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洛阳别院天策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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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秦王府张灯结彩,各种各样的灯笼高挂树上或檐上,有的如瓜果飘香,有的如飞鸟高翔或如游鱼戏水,把黑夜映的有如白昼。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薛收以及褚亮、褚遂良父子等文臣,孤神庆、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罗士信等武将分坐两旁。月下也摆了长案,案上放着胡饼、石榴、桂花酒等供品,而这些,每人的案前也无一不有。
李世民和长孙舜华一起缓缓走来,盛装华服,在月光的衬托下更显仪态万方,一对璧人款款似仙,众人不觉看得痴了。他们先和大家一起拜月、祭月后方才入座。长孙舜华替李世民斟了一杯酒,李世民端起向众人道:
“这么多年我们一起风里来雨里去,今天能坐在这里,那都是从死神手里夺过来的。世民愚笨,说不出那些矫情的话,也不懂得什么是捷径,只能带着大家在战场上血拼才博得一条富贵之路,虽也尚如人意,但到底也让大家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今天就以这杯酒来敬各位兄弟,既是答谢也是谢罪,世民一向任性惯了,以前若有不是之处,请各位兄弟海涵!”李世民说完,就仰头把酒干了。
众人也回礼各饮了一杯酒。重新入座后,秦叔宝起身道:“大丈夫言义不言利,我们都是跟着大王出生入死过来的,鲜血染出的同袍之谊非局中人不能体会,有些话不用说,也不必说,我们跟了大王从未后悔过,以后也不会!”程知节、尉迟敬德、罗士信等其他武将也都一起称是。
李世民眼里一热,纵然他没了父亲,没了大哥,可还有这些兄弟,没有功利,没有欺诈,夫复何求?他重新自斟了一杯酒,走到秦叔宝面前,举杯说道:“叔宝,自从你跟了我之后,每次冲锋陷阵你都是冲在最前面,流的血最多伤也最多,有时候你病了我让你休息可你偏不听,我知道你身上有很多伤其实是代我受的,也有很多是代大家受的,你每个都护着,就是唯独没护过自己,但我却从来没向你道过一声谢,直到现在才说,确实太晚了……”
“大王!”秦叔宝喊道,“这是属下甘愿的,起初是职责所在,后来是出于真心敬仰,谢之一字太见外了请大王收回。只要战事未了,只要大王还披战袍,属下就永为先锋,至死方休。叔宝所言句句肺腑,我们男子岂能做小儿女情态,大王,真的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总之,我们与大王同在!”
“是,天地长存,日月不改,永与大王同在!”众人一起道,又一起同饮了一杯酒。李世民一一扫过这些人,心里无限感慨,从秦叔宝开始,他一一与他们对饮,彼此言语不多但已深如浩海,其中他路过尉迟敬德时,尉迟敬德呵呵笑着,本想开几句玩笑但见气氛凝重只好压了下来。
“好,好!”李世民拍着秦叔宝的肩膀道,“叔宝,我向你保证,当一切都定了,若我们都还活着,我一定让你好好养养。”语罢,李世民便与诸位武将一一对饮,那边,房玄龄等均相互小声耳语,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稍倾,歌舞声起,大家都一起看着笑着,尝着胡饼,吃着石榴,饮着桂花酒,虽偶尔几人凑一起耳语几句但也都是各归其位不敢僭越。尉迟敬德小声嘀咕道:“跟这些酸儒在一起喝酒就是不自在!”要是只有他们几个早闹的天翻地覆了,可对面的文臣们个个正襟危坐,转个身都礼来礼去个没完,弄的他们也不好胡来,否则岂不正给对面的那些人提供了骂资。
李世民拿起一个石榴,小心翼翼地剥开,递到长孙舜华的手中。长孙舜华捧到鼻下仔细闻了闻,果然奇香无比,精心地挑了一个饱满些的放入口中,发觉味道果然非同凡响,似酸非酸,似甜非甜,入心入脾,齿颊留香,如清泉一般至纯,如昔酒一般至情。李世民看着长孙舜华的陶醉模样,高兴道:“怎么样?果然不一般吧?我听说醴泉的石榴最特别,就许你今年中秋的时候为你摘来,如何,我没忘吧?”
长孙舜华却斥笑道:“确实比寻常的好些,但可惜摘来的时候老了好多,少了些新鲜气息!”
孤神庆赶紧替李世民辩解道:“启禀王妃,醴泉那儿路实在是难走,属下摘了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日夜不息,这已经是最新鲜的了!”
“我知道!”长孙舜华对着李世民笑道,“到底是你身边的人,我还没说什么他就急着给你找借口。”
李世民笑着反驳道:“他可不是给我找借口,是怕我找借口责罚他。不过幸好是路难走,不然早就天下闻名了,我还哪有机会给你这个惊喜?哎,真是的,这么多好东西你不爱,偏偏爱这石榴!这么难剥!”李世民又剥了一些递给长孙舜华,转头对孤神庆道:“好了,神庆,知道你辛苦了,下去跟大家一起乐吧,别一直在这儿站着了。”孤神庆领命下去,长孙舜华也遣了小荷自去找乐。他们走后,李世民又问长孙舜华为他准备了什么礼物,长孙舜华笑而不答,非说宴会结束后再给他看。
房玄龄他们还好,兴致越来越高,笑声也一直不断,可武将这边却是个个苦不堪言,程知节和尉迟敬德一起向罗士信暗中示意,罗士信先是摇头不应,后来自己也坐不住了,就倏地站起来,离开位子跑到李世民跟前,非嚷着李世民对不住他,必须罚三杯酒。李世民不解地问:“开什么玩笑?士信,别闹了,我怎么对不住你了?”
“怎么没有?”罗士信狡辩道,“你中秋设宴偏偏不请我,你说是不是对不住我?”
“哈哈。”李世民大笑,原来罗士信说的是这个,“请?我不请你都来了,还用请吗?”但李世民这一抬头就发现文臣那一排,房玄龄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歌舞,只有褚遂良一直低头吃着东西,李世民把罗士信拨开,喊了褚遂良好几声,褚遂良才“咳咳”两声抬起头来,站起身欠身喊了一声“大王。”
“遂良,你怎么净吃东西了?怎么,难道我秦王府的歌舞鄙陋地都让你看都不愿看一眼?”李世民问。
褚遂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仍站着说道:“哪里哪里!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如此奇歌妙舞臣哪敢臧否,只是……虽好却不及王妃之万一啊,当年王妃文武会友、欲择优而嫁时,那一舞可谓是长安花下一绝响啊!”
褚亮终于忍无可忍,狠狠踢了褚遂良一脚,褚遂良十分不解,惊叫了一声“父亲”。但李世民却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王妃之舞,胜不在技而在韵,技人人可得但韵却万里无一。我当年便是一见惊之,再见倾心,终生不移。只是我却不知,难道当年遂良也在?”
“对呀,我在呀!”褚遂良此言一出,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褚亮频频向他示意,但褚遂良浑然不觉,仍继续说道:“但不是我自己要去的呀,我也不想去的,是长孙无忌他硬拉着我去的,他说呢有位李二公子可能要来,万一他妹子看不上的话就让我出来把他打发了,他还说那位李二公子肚子里没多少墨水,随随便便就能打发了,论文不论武。”
这下,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刚想起身,李世民就冲他摆手,抛过来一句:“辅机,我竟不知你还藏着这手呢?看我以后怎么讨回来!”众人闻之一笑,突然间气氛就活泛了许多,大家一起叽叽喳喳地东聊西扯,你揪出一点儿我的丑事,我说一些你的秘密,尉迟敬德还套出了房玄龄惧内的秘密,哈哈地嘲笑个不停,房玄龄既无地自容又很无奈。顺带着,大家也都零零碎碎地知道了李世民和长孙舜华婚前比试那一过往,罗士信好奇心起,在李世民跟前不停地缠着求着,非要看王妃一舞不可。
罗士信这一要求一提出,大家瞬间都止住了玩闹,万座寂静。罗士信不明所以,只见长孙舜华低头冷笑一声,突然站起来面向众人道:“自古丈夫浩然正气仗义任侠,诸位都是当世豪杰,怎的就染上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世俗风气?难道诸位当我与院馆卖笑之人并无二致不成?男儿顶天立地女子也未必就差了去,岂容得诸位这般戏狎?大王诚心以待,各位便就是如此来报答的么?”
李世民只是看着并不说话,罗士信意识到过了火,赶紧拜道:“王妃恕罪,士信知错了!”

长孙舜华却转而笑道:“小将军哪里错了,刚才确实是太拘束了些,难怪大家都不自在,小将军这么体恤,为了大家才这般强出头,理应是奖赏才对。”
“王妃……”罗士信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长孙舜华则向李世民拜道:“大王,自古道有酒无乐不成宴,宝剑配英雄,歌舞自当奉知音,各位将军随同大王征战劳苦功高,更难得又相知相惜,既如此就容妾身一舞以助兴如何?”
这前后截然相反的措辞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李世民也有些疑惑,他扶起长孙舜华,道:“你这是……”
“二郎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在中秋送你礼物?”长孙舜华笑着说。
李世民恍然大悟:“难道你又新编排了一段舞?”
长孙舜华向李世民又是一拜,继而下去准备。李世民明白,关键时刻将至,他应与大家同心同德,他需要他们的全心拥护,故未再阻止。
过了一会儿,长孙舜华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步入了舞池,随着乐声响起,手持彩带翩翩而舞。然她一出现李世民以及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因为她着了一件尤为特别的衣裙,娇红绝艳,芳烈欲滴,其色、其形、其韵皆取自石榴,却更有诸般幻化,摄人眼魄。
小荷在一旁向李世民拜道:“禀大王,王妃每每思及石榴,常道‘既然衣裙之色可取自石榴,为何其形便不可’,故试了多次才设计裁剪出这身适合歌舞的石榴裙来,只希望能让大王略解困乏,于愿足矣。”众人听着甚是惊羡,尤其是文士们,个个开始引经据典交口相赞:
“风卷飞云带,月照石榴裙,妙哉!妙哉!”
“红裙之色多取自石榴,故时人常以石榴喻裙,然如石榴之形之韵者古之未有,王妃真是蕙质兰心,居然能想到此点!”
“芙蓉为带,石榴为魂,名副其实的石榴裙啊,难得,难得!”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以往只见诸文字,如今方在眼前!”
李世民也看得痴了,都忘了该如何去赞。期间他坐了下来,暗中招来孤神庆,小声地耳语了一番。薛收瞧着舞池,不自觉也想起少时他吹曲长孙舜华起舞的情景。
舞罢,长孙舜华回到李世民身边,众人仍是先赞了一下才入座。谁知,程知节竟脱口而出一句话:“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太妙了,这娶妻啊就得娶王妃这样的!”
“嗯?”李世民惊疑地朝程知节望了一眼,秦叔宝想都没想直接起来痛打了几下程知节,罗士信和尉迟敬德也凑热闹加了几拳,程知节猝不及防痛地“嗷嗷”叫,李世民则故意等了一会儿才亲自走到那里止住他们,并扶起程知节,笑着说道:“你们下手也太狠了,知节是在夸王妃呢!”
“大王,他胡言乱语,就该打,请大王重重责罚!”秦叔宝代替程知节请罪,其他人也随声附和,但程知节仍大声叫着不服,他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挨了这一顿好打。
李世民连连摆手,笑道:“知节性情中人,何罪之有?叔宝,你刚才说得对,大丈夫言义不言利,我们之间还用再多说什么吗。小事一桩!不过,王妃曾经许诺过,此生只为本王而舞,今天算是破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随即李世民一拍手,便有数十位妙龄佳人款款走来,一对一地为座下各位文臣武将斟酒陪笑。
李世民站在正中大声道:“世人都说中秋之夜越晚越长寿,今天我们就通宵达旦,天不亮,宴不休,各位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想怎么坐就怎么坐,只要高兴,无需顾及礼节。我知道刚才确实是太拘束了些,是我粗心忽略了这点。只有酒不尽兴,所以就特地传来这些佳人为大家助兴。这些可都是府中绝色,今天不论是谁,中意哪个就可直接领回,权当是赏赐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大王!”众人一起起身谢道。唯有程知节仔仔细细端看了为自己斟酒的佳人,便颇为忐忑地向李世民发问:“大王,这……这果真是绝色无双啊,您……您舍得啊?”
李世民笑道:“除了王妃,我谁都舍得!昔日楚国公杨处道常以姬妾赠人为善,难道我就甘落人后不成?我自问不输当年杨处道,句句绝无虚言,倘若知节都看上了,全赐予你也无妨!”
“别,别,别,大王,我倒是想都要,可是……消受不起啊!”程知节连忙推辞,众人全都哄堂大笑。秦叔宝手抚额头叹了口气早跑到对面薛收处,一边对饮一边小声说“我怎么有这么笨的兄弟”,薛收以“节哀顺变”微笑回之。
其后大家就都自在了许多,气氛也逐渐欢畅起来,全都放开了取乐,混不知今夕何夕,皆恨时光委实过得太快。李世民悄声对长孙舜华道:“刚才委屈了,知道你最恨别人的戏狎,其实要真是不愿意的话也不用勉强,有我在呢。”长孙舜华嗔道:“好啊,我可记住这句话啊。不过刚才跳累了,回头就不单独给你跳了,这就是对你的惩罚!”说完长孙舜华就斟了一杯酒递到李世民的嘴边灌了进去。
期间,罗士信趁大家不注意还专门又跑到李世民跟前,惴惴不安地说:“大王,我今天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我认罚!”
李世民故意生气道:“是,你是得罚,必须重罚!就罚你必须让大家都玩的尽兴,有一个不尽兴我就拿你是问!”
“诶!”罗士信转忧为喜,高高兴兴而去。
中秋之后,一切如故。九月至十月间,雄踞江南的萧铣开城投降,李靖和李孝恭终于凯旋而归。李渊高兴坏了,看着天下一统的版图,说不出的欢喜,立刻诏封李靖为上柱国、永康县公,赐物二千五百段,并特赐私宅一处。群臣皆上表祝贺,因都嗅出了李靖地位的变化,故均或多或少地都在奏折中提到了李靖,或是赞李靖之才,或是颂陛下用人有方,唯独李世民虽也上了表庆贺却只字未提李靖。
李渊看着李世民的奏折,不禁“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臭小子,也知道发酸了?以前仗着只有你能打,不得不都依着你,现在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把尾巴翘起来!”
李靖依着与李世民的约定,把高士廉给平安带了回来,并亲自护送高士廉回秦王府。李世民、长孙无忌、长孙舜华赶紧来迎,李世民见到高士廉便欲跪拜,高士廉急忙把李世民扶起,连声说起:“使不得,使不得,大王折煞士廉了!”
李世民却动情道:“这是哪里话,您自然使得。若是当初没有您,我和舜华只怕也难结连理,此姻亲之恩如山似海,世民终生不忘,您当得这一拜。”
“有大王此话,足矣,士廉不复他求!”算来,高士廉与长孙无忌、长孙舜华兄妹离别也已有将近十年之久,各自思念自不必说,奈何天高路远信息难通,高士廉始终惦记着长孙舜华在李家是否安好,他当年的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眼下见李世民如此情重,便放下了心。李世民知他们舅甥三人定有诸般体己话,便请他们入内室叙旧,自己则在外向李靖道谢。
“君子一诺,千金不改,李靖职责所在,大王何须言谢?”李靖回礼道。
曾几何时,李靖还记得他们在洛阳分别时,对面还是一个飞扬的少年,一个非要与他一较高下的将帅,他本想这次回来李世民一定会在他前面炫耀逼他认输,可是眼下,这个少年虽仍是笑意相迎却掩不住那一脸忧虑,与往日相比似乎换了一个人,且言语间总是有意无意地与李靖疏远距离,二人很难再向从前那般海阔天空地谈兵法、论胜败。李靖既感诧异又觉怅然若失,便识趣地告辞而去。
有了李渊赐予的私宅,李靖不必再寄居秦王府,自也未与众人相会。到了晚上,他百无聊赖,独自翻着兵书,心里直叹无知己共论当真遗憾。
忽然,有一支飞镖快速从开着的那扇窗户射来,直冲李靖。李靖表面虽一动不动,实则洞若观火,偏在飞镖离其一寸时伸出手指接住,嘴里却笑喊道:“薛公子翩翩儿郎,几时也学的跟他们一般爱玩闹了?”李靖料到一定会有人来找他,只是没想到却是在晚上,而且是这样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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