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服从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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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没考上研究生,也没留在京城当盲流,老老实实地服从分配,回到了陕南,实现了我父亲子承父业的愿望。
离开了四年,再次踏入厂子里的生活步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每天和我父亲一起上班,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我在售后服务处工作,工作不忙,福利好,还能经常出差,在厂子里这算是不错的单位。厂子里知道我的人很多,对我毕业又回来,多多少少有些诧异,但都不好意思问,看见我就温暖地说,回来好,在父母身边多享福多省心啊。
我看得出我母亲的惋惜,她一直对我父亲子承父业的想法嗤之以鼻,后悔当初不该让我上这个学校。上了年纪,母亲似乎越来越不喜欢陕南了,总是和姥姥念叨起东北的山山水水。我母亲当年从一所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城一所不错的中学当个教师。我父亲从京城毕业后,也分配回了省城的一家赫赫有名的军工单位。毕业当年,我父亲和母亲结了婚。姥姥喜滋滋地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省城和女儿女婿团聚,一家人的幸福美好生活眼看着就要开始。国家开始搞三线建设,我父亲和谁都没打招呼就报了名,我母亲当时应该是还沉浸在爱的喜悦里,高高兴兴义无反顾地就和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去了陕南。姥姥再一次以她的坚忍和刚强接受了近在咫尺的幸福一下子又远隔千里,继续一个人在东北生活,一直到我降生。虽然哺育我不易,但我这个隔代人,却是给了姥姥新的寄托和盼望。姥姥从没在我面前埋怨过我父母当初的决定,对于我,她在我上大学离开家的那天就告诉我,好男儿志在四方,姥姥不能拖你的后腿。
姥姥对我回到厂里是泰然处之,完全没有我希望看到的我在她身边的喜悦。每天晚上,我和姥姥还是老样子,我在她房间的灯下看书,她躺在我身后的床上休息。她的话没有以前我放假回来时多,我有时候故意找些话题和她讲,她也总是应付,我知道姥姥有她自己的心事,是什么我却不知道。
回到了陕南,和不少人都失去了联系,大家都刚到新地方,通信地址都还不确定。何校长给我转来了严莉来自美国的来信,在信里,严莉告诉我,她哥严海和金发碧眼的嫂子离了婚,现在和一个台湾来的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学生住在一起。一向乐观豁达的严莉,在信里似乎充满了对生活的困惑和失望。她还劝我一切都看开点,鼓励我继续准备考研,说不属于你的都是过路的风景,只有属于你的才会在身边常驻。信的最后,她又说觉得有件事还是得告诉我,尽管觉得可能会让我不开心,刘馨宁很快就要结婚了,大概是在圣诞节前后。
何校长的两个孩子都远去了美国,对我回到厂里倒是觉得挺好,说恨不得再有一个在身边的闺女,就嫁给我,让我给她当女婿。我母亲回来也说,何校长一直在打听我有没有女朋友,问要不要赶紧介绍一个。姥姥听了,就很不高兴,让我母亲告诉小何,说这个事不需要别人操心我孙子还能找不着媳妇儿。我心里都是苦笑,恐怕这还真是个问题。
那些年厂子里分配来不少大学生,这些大学生多数都是背井离乡,厂子里家里有适龄闺女的职工,对这些大学生都是十分关注,发现相貌不错人又本分的,那可就成了抢手货。我工作的售后服务处历年也分配来了十几个学生,除了几个离开的,其他的都成了厂里职工的乘龙快婿,日子过得也很不错。何校长为我着想婚姻大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回陕南的时候,江夏也去了美国,她的托福成绩很优秀,拿了全奖。那之前,左太行减刑半年提前释放,费汪决定嫁给他,估计婚期在“十一”前后。京城,似乎已经没什么让我再割舍不下的了。
黎祥东打来过几次电话,都是说些风轻云淡的开心话题,我知道他也是以他的方式在安慰我。他让我元旦的时候,和单位请几天假,去GD散散心。
那年十月下旬,处里安排我去京城出差,我踟蹰再三,还是接受了任务。临行之际,腰部却长出一个火疖子,开始还不大,到了省城转车,疖子摩擦着腰带,开始钻心地痛。我从小就特别还长这种东西,可能是小时候在东北羊奶喝得太多血热的缘故。还记得我刚到陕南的那年,在小腹上起了一个疖子,一开始也是没当回事,后来长得特别大,我父母送我去医院看,医生说得开刀。疖子太大,里面都是脓血,打麻药也不太管用,我父亲就找来几个小伙子,按住我的手脚。我能感觉到手术刀在肉上划过,等到要用药棉清理疖子里面的脓血时,麻药就过了劲儿,我开始杀猪般地嚎叫,几个按着我的小伙子都是一脑门子汗。
到了京城,住在厂里在京城的招待所,那里距离费汪的小院儿不远。办完了公事,腰上的疖子越发的红肿疼痛。晚上,等街上人少了,我出了门,向小院儿的方向走去。深秋的京城已经很凉了,夜晚的秋风更是肆无忌惮地卷着地上的落叶,欢呼着属于自己的季节的到来。熟悉的胡同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偶尔从院子里传出来的灯火和人声,把巷子映衬得更加黑暗和寂寞。我来到小院儿的门前,大门紧闭,借着胡同拐角昏黄的路灯,我看见大门上贴着两个红喜字,可能是有些日子了,颜色看起来不是很鲜艳,但我看起来还是格外醒目刺眼。
我没有敲门,没有进院儿,夹着屁股挺着腰,尽量减缓疖子的疼痛,沿着原路回到了招待所。半夜,我梦见了那回开刀,不由得惊醒。我拿了些卫生纸,去了招待所里的公共厕所。疖子摸起来已经不那么坚硬了,像是是熟透了烂桃子,我咬了咬牙,用拇指和中指的手指甲夹紧疖子柔软的地方,一使劲撕破了疖子,一瞬间一股液体从里面喷涌而出,我用卫生纸紧紧地按住。折腾了一会儿,用手把疖子里面的脓血都挤了出来,人也轻松了,这时候才感觉到贴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后半夜睡得很安稳,早上醒来,用手摸了摸患处,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儿。
坐上回陕南的火车,望着略显空荡的车厢,想起上学那些年的来来往往,不觉得又有些黯然。对面坐了一对青年男女,看样子是一对情侣,后来一聊,才知道他们刚刚结婚,要出去旅游度蜜月。一路上,小两口恩恩爱爱的缠绵,让我想起了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我摸了摸长疖子的地方,这个疖子就算是那颗朱砂痣吧,弄掉了就不疼了不想了。可惜,这个长疖子的地方留下了个很深的坑,每次摸到它就让我想起那年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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