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洛阳别院天策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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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收从窗户处跳进来,坐在李靖的对面,笑问道:“李公怎知是我?”
李靖笑回道:“我既知必会有人来找我,便知不会是公开前来,叔宝他们武有余智不足,玄龄他们又做不到,自然就剩下伯褒一人了。不过伯褒若是不介意还是以兄称之为好,我不喜欢见外。”
“便依兄长。”二人交谈了一会儿,李靖才知道李世民回长安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怪不得未再见那位少年恣意谈笑的模样,直呼“可惜,可惜”,不免有些心疼起来。同时,他也知道了长孙安世被斩的消息,也得知其弟李客师与妻子长孙荃蕙只来长安为兄长收敛祭拜后就火速离去。长孙荃蕙为长孙安世之胞妹,李靖早早给他们夫妻二人去信,要他们勿轻举妄动,莫轻易单独与秦王府走得过密。李靖很高兴他们夫妻能遵从他的劝告。至于长孙安世,李靖只淡淡道:“他命当如此,惟叹奈何而已。”
忽而,李靖紧盯着薛收,虽然未说太多,但出于对秦王府诸人的了解以及对形势的推测,他依然能猜出个大概,开门见山问:“形势如此,只怕秦王也必定想出了应对之策吧?伯褒今日来约我,也不单是叙旧那么简单吧?我想我大概能猜出一二了。”
薛收并不答话,反问起李靖来:“伯褒记得兄长还在府内时曾说过,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得遇英主,建功立业求取富贵,只是不知兄长心目中的英主可曾找到?”
李靖想了一下:“尚未明朗。陛下偏信后妃而黜功臣,太子表面仁厚心却不够宽,秦王暴烈冲动失于沉稳,眼下来看皆非李靖心目中之英主。不过,念在过往交情,今夜,我权当你从未来过,更不会跟任何人提及。”
“如此,多谢!”话点到为止便可,说的太多索然无味。但是,薛收走后,李靖推开门来到院中,望着无边月色,不自觉陷入沉思,想起那日自己上刑场的情景。
那时,李渊刚攻进长安,不满他去江都告发李渊父子的谋叛之举,一气之下就把李靖绑了推上刑场。其实彼时他已年近五旬,可仍一事无成,念及人事无常便心灰意冷,故而李渊来抓捕他时他放弃了反抗,他想兴许死亡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就在他跪在刑场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满腹韬略,一股冲动和不甘刹那涌起,不愿就此碌碌无为入黄泉,但奈何他已被绑的严严实实,逃脱无望,情急之下便大声疾呼:“唐公起义本为天下,现在大业未成怎么能因私人恩怨而杀壮士呢?”
不成想他这句话恰好被李世民听见,终于赶在屠刀即将落下时飞入刑场把他救了出来。在李世民的苦苦哀求下,李渊才答应释放了他,但不愿再见他也不愿用他,只有李世民当他是奇才,召他入幕府。他不知是不是李客师以姻亲之故求助的缘故,但无论如何他与李世民数次交谈之后,二人皆惊叹对方军事之才,便互相引为知己。李靖想,纵然此生无建功立业之机会,能在有生之年得逢知己也算无憾。
往事历历在目,可现在朝廷纷争暗流涌动,稍微错一步便万劫不复,不得不慎重以对。李靖哀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见机行事吧。”
其后几天,李靖闭门谢客,李世民自未派人来打扰,李建成倒是来了几次,可李靖也都是虚与委蛇,既不刻意亲近也不刻意疏离,李建成不得不心道:这李靖果然老到,不是一个好争取的人物。李建成虽有些不快,但也凭空有些庆幸,他猜测,像李靖这般谨小慎微又处事圆滑的,即便在李世民府上住了那么久,也未必就一定投了诚。
“士及啊,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这世民和李靖他们,嗯?”甘露殿内,李渊问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依然是先行了奉承了一番,虽然每次话都差不多,但李渊始终没一次听烦的。李渊摆摆手赶紧让他说正事,宇文士及才惊奇道:“陛下,说起这个,臣实在是奇怪的很哪,您看,以前李县公在府内的时候,秦王和他几乎每天都必得谈上一次,关系亲密的就像一个人,可现在他们就像是陌路人似的,上次李县公亲自把王妃的舅舅送回府,二人说着说着还差点打了起来,幸好李县公脾气好,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以后再未登过秦王府的大门。”
“哦?居然还有这事?”李渊颇为意外,“哼,他这是在发酸呢,以前只有他一个人凯旋,现在多了个李靖,他就不舒服了?他身边不是还有那么多的文人吗,怎么也不劝劝他?”
“嗨,陛下,秦王您还不知道啊,他要是脾气上来了,谁劝得住啊!”
“那倒也是。哎,就他那样,身边有再多人也没用,不是还有个号称长雏的吗,白白浪费了,当初朕给他官职他还不要,现在?知道选错了吧?哼,他再回来求着朕朕也不给他,朝廷的官职岂是那般随意得的?以功量定!”
“是,还是陛下英明,这薛公子呢,确实好几天闷闷不乐的,臣还觉得奇怪呢,今天听陛下一说,顿时豁然开朗,还是陛下聪明,您是七窍玲珑心,三皇五帝都比不过您呢!”宇文士及想了一下,又试探道:“陛下,臣琢磨着,秦王和李县公疏远会不会是故意避嫌呢?就像太子避嫌欧阳老夫子一样?”
“嗯?不会!”李渊肯定道,“世民这孩子朕还是知道的,建成那套,他即便想学也学不来,根本坚持不了两天就得露馅。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什么心思我还不了解?姜还是老的辣,他这初生牛犊啊,也该给他圈圈,规矩是圈出来的!”
长安风平浪静,但河北却是风波不断。起初,郑善果作为招抚使,启程前曾向李建成起誓,要将河北经营成太子的后方坚固阵地。可等他到了才知情况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简单,官与民,新履职的与旧属,还有窦建德手下各种流窜为寇的,郑善果虽然日尽勤勉,但还是捅出了娄子。
窦建德手下原有一部将叫做刘黑闼的,是瓦岗旧属,李密败北归唐后他独自投奔了窦建德,因其骁勇善战而广受重用。后窦建德在长安被斩,朝廷的各种招抚又让他们极为不爽,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起召集窦建德旧属,打出为窦建德报仇的旗号,不停地攻城掠寨。又窦建德在时对百姓极为宽仁,谁知窦建德如此屈死,他们本就满心怨气,这下被刘黑闼他们勾起来,不由分说纷纷参军响应。
义成公主看到大唐逐步一统天下,日日气愤不已,时时撺掇颉利可汗南下,可每次颉利可汗要么是无此心,要么就是掠夺了些财物就返回,根本就没想与大唐对敌。义成公主暗地里骂个不休。所以,一听到刘黑闼起兵的消息,暗中窃喜,一边派人与刘黑闼秘密联系,一边怂恿颉利可汗做策应。颉利可汗见有人出头,自己只是策应下就能夺得大量财物,少投入多回报,何乐不为?于是便送了一支精壮铁骑给刘黑闼,算作辅助之资。
由此,刘黑闼更是如虎添翼,他在军前誓志:“夏王待我们如父于子,多少年了,他都不肯多吃一块肉多缝一件衣裳,每次得胜归来,所有的财物全都分了我们,如此厚恩高义我们岂能忘?可是,他一战败北被抓到了长安,我们不争不战而降为的就是换夏王一条命,可没想到,没想到他们李唐居然恩将仇报,把我们的夏王斩首示众!如果这口气我们都能忍,我们还是人吗?大家也不想想,都说我们夏王败了,可他是真的败了吗?二十万大军,只打了一仗就溃散,这是什么?是意外,是失误,但绝不是我们不行!如果,如果要是在我们河北打,什么秦王,什么李世民,必然生擒了他!他就是占了这个便宜,他根本不敢来河北,要有本事就来我们本土打打看,保准让他滚着走!我们不服!不服!此仇此恨必须讨回来!”
这番慷慨激昂之后,众人的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纷纷道:
“对,我们一定要为夏王报仇!为夏王报仇!”
“你们看看,郑王,夏王,每一个投降的,还有郑王手下的部将,全都被处斩了,我们要投降了,也是一样的下场。我们反了他,英雄好汉岂能坐着等死!”
“报仇”的声音响彻云霄。不久,他们就与驻守河北的唐军展开了殊死搏斗,势如破竹,历亭、深州、衮州等地均相继陷落。郑善果惊惶不已,跑回长安请罪。李渊未多加重视,以为不过小打小闹而已,便派了淮安王李神通与幽州总管罗艺联军征讨。谁知,联军败北,瀛洲、观州又相继陷落。
这样一来,李渊才真的慌了,在殿内来来回回地走着,大骂郑善果,连带着把李建成也骂了起来:“他这个太子怎么做的,怎么选的人?当初让他经营河东,结果呢,刘武周、宋金刚一来,根据就不堪一击!现在又让他安抚河北,结果呢,给安抚出一个刘黑闼!他还能不能做事!还想不想做太子了!”

李建成得了消息也是万分惊惶。本来,他正在东宫中与马三宝他们商量如何进一步攻击秦王府诸人,结果就传来了这个消息。他自知难辞其咎,不假思索来向李渊叩头请罪,不辩解、不言其他,他很明白,这个时候他只能靠着认罪的诚恳态度先把李渊的怒气压下来再说。果然,李渊骂了一会儿就什么都不再说。
但第二天早朝上,李建成他们经过一晚上的思索,终于理出了头绪。郑善果首先叩头请罪,李世民冷冷地看着,却听李建成奏道:“陛下,此事确属郑尚书招抚不力,其难辞其咎自不必说。但郑尚书历来正身奉法、尽忠尽勉,陛下是知道的,以往陛下交办的差事从没办砸过,这次也未必是不尽心的缘故。臣听闻,那刘黑闼起兵喊的虽是为窦建德报仇的口号,可其实是怕投降后被斩,不相信朝廷的诚意。只要他们笃定了不相信,郑尚书就算是十个脑袋也无计可施啊!”
“不相信朝廷的诚意?郑善果,你怎么办事的?朕不是下诏了吗,凡诚心归降的,一律既往不咎,你到底有没有把朕的旨意传达下去?”李渊怒问。
郑善果半起身答道:“启禀陛下,臣确实已经传达下去了,只是……只是……”郑善果偷偷瞟着李建成和李世民,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见李渊已经不耐烦,郑善果才道:“只是窦建德的旧部都一直说,王世充的一个部将叫做单雄信的,投降以后被斩了,所以他们说,他们投降后也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所以不能投降,然后就……”
李世民倏然来到正中,不顾李渊恼怒的眼神,逼问郑善果:“单雄信怎么了?他就是我斩的!哼,奇怪了,窦建德的旧部居然揪着单雄信说话,难道他们都是单雄信的人吗?当初处斩窦建德的时候我就说过,他一死河北必然不稳,结果呢,现在出事了,不说自己的主子倒说起一个不相干的人,难道你以为大家都是瞎子、是聋子吗?”
“这……”郑善果欲语还休。
“陛下!”李建成说道,“处斩窦建德的命令是陛下亲自下的,怎么会有错?别说窦建德,就像薛仁杲、萧铣诸人,皆是来长安后处斩,可一个出事的也没有,缘何窦建德这儿就出事了呢?还不是看着单雄信他们投降被斩而兔死狐悲罢了,怎么能说一点儿联系也没有!”
李世民愤恨地看了李建成一眼,冷笑一声,继续逼问郑善果:“那么敢问郑尚书您是如何招抚的?窦建德的旧部共有多少,老者几人,少者几人,家中父母妻子安在,是贫是富,良田几亩,衣食如何,是愿隐居于世还是入朝为朝廷出力,隐居的将往何处,盘缠余资可够,入朝的能力几何,你是否一一考核,公开、公正、公平的给他们一个答案,还有,你有没有与他们屈身交谈过,交谈过多少人,他们的喜好、夙愿你又了解多少,桩桩件件,如果你真是尽心尽力了,就请向陛下一一回复吧!”
“这……这……这些细节臣……臣没留意啊……但是,但是臣真的是尽心尽力,没有丝毫消极怠工啊,请陛下明察!实在是河北民风彪悍啊!”郑善果被李世民一逼问,慌地语无次序。
“哼,没留意?那你都做了什么?民风彪悍?自己没做好就让平民百姓给你背黑锅?一看你就是能力不足!没那个本事当初就该向陛下请辞,现在出事了才请罪,不觉得太晚了吗!”李世民冲着郑善果怒吼道。
“陛下!”李建成欲再说,李世民及时截住了他:“陛下,不管当初处斩窦建德是对是错,既然已成定局就不便再论,可只要前去招抚之人处事周全,既公平公道又宽厚仁爱,未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窦建德自被虏至处斩期间时日也不短,若是他们有起叛之心早就叛了,难道会等到今日?而且如此千呼百应,我真不知道郑尚书是如何招抚的,怎么一个也没招抚过来?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是石头不成。”李世民庆幸凌敬遵守了他的承诺,没有参与进来,那刘黑闼不过一介武夫,纵然气势汹汹也未必就强了多少。
“够了,别吵了!退朝!”李渊看着这两个儿子,谁说的都有理,但谁也让他生气,只是他想到,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李世民披挂出征了,能打的也不是只有他了。
李渊刚退回两仪殿,李靖就来求见。寒暄过后,李靖向李渊提出请求,说是请李渊准许他前往岭南安抚。李靖指出,虽然江南已平,但岭南民俗复杂,若不一一针对性地好好安抚,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刘黑闼”。
李靖请道:“陛下,臣不是在这关键时候借故推脱,只是听到刘黑闼降而复叛后才想起了这点,其实与岭南比起来,河北的情况要简单的多,可是连河北都尚且如此,如果岭南不好好安抚,那就真的很难说了。届时烽烟四起只怕陛下更难心安。臣是全然在为陛下、为朝廷考虑,请陛下明鉴。”
李渊点点头,思索道:“是啊,你说的有道理,河北都这样了,何况岭南呢?”
“陛下。”李靖又接着说道,“前车之鉴,安抚一事必得是最熟悉情况的人去方最为妥当,岭南那儿臣比较熟悉,与当地官民也打过多次交道,所以臣才斗胆毛遂自荐,希望能为陛下分忧。未雨绸缪总要比亡羊补牢要好些,别再让岭南再变成第二个河北。”
“第二个河北?”李靖的这句话狠狠震惊了李渊,李渊想道,绝不能再有第二个河北了!可是想起已经起兵的刘黑闼,派谁去平,难不成再让李世民去吗?绝对不行!
李靖看出李渊的担忧,说道:“陛下,太子对河北比较熟悉,臣提议可请太子挂帅,而这次招抚不利也是由东宫属官所致,臣相信太子定会珍惜这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李渊以为李靖会提议李世民,没想到却为太子说话:“哼,将功补过,他肯定会珍惜,但你也不看看,他有那本事吗?”
这个时候,裴寂又来求见,他来了以后就向李渊建议让李世勣挂帅征讨刘黑闼,裴寂道:“李世勣将军曾在窦建德营中待过一段时间,也算知己知彼了,臣以为,李世勣将军是最合适的人选。”
裴寂一提李世勣,李渊猛然想起了这个人,他记得此人忠勇,又跟着李世民征战数次,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他与李世民正因单雄信一事而两不往来,朝廷上下无人不知,再加上裴寂说的知己知彼,征讨河北的主帅,此人确实最为合适不过。既定了李世勣,李渊也便应了李靖所请。
走出殿后,李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一听说刘黑闼叛乱,就思索着李渊肯定不会派李世民前去,那就只能派他去了,可河北此地是太子李建成的后花园,尽管未经营完善但也十有其一,他若前往,到时就必得在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间择其一。他现在还不想介入他们兄弟间的纷争,故而便以岭南为由暂离长安。
而李建成一想,事已至此,朝廷必定要派出主帅,李世民,是他肯定不愿的。李靖,虽是新秀,但其心难测,也是他不愿的。算来算去也只有李世勣了,既有能力又与李世民不睦的满朝上下除了他更有何人,此人虽然模棱两可但到底也未拒绝他的拉拢,这次也正好是天赐良机,给了他一个向李世勣示好的机会,因他已让李渊震怒,故暗中拜托裴寂来提请。得到李渊的肯定答复后,李建成马上亲自去向李世勣祝贺,李世勣唯有道谢。
“李靖,李世勣,有了这两个,世民就不是唯一的一个了,以前一直忌惮他的军功,现在看来也可以放放了。倒是建成,在文政这块,世民可远远不及啊,不给他提提怎么去平分秋色?相较之下,建成更容易团结起来人……”
之前宇文士及在他心里埋下的雷终于发挥了作用,李渊一遍一遍想着,越想越觉得太子不让人放心,刚好刘黑闼叛乱又让他对太子生了好几分不满,思索了一个时辰后,李渊终于连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任命李世勣为左武侯将军,主持征讨平定刘黑闼叛乱,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第二道,任命李靖为检校荆州刺史,并特许承制拜授,即刻前往岭南安抚诸州。同时特赐李靖黄金、白银各三千两,绸缎一千匹。
第三道,加授太尉、尚书令、雍州牧、左武候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凉州总管、上柱国、秦王为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特许洛阳开府,掌国之征讨;并许开设文学馆,招募天下文士,修习文政;并增邑一万户,通前三万户,加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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