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瑞走进公司，正碰上端着杯子从茶水间走出的老王。老王像迎接贵客一般殷勤地跑上前，“哎哟，家总来了。这一大早的，还劳您亲自来上班，真是太让人感动了。”说着，就要伸手帮着取下家瑞肩上的挎包。
家瑞这一段已渐渐习惯周围人这种半讽刺半正经的谈话方式，羡慕嫉妒恨嘛。说白了，一般人想得到这些待遇还不够格呢。家瑞伸手挡开老王，尴尬地笑笑。
小李转过身子，眼里流露出崇敬，“家总，报告快写完了吧。”
家瑞点点头。
小李盯着家瑞沧桑的脸，心疼地叹道：“看把你累的。”
老王接过话茬儿，“能者多劳嘛。家总前途无量，理应担当重任嘛。”
家瑞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胡总来了吗？”
不料，这却被老王抓个正着。“这人跟人是不一样啊。我们一见面都问：赵老板来了吗。人家是咱的顶头上司，搞不清领导的情况是会死得很难看的；你看看我们家总，一上来就胡总长胡总短的……”
家瑞窘迫地赶紧解释，“不是的，我有事……”
老王开心地哈哈大笑。
小李好心地替家瑞解围，“王老，还是饶了人家吧？”
老王像被人戳穿了把戏，收起笑脸，无趣地说道：“跟鄙人一起进的办公室。”
小李撇撇嘴，“明明是你跟在胡总屁股后面嘛？”
老王不干了，“你这个人，就是永远落后，这叫紧跟领导，与潮流共舞。”
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他们斗嘴的小周也忍不住插话道：“紧跟领导管什么用？得象家总那样，勇挑重担，独挑大梁。”
大伙儿正热闹着，突然都不做声了。赵杰出现在眼前。
家瑞堆起浮肿的脸，正准备打个招呼，赵杰却看也不看，旁若无人地冲小李吼道：“你做的统计报表漏洞百出，还想不想混了？”
小李顿时脸色煞白。
赵杰不依不饶，“你上午要是不把改好的东西交过来，就给我卷铺盖走人！”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剩下的众人仿佛都被电到，生气全无，各自默默地回到座位，干起活来。其实现在还未到上班时间。
家瑞同样有些手足无措，最近赵杰总是这样，在他面前指桑骂槐。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赵杰一定为那次让家瑞顶替他出席部门经理的会议把肠子都悔青了。
现在两人这种尴尬微妙的关系实在令人撞墙。
但家瑞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解决办法来。都功高震主了，还怎么解决？要不是胡总罩着，家瑞估计自己早就被赵杰给活吃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让自己夹起尾巴再回到默默无闻的从前吧？就算真有这种可能，他也不干。为了讨顶头上司的高兴就耽误自己的光明前程，这种傻事他才不干呢。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维持目前这种尴尬微妙的关系吧，管它呢？
他下意识地轻轻摇摇头，撇下假装忙碌的众人，径直朝胡总的房间走去。
家瑞一推开门，愤怒的小鸟正皱起那副招牌式的倒八字眉，瞪着同样招牌式的斗鸡眼冲电脑屏幕运气呢。
一见家瑞，胡总立刻变成了兴奋的小鸟，倒八字眉平躺成了破折号，斗鸡眼也眯成了猪蒙眼。“完成了？……太好了！”他开心地搓起手，双手接过U盘，急迫而笨拙地插入笔记本，电脑发出叮咚的一声响。胡总充满仪式感地深吸一口气，向家瑞投来钦佩的目光，“我会马上拜读的。谢谢你！”
家瑞近一个月的辛劳得到了最好的回报，满足地带上门，留老板一个人去惊叹那些智慧的闪光和真知灼见。回到座位，支起电脑，就看见刚打开的QQ里，胡总的头像在闪烁。家瑞赶紧点开，只有一句留言，是刚刚发出的：很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家瑞开心地笑了。
胡总取消了上午的一切安排，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家瑞的报告。凭心而论，报告的观点之新颖，立论之大胆令他震惊。但他却难以反对和辩驳，反而被深深的吸引，就仿佛在一位绝顶高手的神乎其技面前，除了惊叹，没有别的可干。震惊之余，他又感到十分欣慰：这样的奇才竟然出现在自己的公司，真是公司之幸；尤其可贵的是，奇才并没有被埋没。想到这儿，他又有了几分得意之色。
赵杰敲门进来，“胡总，今天下午的通讯行业高峰论坛你去不去？”
胡总头也不抬：“没看我正忙着吗？不去！”
“可是，你之前特意让我提醒你出席的，说是非常重要……”
胡总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有更重要的事。”
赵杰失落地转身欲离开，胡总仿佛刚刚意识到赵杰的身份，将他喊住，“你也来读读，”他招呼赵杰在自己身后站定，“你的这个部下不一般哪！”说着，靠在真皮椅子上，满足地长出一口气。
赵杰当然知道胡总指的是谁，不情愿地凑上前，读起报告。
“咦，不对呀！”他突然叫道。
“怎么了？”胡总扭过头，“哪个观点你不同意？”口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不是，只是，只是，这个报告我好像在哪儿读过？”
“家瑞给你看过初稿？”
“不是。不是从他那儿……”
“那从哪儿？从百度上？”胡总语气中的轻蔑已经毫不掩饰了。
“对，就是从百度上。”赵杰却似乎在不顾廉耻地顺杆爬，他甚至急不可耐地，放肆地伸出一双脏手，杵到胡总的键盘前，一通乱鼓捣。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画面。
胡总强压怒火，耐心地读着，很快就脸色大变。
家瑞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家瑞急忙抓起听筒，是老板，语气急迫。“你马上过来。”
等不及读完整篇报告，就急不可耐地要同自己讨论了？家瑞矜持地站起身，准备以雄辩的口才，再次令众生折服。
他走进老板的房间。意外地发现赵杰也在，赵杰的双眼闪着不怀好意，幸灾乐祸的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胡总的目光也不再深情款款，而是锐利的，杀人的。那绝不是讨论观点或请教问题时应该有的目光。
老板颤抖的手指向电脑屏幕。
家瑞凑过去，是网上的一篇文章，题目叫《明年，新的机会》，内容是……怎么这么眼熟？不，不是眼熟，而是一模一样！
胡总的声音也在颤抖：“这是赵杰一星期前读到的。”
家瑞一边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着，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评估着自己电脑被黑客侵入的可能性。可是，不对呀，“不，……我刚写出来……”自己是凌晨才完成的最终文本，而且好多重要的章节就在两小时前还做了大幅调整，赵杰竟然说一星期前就读过。这太离谱了。
“可人家是三周前发表的。……你……你必须做出解释。”胡总指着文章抬头的日期。
家瑞有点懵了。三周前就有人发表了和自己刚刚截稿的呕心沥血之作完全相同的文章？要他如何解释呢？
胡总气急败坏地自语道：“真是老天有眼！……我本来准备下午就交付印刷的，要这么冒然就发出去，我们得捅多大搂子？”
家瑞听出了胡总的弦外之音：“你是说我抄了他的？”
“你心里明白。”
“我没抄！这份报告的每一个字都是我用心写出来的。”家瑞委屈万分，却又百口莫辩。自己近一个月来没日没夜的辛苦竟然就换来这一声抄袭的指责，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事实摆在这儿。我太信任你了！你就这样回报我！……我现在上哪儿去弄一份新报告啊？……你……你给我滚出去！”老板吼道。
家瑞被胡总轰出来，踉踉跄跄回到位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网页，找到那篇文章。再一次仔细地检查、核对。两份报告确实一字不差，连标点符号都完全一致。除了题目和作者署名。
难道会有人三周前就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天下还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
网页上附有作者的QQ号，碰巧正好是本地注册的。家瑞登录QQ，对方正好在线。
“你的《明年，新的机会》拜读了，真不错。”家瑞强忍着愤怒的情绪。
“谢谢，只是个人的一点不成熟的想法。”
“能当面请教吗？”
“你是谁？”
“我是一名本地的在读研究生。”家瑞隐瞒了身份。
“是吗？我恰好是老师。你来吧，我上午有空。”对方附上了电话和地址。
家瑞歪打正着地激起了对方授业解惑的职业本能，不禁冷笑起来。
正在这时，人事经理带着一名保安走过来。“向你宣布一项公司的决定。”人事经理表情威严，“鉴于你的行为给公司造成了重大的难以挽回的损失，公司决定，立即解除与你的合同。限你在一小时内，整理个人物品离开。”
家瑞腾地站起来，“事情还没搞清楚，你们太草菅人命了吧？”
周围其他同事纷纷转过身来，看得出来，他们脸上震惊一点不比家瑞少。
人事经理丝毫不为所动，“我是来宣布决定的，不是跟你讨价还价。”他转向保安，“他不允许带走任何与公司有关的物品，不准删除电脑上的任何文件，不准给电脑加密。你要全程监控，直到他离开。”说完，人事经理旁若无人地走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那些人十分钟前还在吹捧前途无量的家瑞，一转眼却被公司解雇了，这反差谁也接受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小李弱弱地问道。
家瑞神情有些恍惚，这些日子自己太累了，严重缺乏睡眠，神经高度紧张。也许，应该足足地睡上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回到应有的轨迹。——报告引起市场巨大的反响，他还是那个少年得志的明日之星。
但这些都没有可能了。
因为，他看到了周围那些熟悉的同事们射过来的针一样陌生的目光。——他转眼已成千夫所指的公司罪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家瑞想知道的。可公司并不打算给他机会，十分钟前还是冉冉升起的新星，此刻却像狗一样被一脚踢开。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瞬间坠落谁能承受得起？
家瑞站起身，悲愤地向老板的办公室冲去。保安上前试图阻拦，他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儿，竟将身强力壮的保安推坐在地。
他撞开胡总的房门，喘着粗气哀求道：“老板，我真没抄！……我会查清的，请你给我时间。”
老板扭过头，目光停留在他涨红的脸上。那目光冷漠而疲惫，看得家瑞毛骨悚然。
保安赶过来，正欲将家瑞拉开，却被老板制止。
老板将视线重新聚焦到电脑屏幕，自顾自地敲击着键盘。
家瑞呆呆地站着，茫然无措。
老板的脸在屏幕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煞白。许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语道：“我正在组织人手赶报告。我们对外宣传的报告发布日期是12月10日，之前已经推迟过一次，这回看来又得再推迟一次了。没有办法。”胡总摇摇头，欲哭无泪的表情，“我们必须尽快拿出新的报告。惊世骇俗是没指望了，我只能追求完整，不出错，赶快交出去。你很清楚咨询行业的现状，如果不能尽快拿出新的报告，我就完了，公司也完了，所有人都得喝西北风。我实在没有精力去调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时间？我太需要了。……你能不能也给我一些？”
家瑞已没有时间调查，没有机会证明清白；这些对其他人根本不重要，公司上下正在全力挽救不断逼近的灭顶之灾；而不管是否情愿，是否故意，他都被永远地钉在受人唾弃的耻辱柱上。他沉重地低下头，忘了委屈，忘了愤愤不平，第一次像个闯下大祸的孩子，乖乖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迎接他的是小李和老王不明所以，甚至不知所措的眼神，还有其他人鬼鬼祟祟的低头私语，还有人在偷眼瞄他。他突然变得麻木了。默然回到座位，抓起包，扭过头，目光正撞上赵杰的脸，远远的，一动不动，既不急切靠近，也不刻意回避，那张脸上嵌着两只死鱼般的眼睛。
家瑞将目光转回来，望望熟悉的座位，将包挎在肩上，没有收拾个人物品，也无心向同事告别，带着盈满胸膛的憋屈、歉疚，还有莫名其妙离开了公司。
家瑞神情木然地走在街上，脑子一片空白。刚才的一幕来得太快、太戏剧、太出乎意料了，他仍然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而曾经阳光灿烂的大好前程，恍如梦中。
倒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街上的商铺陆续开门，一间间店面空荡荡的，偶尔路过的行人也脚步匆匆。只有他不知该去往何方。他终于确定，这些真的发生了。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团无名的烈火。人人都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他呢？现在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家瑞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去A大学。”
出租车风驰电掣般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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