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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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买只花吧!”
“小姐,买朵花吗?”
“给我两朵白兰花。”车子被来来往往的人阻了一下,停了一停,小沐叫过路边的卖花女,递过钱,买了一对白兰花给我,我顺手别在旗袍的盘扣上。卖花的小姑娘笑得很甜,长长的辫子上也别着两朵白兰花。
戏院前像往常一样的热闹,人来人往。
车子转过拐角,停在戏院的后门,我从车上下来,小沐付了车费,看着车夫把车拉过了拐角,小沐犹豫着问我:“小姐,你想清楚了?”
“是!”我说着推开戏院的后门,走了进去。
这个戏院的老板是肖玉兰,圈内人都叫她玉兰姐,我曾在她那学过几年戏,那时我家底丰厚,父亲的生意非常好,我没事就偷偷溜出去听玉兰姐唱戏,偷偷跟着她学,父亲当然是不同意的。但我还是我偷偷去拜了玉兰姐为师,父亲忙着生意,没时间管我许多,母亲是管不了我,我安心跟着玉兰姐学了好久的戏,后来被父亲发现,硬拖回了家去。
当年我跟着玉兰姐学唱戏,她就说我是极有天分的,那时我是骗她说我家里穷,想学戏以后跟着她后面唱戏,没想到被父亲发现后硬拖回家,她才知道我原来是个富家的小姐,当时她就叹了一口气:“万事讲个缘字,绛儿,你和戏有缘。”
没想到的是,玉兰姐的一句话,居然应验了,我是与戏有缘,今日里终是要来这里唱戏为生了。
父亲的生意不知道怎么出了问题,家里的几间铺子就要被人收去了,我是不明白怎么回事的,父亲怎么会把铺子抵押给了别人。后来那家要收铺子的,听说父亲有个女儿,便要我嫁去给他们家的少爷做二房,原来那家的少奶奶一直没有生养。据说是我只要嫁过去,他们就在五年内不收铺子,给父亲经营,还给一笔资金,父亲赚的钱都算是自己的,如果是亏了,就算是对方的。
父亲是不好意思来找我商量的,母亲也是扯东扯西地扯了半天才说出口,我只觉得心口一下就凉了,原来,女儿的一生就值这几个铺子五年的经营权。
我说:“让我想想。”就把母亲推出了门去。
我想了一夜,我是不愿给人做这二房的,何况和卖过去有什么区别?我于是想起玉兰姐来,她一个女子,靠着自己唱戏也能好好的养活自己,我怎么能这样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做二房呢?
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去找玉兰姐,我要求她收我在戏班子里唱戏。
玉兰姐看见我好像并不吃惊,她听完我的叙述,只问了一声:“你考虑清楚了?”
“嗯!”我点了点头。
“好,你这么多年没停止练习吧?唱两句我听听。”
“离花离月离春梦,雾里飞花看不真。……”
“嗯,还算好。”从玉兰姐淡淡的语气中,我看到一点点的欣喜,我心里也不由地窍喜起来。
那天我回去后,直接去了母亲的房间,我站在那里,母亲有些不安,她惶惶地看着我,我镇定地向她宣布我的决定:“我去肖和戏班唱戏,我自己养活自己,我不会去嫁给人家做二房的!”
我走出去时看见母亲的脸色一片苍白。
我收拾了简单的衣物搬过了戏班那边,玉兰姐给我一间房,很小,当然是和在家里不能比的,但是想到从此以后自己养活自己,有点不安,但更多的是兴奋。
开始几天,我就跟在玉兰姐后面跑跑,给她当当丫头啥的,不过,这也挺让我兴奋的了,据说,玉兰姐身边做丫头的角色,后来去了大城市都成了名角。
那天玉兰姐告诉我,给我单独安排了一出戏,她让我唱《梁祝》里那段《十八相送》。这个段子一直是玉兰姐最拿手的段子,忽然让我来唱,我心里总有些不安,我几次想让玉兰姐换个段子,可是又不敢开口,难得玉兰姐给我这么一次机会啊。
单独上台的前一天晚上,玉兰姐把我叫入房间,她对我说:“不是师父要逼你,实在是有人花大价钱请你出来唱,对方说,如果我不这样安排,就连戏班子也……你明白师父的难处啊!唉!”
我有些发晕,这是谁想捧我,或者是故意想砸我这个饭碗呢?
第二天,我偷偷从台后望去,人是格外的多,我心里有些紧张,不知所措地坐在后面,每个经过的人都用一种说不上来的眼神看我。
“绛儿,记得,上去了谁也不看,眼光直望最后,就像你平时练唱那样,什么人也没有,明白吗?”玉兰姐这时反到镇定了,“就以你平时的表现,就足以把在场的人镇住了,相信我!”
“嗯!”我镇定了一下,到这时,说什么我也不能给玉兰姐丢面子。
一切准备好,到上台时,我只觉得心里砰砰地跳,脚步有些浮,玉兰姐最后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只觉得自己有点像上刑场似的。
行到台前,只觉得台下一片安静,我不由地呆了一呆,眼光就不听使唤地向台下张望了去,一眼望去,却望到了台下正中最好的位置上坐着一群人,人群后站着的却不正是小沐?再仔细看时,那群人中坐着父亲和母亲,他们正笑盈盈地望着台上有些发呆的我,而台下,有些嘘声渐起。
我不由地心头有些发恶,原来是父亲大人,他左不过是想弄丑了我,不再唱戏,好直嫁那户人家做二房罢了。
怒气一生,我也不惧了,狠狠盯了他们一眼,一个转身,行到台中,与扮作梁山伯的师兄眼色一对,我便微微一个羞笑,兰花指一翘虚虚地指向台下:“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这出《十八相送》段子不长,唱到中间时,台下已经起了一片喝好声,我眼光掠过台下,看见父亲母亲一脸的尴尬,而边上坐着一对与父亲母亲差不多的夫妻,不时和父母亲说着什么,他们好似直在点头称是。
我因这一出《十八相送》忽而名扬小城,自此得了个“小玉兰”的称号。
玉兰姐有些开心,但也有些担心,不时地叹出:“我已经老了。”之词,我自是知道她心里难过什么,我安慰她说:“我哪里能和师父相比呢,我还要向师父学很多的东西呢。”玉兰姐婉然笑道:“老总是要老的,以后你能撑住肖和戏班,我也放心了。”
自那后,父亲母亲再也没去过戏院。
小沐却不时来看我,每次来,他都买两朵白兰花送给我。他很高兴我那天的表现,总像个孩子似的笑啊笑,他说:“小姐,你那天真的好漂亮啊,你唱的太好了!”
城里有些有钱的公子哥儿开始捧我,圈中总是这样,一个女角儿红起来,便有许多有钱人像苍蝇一样捧着,一旦哪个不行了,那些人就当你是粪土一样,这些,玉兰姐总是有事没事给我说,但要想红下去,这些人又不得不应酬着。
那日小沐带着一个男人来找我,说是什么彦公子,手里捧着一大捧的花,脸上微微有羞涩。小沐说:“嗯,这是我的朋友,他非常喜欢听你的戏,每场都来的,又不也给你送花,我就带他来看看你。”
我笑了笑,收下他手里的花:“其实,在戏台上是一个样子,在戏台下是另一个样子,可以说是两个人啊。”
彦公子就笑起来:“我觉得你台上和台下一样漂亮啊!”
看着彦公子的笑容,我就有些恍惚起来,直觉在哪里见过他一样,我偷偷地拉着小沐问:“你以前有带他去过我们家吗?怎么有些面熟?”

“没有啊!”小沐呆了一呆。
彦公子倒坦然笑道:“也许我们是前生见过了吧,或者,在路上曾对面走过。面熟也是正常的。”
我反倒脸红起来。
自此彦便常常来找我,有时候,在我唱完最后一出戏,他就在后门等我,越过那些送来的花,我和他偷偷溜出去吃夜宵,我们不敢去店里吃,总是猫在街头的馄饨摊子上吃馄饨,外加一个茶叶蛋。
彦总是不好意思地问我:“在这样的摊子上吃东西,你很不习惯吧?”
“不啊,这儿空气多好啊。”说着我就放声大笑起来,这时候的我是无拘无束的。
彦也跟着笑起来。
这样平静地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彦和我,这样快乐地,每天一起去吃馄饨,有时候,我们溜到庙街上去买一些古董,彦好象很懂的样子,他从那里为我淘来一小块羊脂般的玉,还有一对绿到闪眼的翠耳环。
忽然就传来城外打仗的消息。
戏院的人开始渐少,因为城外打仗,很多生意人出不了城,没法维持生意,更多的人陷入一种为生存而担心的状态。
彦匆匆地来找我,他告诉我,他全家要搬到另一个城市去,准备放弃这个城市中的所有生意,只留几个家中的老伙计看守,他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走。我犹豫着,我想起父母,还有师父,我如果走了,他们怎么办?
而且,我一直不知道彦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从我们的交往来看,我一直以为他最多和我家境差不多,甚至还要差些。
“戏班唱不下去了,这不是你的错,你留在这儿也没用,至于你的父母,我自然会安排的,这个你放心。”彦拉着我的手,他叫了一辆车,说带我去一个地方。
车在一处幽静的地方停下来,我面前是一栋豪华的小洋楼,楼前有很大一个花园,花园用栏杆围着。彦敲了敲门,出来一个老头开门,笑着问彦:“少爷回来了。”
彦带我走进去,他轻声说:“喜欢吗?这本来是我准备留给我们住的……”
我喜欢房间里那白色的地毯,还有那白色的有着蕾丝花边的挂帐,窗下的梳妆台上放着我平常最喜欢的那些化妆品,一个巨大的外型像老树一样的落地灯……
我坐在窗前,房间没有开灯,我看着月光洒下来,彦站在那里,半面光明半面阴暗,忽然有股旋律在我的喉间,我心里有点忧伤,那旋律是我未知的一首歌,我从来没听过那样的旋律:“当你吻上我的唇,我的生命就已经消失在你温柔的怀中……新春杨花似旧梦,梦中飞花乱人心……你看今夜月光好似情人忧郁的眼睛,是否在我与你相遇,就已经注定了要分离……”
彦抱住了我,他低声问我:“嫁给我,好吗?”
“嗯。”
我轻声应着,彦低下头来吻着我的唇,他把我抱在怀里,我蜷曲地如同一只小猫。那时,城外隐隐传来断续的枪声,间或有一两声炮声。
“离花离月离春梦,雾里飞花看不真。残月昏灯风影泪,孤衾难抵晓寒深。”我伏在彦的怀里,彦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我轻声唱着从玉兰姐那里学来的第一曲戏。
第二天彦送我回到戏班,我一回去,玉兰姐就让人叫我过去。
“绛儿,仗就快打到城里了,这戏班也唱不下去了,你要是有意思,就随了彦公子去吧,你留在这城里,我怕一打起仗来,唉……”玉兰姐的眉头轻蹙,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正说着,小沐忽然来了,说父母在外面等我。
玉兰姐和我一起出到厅里,父母亲坐在厅里,边上还坐了一对夫妻,那对夫妻身边站着彦。我一时地呆了一呆,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父母亲和玉兰姐寒暄后,介绍了彦和彦同来的那对夫妻,我忽然想起来那日我第一次唱主角儿《十八相送》,那对夫妻就是与父母亲一起看戏的。母亲把呆在一边的我拉到那对夫妻面前,笑着说:“还不快叫老爷奶奶。”我呆望了彦一眼,他有些脸红,看了我一眼,就把头低了下去。母亲接着说:“当初叫你嫁给彦公子你不肯,非要出来唱戏,多亏彦老爷和彦夫人不计较这许多。现在倒好,天定的姻缘,你终是要嫁给彦公子的。”
“现在的孩子都要自己看上才好。”彦夫人笑着给我一个台阶。
我猛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转过脸去再看彦,他正低着头偷偷看我,我狠了他一眼,他却忽然孩子一样地笑起来,我一肚子的气却不知道哪儿发去,只是哼了一声。
我终于和玉兰姐告别回了家。
家里一团乱糟糟的,父母亲和家里的人都忙着要搬走,这城里已经空了大半了,凡有些钱的,都开始离开这里了。
小沐看见我时笑了一笑,我把他拉到一边上问他:“说,你带彦公子去见我,是谁的主意?”
小沐傻傻地笑着:“是他求我的啊!”
我狠狠地掐了小沐一下,小沐怪叫着,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去。
家里的东西简单收了一下,留下老家人王伯,我们全家人和彦家一起离开这座我从小长大的城市,去另一个我陌生的地方。
车车马马的一大长串,我和彦坐在一个车中,车子摇摇晃晃地出了城,在那种摇晃中,我不由地瞌睡起来。
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外面一片混乱,近处有密集的枪声,还有许多语意不明的喊叫声。彦不在车里,我有些害怕:“彦!彦!”没有人答应,我轻轻地推开车门走下车去。车子都停在路边,边上有一些当兵的手中执枪来回走动,最前面有很多人,四周都是枪声,我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渐渐靠近前面的人群,我看见父亲和彦都在,他们在和一群军人说着什么。
枪声更响了,有种越来越近的感觉。
我的手臂忽然被人抓住了,我吓得浑身发抖,想挣脱那只手,抓住我的人忽然说话了:“小姐,别过去,你回车里等着,一会就没事了。”原来是小沐。
“怎么回事?”我颤抖地抓住小沐。
小沐还没说话,忽然有枪声近在耳边似的响起,接着一片嘈杂,原来来回走动着的那些拎着枪的兵忽然都散开来,伏下来,向着黑暗中开枪。
前面的那群人也忽然散开来,都慌慌张张地找地方躲,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快回车里去!”小沐也慌张地拉着我,向后面的车子奔去。
枪声在耳边呼啸着,我觉得腿都软了,忽然我听见后面彦在喊我的声音:“绛儿!是绛儿吗?快趴下!”
“彦!”我挣开小沐的手,回过头去找彦。
忽然,我感觉到胸口一疼,然后有热热的感觉,象是温水慢慢流过一样。
“小姐!小姐!”小沐搂着我在叫,我的眼中有些模糊,觉得周围的景物仿佛都在轻轻地转动着。“彦公子,快!快来,小姐,小姐中枪了!”
“绛儿!”我听见彦的呼唤,只是那声音遥远的仿是在天国。“快,快开车回城!绛儿中枪了!快!”彦的声音仿佛都有些沙哑了。
我身上开始渐冷,彦抱着我的手臂还是一样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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