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柳杨说理被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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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份的设备检修期到了。每个月到这几天,乔晨都发愁,不是活难干,而是干活彼此不配合,各自为是,使得在运转室里操动道岔的防护员疲于应付,不能有效操纵设备。乔晨不抢活,让别人先干,自己最后一个干完,他这样体谅别人,反而落下一个偷懒的话柄。张明胜在会上批评他干活磨洋工,不积极,乔晨知道跟他解释没有用,索性不理他,由他胡说八道。第二天前半晌,乔晨检修完道岔,提着一筐笨重的工具往回走,路过一列停靠的货车,登上车尾的守车,推门进去烤火。他坐在铁椅子上,四肢伸向火炉,脑袋转动,环顾四周,发现黑铁厢壁上,用白粉笔写有一首顺口溜:
红中摸成白板,
送礼变成现款,
小姐卖进宾馆,
还说民风好转。
乔晨笑一笑,他爱看这些野文,这些文字往往切中时弊,一针见血,揭露现实,让人知晓社会当时的风气。
等把全身烤热,他提上工具下车,慢慢走回工区。一进楼道口,就听见柳杨和副主任华玉生在工区里大声争吵。他进屋听了一会儿,清楚了吵架的原因,原来华玉生检查柳杨的设备时,发现60#道岔故障电流超高,便训斥了柳杨几句。柳杨接受不了,顶两句嘴,俩人为此争吵起来。围观者许多,表情各异,但言语大都偏向华玉生。乔晨不凑这些热闹,忙着放置工具,填写工作记录,远离他们。他没有劝解的能力,不去搅这池子浑水,省着为谁是谁非为难。
中午柳杨向乔晨诉苦,他只能劝慰几句。柳杨前两天牙痛,上午和华玉生吵架,生气上火,牙疼得更厉害,午饭也不想吃,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睡觉。
下午两点多,张明胜通知大家去工区开会,传达铁道部关于ZQ电务段在10月29日旅客列车脱轨事故的通报。柳杨不愿意过去,捂着嘴说,牙疼得坐不住,却被张明胜硬拽下去。事故通报完毕,柳杨对列席会议的华玉生又提起上午的事情,华玉生满脸不高兴,用手指住柳杨的鼻子,说他纯属狡辩。柳杨说华玉生以权压人,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又吵嚷起来,话越说越僵,火气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动手打扯到一起,张明胜拉不开,其他人站在一边看热闹,乔晨看不过去,硬住头皮拉架。他把华玉生按在椅子上,又把柳杨推进了值班室。还好,柳杨听乔晨的劝,没有再闹。
华玉生的权威受到挑战,像受到了侮辱,气得脸色煞白,他通知张明胜,从今天开始,停止柳杨出工。
柳杨知道后,愤恨不已,扬言牙疼好了以后,要缷华玉生的一条腿下来。他被停了工,至少要损失一百元。
考核扣钱成了悬在工人头上的一把利剑,人们惧怕它,痛恨它,却又奈何不了它,只得让剑刃在头皮上晃悠,提心吊胆。前几天张明胜刚扣过柳杨的奖金,他早窝了一肚子火,这次华玉生训他,无异于火上浇油,停工又等于在油上加了一把火药,柳杨不炸才怪。
仅仅半年时间,柳杨就被扣了四次,加上这两次,六次,平均一个月一次,车间扣完工区扣,工区扣完车间扣,反复轰炸,把他都扣疯扣傻了。他骂:每月那一千元钞票,当官的总要抢走几张。
西云博电务有三位扣钱大户:一工区是柳杨和乔晨,二工区是刘志。刘志可谓是冠军,仅上个月就被连续考核三次,罚款四百元。第一次扣钱是他当班回家看怀孕的老婆,路上正遇常生茂,常生茂训他,他不服气顶撞,被常生茂勒令停工检讨,罚款一百元;第二次被扣是他更换信号机灯泡,由于手法不熟,差点儿延误列车出发,罚款一百元;第三次被扣是他处理完道岔故障,如实向电务段调度汇报故障原因,没有编造推责理由,被车间扣款二百元。上班两年,每月工资七百元,老婆没工作,马上就要生孩子,剩下的三百元不够维持生活。刘志跟大家说,老婆生下孩子准备送人,他养活不起。
第二天一早,柳杨坐客车回家去了。这两天他牙疼得厉害,要回市里的大医院看病。上车之前,碰见车间副主任吴长有,吴长有劝他在车站医疗室看病,等待问题解决,柳杨不听,非要走。他呆在工区里不能上班,心烦,想着回家一趟,一边治牙,一边缓解情绪。
只是他这一走,把事情搞复杂了,怎么收场,成为问题。但他目前顾不上这些。
常生茂下午从沿线工区检查工作回来,华玉生把柳杨停工的前因后果诉说一遍,常生茂听后,笑着说:“信号工都快成土匪了。”
停工人的工,在常生茂的眼里,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停工是管理手段,是让工人服从领导指挥,不乱来。他的管理逻辑是:工人像是一群驴,就得拿鞭子抽,让他们疼,让他们怕,否则,他会踢翻了你。管理要严,要狠,才有效果。
当然也有例外,驴子也有发脾气尥蹶子的时候。上个月某一天夜里,常生茂正在睡觉,一块大石头从窗户上飞进来,砸到他的床边。吓得他当时魂魄乱颤,一宿不敢睡觉。第二天他把一帮‘刺头’招到他的宿舍,对着满是玻璃渣子的作案现场,讲述一遍他如何防范的招数,然后从衣柜里取出一把亮闪闪的菜刀,向他们显示自己的手段。几个‘刺头’从常生茂的宿舍出来,看到这件从天而降的喜事,心里都高兴得要死。柳杨笑道:“真可惜,扔石头时要是再使点劲儿,就砸到常扒皮的脑袋了,把这个王八蛋砸废了,那才解气!”

李煜笑着问:“是你砸的?”
柳杨摇一摇头。
“谁干的?”李煜追问一句。
张继辉看刘志,刘志则不吱声,脸上泛起一片得意的笑。
晚上十点多钟,乔晨洗漱完,插好门,钻进被窝正准备睡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急忙下地把门打开,一看,竟是柳杨!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说牙疼已经好了。一进宿舍,柳杨再不言语,放下东西,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看样子是累坏了。
第二天上午,柳杨吃过早饭,去车间解决问题,没想到领导们都下沿线去了。他心里一急,牙又疼起来,只得去医疗室打一针止疼。他没着没落返回宿舍,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怎么排解乱糟糟的心情,他一天就这么游荡着,觉着自己像一个幽灵,被风吹在空中,无所依从。他把自己圈在宿舍里,连工友都不好意思见,好像变成工区的另类,被人们抛弃,也被自己抛弃。
他在失落中经受着煎熬,饱尝歧视、无助的滋味。晚上,他跟乔晨谈起内心的感受,辛酸地说道:“人活着真麻烦,还不如一条狗,狗还有自由,想去哪儿到哪儿,人却要受这限制那限制,被这克扣那克扣,就像那圈里的猪,任人宰割……”
正说着,牙突然痛起来,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手捂住腮帮子,等牙痛稍微缓解,他又继续感叹:“人的命运自己掌握不了,而是控制在别人手中,控制在那些当官们的手里,他可以让你事事倒霉,也可以让你事事如意,这就看你愿不愿意巴结他,顺应他。人必须违背自己的意志才能生存,悲惨呀!”
乔晨默默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安慰一下柳杨,却不知该说什么,话说轻了,不起作用,还不如不说,说重了,又怕加剧他的苦闷。
乔晨躺在床上思考着,柳杨的感受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感受,柳杨因为和领导抬杠被停了工,自己虽然在岗位上,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做人真难呀!
过了一夜,次日早晨,柳杨的情绪突然好转起来,恢复了往日强硬的作派。常生茂打电话让他写检查,他决意不写。他对乔晨说:我准备把事情扩大化,不吃这些被人欺辱的亏。
乔晨这天下班,上车回家前,和柳杨辞别,柳杨跟他开玩笑,“兄弟,我这回要当一次英雄,跟他们干一场。”
乔晨为他担心,问道:“你有把握?”
他满怀信心地答道:“很有把握,我定了计划。”
下午,李煜来到柳杨的宿舍,劝他:“你就写一个检查算了,写检查又不掉皮不掉肉的,复了工,最起码经济上少受损失。”
柳杨鼻腔里“哼”出一声,气冲冲说道:“一写检查我就完了,就证明我输了。我有什么错?就因为跟他讲几句理,他就停我的工?一张嘴就停了,还让我写什么检讨,我就不写!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柳杨也不是省油的灯盏,想欺负我,没门儿!想摸摸我头皮软硬,来,试一试!”
“现在,你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伙人,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这只胳膊非把他们的大腿拧断。”
李煜见他思路不对头,抿嘴一笑,不敢再劝,不过,他还是挺佩服柳杨的勇气。
乔晨从家休班回来,见柳杨还没有复工,惊问:“得停到多会儿?”柳杨说:“不知道,想停到多会儿就停到多会儿,我跟他们能耗得起。”
他替柳扬发愁,停工一天,柳扬就损失一天的奖金。他关心地问:“打持久战?”
“持久战加运动战。”
没想到柳扬这么有信心,俩人都笑。
下午常生茂从车间打电话找柳杨,通知他:再不写检查,停工就要按事假处理,并取消他年度涨工资的资格。柳杨听后,淡淡一笑,放下话筒。
“这是吓唬我,可见他们心里没了底,着了慌。他们手中的牌已经出完了,而我手中的牌多得是。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我想上工就上工,不想上工就继续休,就像牵了一头毛驴,缰绳握在我的手里。”
柳杨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乔晨怕事情出现意外,急忙劝他:“不要把事情弄僵了,到时看下不来台。”
柳杨说:“没事儿。道理在我这一边,我虽是一个小工人,但也是国家的工人,在人权方面还是有一定保障的。”
乔晨提醒他:“看他们在段长面前给你扣帽子?”
“我不怕,我有大伙作证,到时你可要为我说话。”
“那当然。不过,我可告诉你,段里要调查也可能不会找我。官官相护,他们找,也找张明胜这一类的人。”
“找谁我也不怕,我和华玉生吵几句嘴,就被他野蛮停了工,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谁也歪曲不了。”
“据说华玉生可不好扳动。”
一听这句话,柳杨气不打一处来,叫嚷道:“他是玉皇大帝呀,动不得?他让我遭受这么大损失,这回我非要动一动他。我就不信,他想怎么捏我就怎么捏我?告诉他,我不是红胶泥。”
乔晨思谋柳杨的话,觉着也对,人得具备一点儿反抗精神,总是顺从,屈服,就永远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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