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多数人来说，新的一天是从睁开眼算起的。不情愿地从被子里伸出温暖得让人别无所求的双手揉揉沉重、粘连的眼皮，让模糊的天花板变回斑驳起皮、尘絮聚首的欢场；然后，再夸张地打上一个大哈欠，于慵懒中不紧不慢地评估着立刻起床和再赖一会儿之间的得失利弊。如果，还能加上一些曲折回环的情节，比如，软玉暖香的温柔缠绵，就再妙不过了。总之，千回百转好过平铺直叙，因为，那会给你的早晨增添新的乐趣，让你多一分流连床第的借口或毅然穿衣的伟大。
但家瑞却没有那么麻烦。只需站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冲第六杯咖啡就足够。
这样不眠不休的日子，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了。他在完成公司交付的一项任务。
先别忙着咒骂剥削的冷血和资本的无情。家瑞一定会大睁起快眯成一条缝的那双肿眼，不好意思地拦住你，那是他自愿的。
他任职于浩天信息咨询有限公司。所谓咨询，说白了，就是靠一张嘴，或者类似一张嘴的东西吃饭的。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难道吃饭不用嘴，用脚不成？但的确有人不靠嘴。他们对自己身上其它的器官更为青睐，比如，孔武有力的双臂，奔跑迅捷的双腿，机敏灵活的头脑，或者，神经大条，千锤也不烂的那颗砰砰乱跳的大肉球。——一切取决于你对“吃饭”这两个字的定义。
单靠一张嘴吃饭，委实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谁还不会上唇碰着下唇，呲出或洁白整齐或焦黄错落两排大牙？总之，这个行当门槛很低，鱼龙混杂。众口争食，自然有人吃饱，有人饿饭。但浩天很幸运，不仅吃上了饭，还撑得圆鼓饱胀。因为它早已挺过了打打杀杀、朝不保夕的街头时代，拥有高朋满座、一言九鼎的江湖地位。在信息咨询这个行业，浩天是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
按照惯例，每年年底，公司都会出台一份关于明年的行业策略分析报告，类似于知名的服装品牌发布的年度时装流行趋势。主要是预测明年的行业走势和产业的最新发展，将会起到引领潮流的作用；市场对这份报告的期待程度直接与公司的地位等价齐观。换句话说，浩天的报告将是市场的风向标，将成为其他喽啰公司关注、研究甚至抄袭的依据。市场就像期盼iPHONE9一样地盼望着报告的面世。
这是公司的脸面。
今年，打理这张脸的工作交给了一个年轻人，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家瑞进公司不到一年，在通讯事业部担任一名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分析员。
他第一次引起公司高层的注目是在一次关于信息产业发展前景的内部研讨会上。胡总、各部门的大小领导，还有各行业首席预测和分析师均在座。
家瑞的与会，完全属于由巧合和别有用心共谋的一起事故。正好通讯事业部的经理兼首席分析师——家瑞的顶头上司——赵杰感冒了，另两名资深的分析师则出差在外，而另五名颇识水深的前辈早已对如愤怒的小鸟般一点就着的胡总噤若寒蝉，避恐不及。家瑞就这样被连哄带骗、连吼带吓，赶鸭子上架般跻身于“上流人物”中间了。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气氛极其沉闷各个事业部均对本行业的发展趋势和热点提出看法。大伙的报告都不痛不痒，了无新意。胡总在失望之余，又瞪起小鸟般愤怒的双眼，“赵杰呢？死哪儿去了？通讯事业部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看法？这是在问家瑞啰？毕竟除了他，屋子里就没有通讯事业部的人了。家瑞被那五个老油条们忽悠的，原以为只是过来凑个人头，陪着看看人家过堂，没成想，自己竟也被绑上了老虎凳，这该如何是好？
家瑞怯生生地站起来，身体有些发抖。
胡总愤怒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刚巧被家瑞捕捉到。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他赶紧清清嗓子，算是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哪里知道通讯部门有什么看法，大佬们可从来不会向他汇报；至于赵杰肚子有几条蛔虫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好在家瑞也有肚子，只好搜肠刮肚，把私藏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掏出来充数。因为紧张，他讲得磕磕巴巴。
可还没等讲完，就被胡总打断了。胡总从愤怒的小鸟变成了疑惑的小鸟。“这是赵杰的意见？”
家瑞仿佛被照妖镜现出了原形，尴尬地答道：“不是……赵经理并没有事先交待……这些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你个人的？”胡总有些不信，又似乎有些相信。
“是的。”家瑞心中涌起一股横竖是个死的坦然。
胡总盯着家瑞“愤怒”了两秒，渐渐有些笃定了：凭着自己对赵杰的了解，他总是中规中矩，步步为营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的确不可能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来。看来，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并没撒谎。“你叫什么？”
“家瑞。”
“你不觉得你的观点过于标新立异了？要依着你的逻辑，猴子就该穿西服了。”胡总又变成了一只玩世不恭的小鸟。他的发言引来一阵窃窃的偷笑。
家瑞收紧神经，“是有些，可是……”
话没说完，玩世不恭的小鸟已经宣布了会议结束。家瑞刚刚被挑逗起来的斗志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好憋红着脸随大伙步出了会议室。
这次会议，如同被石子激起波澜的湖面，很快沉寂如镜。
然而，后来的市场发展，完全验证了家瑞大胆出格的预测。
从那时开始，家瑞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公司的大小会议，尤其一些只有部门经理才有权参加的高级别会议，赵杰经理也常常会带他列席。他曾追问过，干嘛非得要自己跟那帮大人物在一起混？赵杰只是不耐烦地吼道：“叫你参加就参加，废什么话？”
家瑞只好闭嘴。看的出，赵杰心里对此也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家瑞隐隐感到，这样的安排与那只愤怒的小鸟有关。
而每到会议室里气氛尴尬沉闷之际，那只愤怒的小鸟——胡总，总是慢慢抬起头来，在人丛里找到他，如一只期待的小鸟般扇动着翅膀。“家瑞，你怎么看？”
这样的问题曾经令家瑞十分为难。倒并不是因为他腹中草莽，脑袋空空，而是实在难以无视包括顶头上司在内的那一张张难看的脸。
胡总难道是把自己当成了羞辱这些酒囊饭袋的打手？家瑞可没空分心，只好打起精神，将自己的思考娓娓道出。他的意见往往会激起一致的反对之声，令他倍感孤立无援，寂寞难耐；但事后，独到的见解，缜密的思维却往往绽放出异彩，居然一次次精准地击中目标。
胡总看他的眼光也由愤怒而疑惑，由疑惑而期待，由期待而赞赏，由赞赏而依赖。
依赖的小鸟。
久而久之，人们渐渐习惯了这种特别的眷顾，公司里上上下下都因为总经理的宠爱而对家瑞另眼相看。通讯事业部的老少爷们在这种另眼相看之外，还会洋溢出纷繁复杂、层次丰富的悔不当初来。
当一年一度的《市场及产业策略报告》的起草工作提到议事日程时，胡总力排众议，越过那一大堆“首席”，“资深”，大胆决定将报告的撰写工作交给他——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而且指定他独立完成。
看来比起对他能否勇挑重担的担忧，领导更看重排除团队协作当中常见的不当干预和平庸调和。不必说，胡总当然期待一份非同凡响的作品，能使死气沉沉的江湖为之一震；而随着这样惊世骇俗的报告横空出世，家瑞个人的江湖地位也将从此确立。——胡总已经不止一次暗示过，如果报告反响强烈，研究部空闲已久的总监位置将非他莫属。那可是包括赵杰在内的一堆人觊觎已久的位置。他？一步登天？
这些传言像长了翅膀，漫天乱飞，已经有某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开始在私底下叫他总监了。这一起头，大伙儿群起效仿，于是，家总前家总后地将他团团围住。他则一边受之有愧地忙不迭制止他人越厨代庖的僭越行径，一边在心中理所当然地享用着预支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期许，这样的委以重任，家瑞能不用命？
于是，他开始了夜以继日的连轴转。白天，作为公司一名普通的分析员，兢兢业业地做好上司交代的各项具体工作；夜里，他的身份好像变了，俨然成了一位纵览全局、高瞻远瞩的战略家，将自己的全部才华都融进了对行业的分析和市场总的发展趋势的思考当中。
按照惯例，公司将在每年的12月1日发表来年的市场预测报告。可就在11月底，家瑞忽然对行业的趋势有了颠覆性的看法，已完成的部分需要推倒重写。当他向胡总汇报后，胡总只犹豫了一秒，就决定推迟今年的报告发布日期至12月10日。
这项决定是冒着巨大风险的。推迟报告的发布日期，市场会很自然地对公司是否营运正常产生疑问；难产的报告如果还是平庸无奇之作，市场就会在巨大的失望当中悄然降低浩天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这将是浩天难以估量的损失，没准会砸了他们的饭碗。别忘了，他们是靠那张人人不缺的嘴吃饭的。
只有一篇惊世骇俗、振聋发聩的报告能挽回这一切，稳固这一切。
换句话说，胡总将整个公司的命运交到了他一个人的手里。
家瑞对胡总的信任除了感激涕零，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他通宵达旦地查阅资料，思考，奋笔疾书，实在困得受不了，就趴在桌上打个盹儿，眯上两三个小时，到了天明还得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照常去公司上班。
肉体上的疲惫和透支是显而易见的，但精神上的进取和憧憬却更激发他的斗志。
叱咤武林的少帮主将横空出世，一扫万马齐喑的江湖！
今天是12月9日。早上，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文字润色。当他用鼠标最后一次点击WORD上的存储图标时，感受到卸掉千斤重担后注满全身的爽。本可以选择将报告通过邮箱发给老板，但终觉草率，仿佛一按回车键，自己的魂魄就被轻易地吸走了似的；最佳的方式应该是将报告一页页打印出来，装帧精美，附上典雅的封面，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样，才配得上自己几个星期来的辛劳，才配得上市场对公司的期待，也才配得上他冉冉升起的地位。可惜，自己家的电脑没有配打印机，而街上的复印店还未开门。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心血的结晶装进一只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廉价卡通的U盘。——现在的高科技极大地方便了人，也前所未有地轻视人！
他将U盘仔细地放进衣兜里，端起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
“你又没睡？”一个带着鼻音的女声从床上发出。那是他的女友若洁。
“没有。我吵着你了……”家瑞扭过头，瞥了一眼若洁。她双目紧闭，身体蜷曲如一条冰天雪地里冻僵的小蛇。那张两人共有的大床不仅没有因为她的存在而充实，反而在她瘦小身子的衬托下更显得空空荡荡。
家瑞心中涌出一丝爱怜，一丝愧疚。
那张高级席梦思大床几乎是这间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这套一室一厅的屋子是他三年前与若洁在一起后租下的。卧室里除了那张床，只容得下一张书桌，他将电脑支在桌上，充作办公的所在。
这几个星期来，自己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报告的撰写当中，回到家，一吃完饭，就坐到电脑前，目不转睛地修炼，完全忽视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若洁心疼地提醒他注意身体，被他不耐烦地打断；偶尔发句牢骚，也被他当了耳旁风。若洁不似其他女孩那么刁蛮难缠，啰嗦几句也就作罢了。深夜，他依然精神抖擞、才思泉涌，她则孤零零地独守空床。
安静、不多事、偶尔有些缺心眼，这就是家瑞对若洁的性格特质的总结。他想，自己爱上她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些。
对于独自在异乡为生活打拼的家瑞来说，拥有一份颇有前途的工作，一段还算稳定的感情，一间足以挡风遮雨的寒舍，还不够吗？
可若洁呢？她的想法也跟自己一样吗？
这些日子自己完全当她不存在，现在终于完成了任务，可以有精力多陪陪她，补偿她所受的冷落。
对了，昨晚吃饭的时候她好像提过结婚的事，自己心不在焉地敷衍了过去。
结婚？这个念头吓了家瑞一跳。不会是闹着玩的吧？
对大多数男孩来说，婚姻是一个不太愿意去触碰的话题。——如果你已经拥有幸福稳定，甚至缤纷多彩的爱情，干吗还要走向费力不讨好的婚姻？那只是一条炫目耀眼，黄金打制的枷锁。
但对大多数女生，恰恰相反，婚姻才是成功套现，锁定收益的关键。否则，一切都会在上涨的欢笑和下跌的沉沦中起起伏伏，逐渐蹉跎了。
家瑞揉揉紧绷的太阳穴，隐约记起，最近些日子，若洁好像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个字眼了。
看来，她也想早点套现，好落袋为安。
可是自己？家瑞扫了一眼局促简陋的屋子。应该还没到股价的最高值吧？
他的目光停留在若洁的脸上。她双目紧闭，眉头微蹙的神态是那样专注，瘦小玲珑的曲线依然那样诱人。自己似乎早已忘掉了。家瑞心里涌起久违的爱意。那是被平淡打磨，被岁月消弭，沉在水底的璞玉。
两人在一起快三年了，生活只是在平淡中悄悄延续。
婚姻？是结束这种平淡，还是对这种平淡进行总结呢？
家瑞用目光无声地问着若洁，若洁则无声地反问道：“你说呢？”
“可是……”
若洁又无声地打断他，“只是让你考虑考虑，紧张什么？”
也许，是到了该考虑结婚的时候了，如果报告一炮打响，自己就能顺利坐上总监的位置，工资自然会涨一大块，就可以考虑按揭买房。平淡的生活将继续下去，平淡而温馨。毕竟，若洁还不算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结婚也许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
结婚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般顽强地疯长蔓延，直到占据所有的空间。家瑞轻轻拍拍孱弱的胸脯，碰到一样硬硬的东西，那是U盘，里面存放着他心血的结晶。家瑞醒过来：自己的事还没完呢。赶紧收拾起电脑，放入包中。
走到门边，家瑞扭头朝熟睡的若洁望去，终于拿定主意，如果若洁再提那个字眼，就大方地谈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她今晚就问，自己就今晚回答。不就是结婚吗？又不是上吊。如果能使她高兴，就让她高兴一下吧。
想到这里，家瑞轻声说道：“我要去上班了。”
“去吧，晚上早点回来。”若洁翻了个身，仿佛提前表达了迫切的期待。
家瑞开心地跨上包，出了家门。
在那一刻，他并不知道，未来的十个小时内，生活将跟他开一个怎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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