是由女子驾驭,并肩而行。
她们一个穿着黄色骑装,一个穿着紫色骑装,身材修长匀称,高挽起的发髻露出她们雪白的脖颈,分外美丽动人。
他的唇角慢慢地浮起一抹笑,自千秋节那日去了天香阁,一件件烦心事接踵而至,他已经好久没有接触除了家中以外的女子了。如今这两个看上去是难得一见的尤物,那黄色骑装的女子正和紫色骑装的女子谈笑。
因为距离远,容貌有些看不清,然而大体还是十分美丽的。他的心情虽然不算太好,但是突然也有了上去搭讪的念头,但是才迈开步,却突然觉得那穿紫色骑装的背影似乎有些眼熟。
她正跟同伴讲话,他看不到她。正在疑惑间,那黄色骑装的女子似乎对紫色骑装的女子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看到她兀地回过头来,望向他。
他的笑容立刻僵住,那不是姜馥又是谁?
鼻子中轻哼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便想回过头去,然而那黄色骑装的女子又含笑和姜馥说了几句,他便看到姜馥也笑了笑,掉转马头面向自己,然后策动马匹。
他回过身去,欣赏美色的兴致完全被打破。然而不疾不徐的马蹄声清脆而响亮,两个美女还是策着马匹走了过来。

“韦大人,用晚饭时间都快到了你还在这里,工作挺忙啊。”
是姜馥的声音。他不想回头,他担心自己回过头便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压抑的怒气,于是他仍旧面对着城墙站着,不回头。
“韦大人,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宇文融宇文大人的女儿,我们今天刚认识。不过闺名不宜告知。”
“……”有那么长一段时间,韦坚都觉得每次和姜馥聊天就有想吐血的冲动。现在这种冲动又来了。不过他料想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于是他不计较,望着宇文姑娘回过头。
微笑:“宇文姑娘,幸会幸会。不过姑娘出行在外,为何不戴帏帽?如此美貌容颜,被在下看了去,真是觉得歉疚得紧。”
宇文姑娘生得一张小而有些圆的脸,眼睛不大,但是却温柔而水灵,显得容颜也越发地清丽。听着韦坚这么说,她不禁别嘴一笑,望了望姜馥,对韦坚说:“韦大人和姜妹妹成亲在即,当着姜妹妹的面只夸我,而不夸令夫人,是不是有些伤人家的心啊?”
“哎呀!宇文姐姐。”姜馥回过头去,佯装十分无措地望着她道:“你怎么都不给人留点面子啊?要让他夸我,那还不如让猪上树比较简单!”
韦坚心头火起,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连猪都不如?便也再不再择言,径直道:“你哪儿还需要人夸啊?不夸就已经飘飘然了,夸了不是要飞上天了……?”
宇文姑娘显然没有想到会造成这种结果,有些尴尬的望着他们,然后听到姜馥冷哼了一声,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狠狠地盯着韦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宇文姑娘便笑道:“你们也真是!能够在成亲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是天大的福气,但才刚见面就这样不给人家留面子,当真是太辜负上天的一番美意了。”
听她这么说,韦坚也觉得刚才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但是虽然姜馥曾经帮过他也救过他,然而这些日子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对她,哪里还敢相信?
惟有感叹姜馥太懂得伪装,骗过了他也骗过了康明……
“算了,这是什么福气?”姜馥掉转马头,从宇文姑娘身边走过的时候,也挽住了她的手:“不多说了,我们走!”
“姜妹妹生气了?”宇文姑娘问,显然不知道她和韦坚之间的矛盾有多深。这不是打情骂俏,她也不是故意耍脾气,然而适才姜馥还算不错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也全被打破了。她便望了韦坚一眼,然后看到远处空地的尽头有一家茶馆,便道:“你看,姜妹妹,那儿有茶馆呢!你刚才不是说口渴吗?我们去喝一杯!”说着她回过头去:“韦大人,看样子你也累了,我们一起去吧?”
一起去吧?
韦坚便立刻想开口拒绝。但是立即又住了嘴。姜馥和他不用过多久便是一家人了,也不能让外人白白看笑话啊。虽然他多么讨厌她。这样思忖着,他也看到姜馥勒着马回过头,望着韦坚,然后似乎是勉强地笑了一笑。
嗯,很好。
.
他对小二说:“我不要茶,要酒。”
宇文姑娘诧异地望着他,姜馥点了茶。听韦坚这么说便抬了抬眼,问:“韦大人是怎么啦?心情不好,要借酒浇愁啊?”
韦坚冷笑了一声,看着店小二走出去,望向她,然后问:“你不是很清楚嘛?还问我?”他没有注意到姜馥望他疑惑的视线,继续说:“这不也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吗?”
布置素雅的茶坊房间内,因为天气渐冷,故而只有开了小小的一线窗。窗外吹进的秋风吹冷了韦坚的双眼,他伸手关上,“咔——”地一声。接着听到宇文姑娘尴尬地笑着的声音说:“两位有误会了吧?”
姜馥望着韦坚,不知究竟是什么表情。
“误会?哈哈,这倒没有。”
姜馥觉得心被捏紧,隐隐作痛中,也再不想顾虑宇文姑娘在侧如何如何,立刻便打断他道:“我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懂?”听她这么说,韦坚也有些无法抑制了,望向她问:“你再说一次,懂不懂?”
“我不懂!你要怎么样?!”
“我要怎么样?”他冷笑了一声,看着姜馥倾了倾身子,然后说:“我倒很想问问你,你想怎么样?”他打断她道:“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他继续问:“你为什么要在帮助我之后把元珠送进宫?”他不理她:“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我……”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然后杀死汪婆婆?!”
“我没有!”
“你有!!”他一把撑住茶案半起身来,望着她眼中骤然弥漫起的泪水,感觉到最近发作了很多次的旧疾再次隐隐作痛:“你到底在和你表哥玩什么把戏?把你的眼泪收起来!我不信你这一套!听懂没有!!”
“韦大人……也许你是误会了……”宇文姑娘劝着,看到姜馥咬着嘴唇,但是泪水仍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然后望着他,终于忍不住捂住嘴低下头。
“误会?”他望着她却是持续的愤怒厌恶和心寒,“不……这是有人亲眼所见,不会是误会,也没有别的可能证明这是误会!”
她的手脚在哭泣中颤抖着。她不敢看他的眼,不想再看到他那让人心寒的眼神。她不知道如何解释,也不知道表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今后她应该怎么办。她只是感觉到眼眶的酸涩伴随着内心的恐惧绝望和痛楚在四肢百骸中蔓延着,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但是韦大人,她刚才说过没有!”
“她是骗人!”
韦坚望着她站起身来,她能感觉到他怨恨的几乎要把她千刀万剐的目光,她含着眼泪抬起头:“我真的没有……”
“为什么?元珠是我妹妹!”他望着她痛声道:“你让她进宫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哪怕如此我也永远不会喜欢你!你杀死汪婆婆伤害了她就算她死了我也永远不会喜欢你!你懂了吗?!”
她的啜泣骤然停止,脑海中想起那日李林甫在她面前所说的话,一边听到韦坚继续痛声地宣布道:“我只会更加厌恶你!我只会更加讨厌你!是你派人来杀贺诠的对吗?!你为什么要把子浚也从我身边夺走!你……!”
她颤抖着抬起头来,看到他指着她的手指,他的目光也是那么悲切和痛苦。
“你要我的命,可以。”
她望着他蹙紧眉,泪水朦胧,她摇头。
“只求你放过元珠,你要我的命,可以……你随时都可以来取。”
她把视线转往别处,感觉到滚烫酸涩的泪灼痛双眼。他继续用他年轻的声线,近乎悲泣的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直接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威胁我?!你知道吗……这一次你威胁,我一定会答应……”
她含着泪低下头:“对不起……”
就算是为李林甫的所作所为而道歉吧,韦坚,我对不起你……
然而他却是冷笑:“是么?”他望着她问:“不过很可惜……这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事情……”他很讽刺的笑:“我确实没有你聪明。”他望着她压抑着抬了抬下巴:“我的确……搞不懂你。”
姜馥泪止凝睫,抬起头,然后看到他快速地走往房门,拉开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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