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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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圣·菲斯教堂的忏悔
在神的穹顶下,盛满了仪式的庄严。
而没有仪式的日子,这里就满是圣洁的幽暗。
圣·菲斯教堂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忏悔室门前,一个人影正低低地跪着。头顶上彩绘的穹顶张扬着钧天的神力:诸神与父们夸耀着他们的神迹,裸胸敞怀,光彩齐喷,述说着他们如何构建天地的故事。
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却满是幽暗与阴郁。
神的穹顶下无所不容,光明与黑暗就这样以一种压榨的姿态交映存在,压榨得你不得不跪下来。
大天使加百利的声音还在穹顶上回荡:“跪下来吧,我给你自由!”
跪着的人为了罪恶的秘密而压低了身体的姿态。
同时被压垮的还有他独立的意志。
他面对着忏悔室跪着。忏悔室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只有两三呎大小。跪着的人看不见忏悔室中的神父,神父却可以透过一个雕花的、遮着黑纱的窗子隐隐地看见他。
跪着的人相当健壮,他前倾的肩膀似乎承担着一整个坍塌了的世界,那重力随时可能压垮他的意志,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等待着听他那一声脊骨碎裂的声音,所以他把一整个背弓样的崩起。
但他的整张脸都隐藏在一片神秘的阴影里。那阴影是为了让他这样的人好无所保留地诉说他所有那些阴惨罪恶的故事的——人们不总是在黑暗中才能直面所有带着罪孽的过去?
“神父,我有罪!”忏悔者痛苦地呻吟着。
“我杀了一个人。”
神父伊堂静静地听着——告白的开始总是这样的。他是这圣洁的圣·菲斯教堂里的唯一的忏悔神父。在这间忏悔室里数百年间曾驻留过很多神父,但曾经聆听过忏悔的其它神父们都早已因承担不了那份直面罪恶的压力,几乎尽数神经崩溃了。只有他还在这里坚持着。人们说,他是圣·菲斯教堂中的圣者,甚至是整个教区以及教区影响所及的所有地域内的圣者。
圣·菲斯教堂地处有史以来最黑暗的教区,这里是一个遗忘之角,是上帝之城延伸出来的一块飞地。而他则是圣洁的化身。所有的罪人在几十年间纷至沓来,有的为了到这里不惜越过破额山、跨过莫干岭,跋涉数千里,就是为了向神父忏悔他们的罪孽,以期得到宽恕与救赎。
而那些罪恶也如潮水般涌至,一浪一浪地敲打着这个斗室之门。到圣·菲斯教堂来忏悔的恶行一般都是这世上最少有的恶德了:一个母亲因为嫉妒在她的婴儿身上印下了炽热的火钳;一个大盗送来了一百一十七颗灰白的髅骷,每一颗都被药水缩成了指尖大小,那骷髅现在成了伊堂神父身边的法器……还有什么是伊堂神父他没有见识过的呢?
伊堂神父机械地重复着他说过了一万次的话:“孩子,那么,向父、向主、向我们永恒的上帝忏悔你的罪恶吧。只是,在这里,你必须坦诚地没有一点谎言地陈述,把困扰你心里的恶魔的念头都讲述出来吧。”
门外的那个人就开始低低地倾诉着,他的声音很轻,而神父伊堂又处在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神父觉得自己老了,疲惫了,心绪也很不宁静。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他智慧的眼又一次地望到了血腥的痕迹。那血腥因为混在泥沼里,更散发出一种腐臭的恶浊。
“我的教区里不需要鲜血。”神父伊堂再一次地对自己复述着。但是,他又怎么能够摆脱呢?他不就是为了这满地的鲜血才到这个教区的?遗忘之角地处在七块黑森林之间。在那些布满荆棘、爬虫、蛇类、参天大树与杀人藤间隙的空档里,有那么一小块空地,那是布满沼泽与泥泞的空间,那就是“遗忘之角”。
“是我,杀害了安东尼。”门外,那个声音低沉地说。
刚才那冗长的自责几乎没有一个字落入神父的耳朵,可这一句,却似乎让他游走的精神终于被触动了。他几乎下意识地问:“孩子,你说什么?”
“是我,杀害了安东尼。”说着,门外跪着的人抬起了他那张光彩绝世的脸。但隔着黑纱,神父伊堂的眼只在朦胧中被耀花了一下。说完这句话,那个人起身就走了。
伊堂神父的反应却令人震惊,他只呆了一下,就马上追出了忏悔室。前面那个修伟的身影正大步地向教堂宏伟的拱形木门外挪去,神父伊堂叫道:“等等,孩子,你等等。”
那人微微顿了顿,半回过身,露出了一张侧脸。
“你刚才说什么?你杀了谁?”
可这话才出口,神父就看到了那张侧脸。他当场被震慑住了,怔在原地。等他回过神,重新醒觉,追出教堂大门时,那个人的踪影已经不见了。
第二章:绞杀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神父伊堂嘴里喃喃地说着。教堂巨大的拱形木门映衬着他衰朽的身影,斗篷上的帽子软耷耷地搭落下来,露出他头顶稀疏的白发。他望向天空,这又是一个阴冷、潮湿、只属于遗忘之角的暮了。
——安东尼死了。他是天庭武装派遣在遗忘之角的最尊贵的骑士;来自于天庭的圣十字军团驻扎在遗忘之角的首领;本地的首席贵族;最大的施舍者同时也是最大的消耗者。他那宽大庭院的铁青色屋顶,从教堂的门口看去,辉煌于山下的小镇,像一面最坚实的圣者之盾。而他与他的军团,也一向被号称为“遗忘之盾”。他率领着他军团的骑士们保卫着遗忘之角,抵抗着窥伺于黑森林中的无处不在的兽人族的侵袭。
在这个潮湿、黑暗、与阴冷的遗忘之角的夜幕,神父伊堂再一次冰冷的感觉到:安东尼死了。
现在让我们来描述一下“遗忘之角”这个小镇吧。
圣·菲斯教堂就座落在小镇西边纺锤形山体的山顶上,下面那个马鞍形凹进的低地就是遗忘小镇了。遗忘小镇居住着上千人口,其中大半是靠为圣十字军团后勤服务谋生的。小镇的四周居住着数以千计的、以善于吃苦耐劳而闻名的布尔森农民。他们不仅种植,还狩猎、游牧。他们聚居而成的数十个村庄,就依托着遗忘小镇的保护而存在着。
就在这时,神父听到在那原本极度安静、哀痛的小镇里,传来了一片喧嚣之声。
遗忘之角与所有的小镇一样,都有着一个劳动者喜欢聚集的小酒馆,喧嚣就是从那里爆发出来的。它的噪声如此之大,以至于藏在教堂后庭的教堂执事都跑了出来。
教区的生活太寂寞了,难得有一点新鲜事发生,何况是这么大的喧闹声,以至于执事都捧出了“圣·菲斯号角”。这个教堂本就是为了奉祀圣·菲斯而建立的,而这枚号角,就是圣·菲斯教堂里的镇山之宝。
圣·菲斯据说是人类升入天庭的最后一个圣徒,他以童贞之身得蒙天宠,这号角据说还是他孩提时在海边得到的一只海螺,也是他留在人间的唯一神迹。它可以让你倾听到方圆十里之内你想听到的任何声音。
……声音是从酒馆里发出,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道:“已经查清楚了!杀害安东尼骑士的,就是那个女巫——苦贝儿!”
“是她!我早就猜到是她!这该死的女巫,这个弑婴者,这个无耻的兽人族的同谋!”
酒馆里响起了一片喧嚣。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圣骑士安东尼死去后尸体的异像——直到他死时,他脸上还挂着一种怪异已极的表情。据随军医生奥玛的解剖结果,安东尼浑身没有一处伤痕,但他那宽阔胸膛里一直跳动着的健壮的心脏却没了。本属于心脏的地方,只留下一点烧灼的香痕。
这样的谋杀,在整个遗忘之角,能做出的除了女巫苦贝儿,还会有谁?
只听另一个粗野的声音叫道:“大家还等什么?哈里,为什么还不去吹响你的号角?剩下的人,一半去通知所有你们能通知到的人,套上你们的马车,驾起你们的雪橇,和我一起去阴森林捉拿这个该死的女巫吧!其余的人去断头广场擦干净绞刑架,抱来你们最干燥的木柴,架起最旺的篝火,等着我们回来。”
神父伊堂的脸色苍白。他颤抖的身体让他身后的教堂执事看了都害怕起来,那执事说:“哦!神父,你是不是不舒服?为什么要为安东尼的死如此苦恼呢?他难道一向不是你的敌人吗?”
神父伊堂什么也没有说,他颤微微地走向教堂的钟楼。钟楼很高,应该算遗忘小镇方圆五里之内的制高点了。通往钟楼顶端的石阶窄而陡峭,神父的身体像一片凋零的黄叶逆风而上。
他们来到钟楼顶。从钟楼顶端俯瞰下去,冷幽的月那尖尖的一勾像一只怨毒的发光的笔尖,勾画出了遗忘之角边际的黑森林与雪野的轮廓。黑与白对照着,互不妥协着,又相互侵蚀着,刻画了原野的色泽。而同时能混杂着黑与白两色的就只有蜿蜒的路了。
那被车轮翻出污泥的路像一条长长的、陈旧的的裹尸布。这时上面已飞快的跑起马车来。雪橇、马车、扬鞭的脆响、臃肿的身影、坟墓一样的黑森林、溅飞的雪,就构成了现在钟楼下面的整个画面——火把高高的昂着,粗野的男声、尖锐的童声、间或还有肉感的女声,一起哄叫着:“烧死她!烧死她!”
这画面不像是追捕凶手,却像极了一场狂欢节前的娱乐。神父伊堂的脸色阴郁下来:这愚昧无知而又狂暴恣肆的遗忘之角的生灵啊!难怪天庭派遣的圣十字军团,与魔王手下的兽人族在此地的战争会如此的旷日持久的惨烈。
布尔森农民是神父见过的生命力最旺盛,生存环境最艰苦,信仰最狂暴但也最不持久的种族了。他们今天可能还是皈依于圣灵的最虔诚的教民,明天,为了严酷的命运的打击与挫折,可能就会投入黑森林,膜拜兽人族,而成为与圣十字军团拼杀得最激烈的半兽人。
教堂执事看着伊堂神父沉重的脸色,见他默默站立了许久都没说话,回思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由歉意地道:“对不起,神父,刚才我竟还误认为安东尼的死不会给你这惯于承担众生苦难的心灵带来新一回的伤痛呢!我的修行还是不够啊,竟误认为他是你世俗意义上的仇敌。但对于信仰着同一个主的人,您圣洁的心又怎么还会对他怀有一丝敌意呢。”
他为他的冒失惶惑着。
神父伊堂这时候却道:“我和他的信仰,并不一样。”
他颤抖的手指向下面:“看一看下面那些去捉女巫的人吧!如果安东尼还活着,这些布尔森人有多少会继续接受他的奴役?或投入黑森林,变成一个新的半兽人?想一想原本正常的女人,现在却被称为女巫的苦贝儿那深埋于心中的怨毒吧。不,我和他的信仰是一样。我服侍主以宽恕,而他,却是以杀戮。我承认他的勇敢,但也不否认他勇敢中夹杂的贪欲与野心。”
布拉格广场的篝火亮起来了。这个广场还是第一个把文明之火带入遗忘之角的利马窦修士拓建的。从广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还在怀念着放逐了他的那个遥远的西欧文明。
但从安东尼统治了遗忘之角以来,这个广场已被更名为更为通俗的断头广场。严酷的刑罚,在每年的三节都会隆重推出。在这里,被绞死的人民甚至更多于兽族。广场中间的旗柱,就是用斩杀过的兽人角来装饰的。即使在这冷冽的夜,也脱不去那暗沉沉积郁着的褐色的血腥。
两个小时过去了,广场中有数百居民燃起了数十堆篝火。但更多的木柴却堆积在绞刑架下,它们是准备用来烧死女巫的。可漫长的等待让原本狂欢的人们也疲倦了下来。夜色中,似乎有一种源自远古的疑惑,开始严酷地拷问他们——这是一个杀人的夜,杀人必须是快的,否则它就会给生者带来压迫。
好在,一串马铃声响了,人们重新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
百来辆雪橇、马车踏碎夜色向广场奔驰而来。广场中的人们引长了脖子,弯伸向前,像夜色中一下竖起了数百个问号。人们太期待见到已经有十余年未曾露面的女巫苦贝儿了。自从她的第一个儿子被安东尼以叛教之罪斩杀——其实人们私下底纷纷传说,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跟安东尼争抢同一个女人——她其余的三个儿子就先后投入了黑森林,变成了半兽人,也先后死在了安东尼的利刃之下。
从那一天起,人们就已开始害怕看到苦贝儿那怨毒的眼神。她的眼神像一个神秘的咒语,人们纷纷传说她丧子之后,丧心病狂,已变成一个女巫了。
女巫苦贝儿之所以至今还没被处死,据说是出自于两个原因:一是神父伊堂的维护,他尽力坚持让他的教区更少的染上鲜血;还有一个就是,安东尼觉得活着的苦贝儿才是对他统治下的人民更好的警戒。他摧毁了她的孩子,也就践踏尽了她的尊严。他用圣十字军团所有的武力与荣光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人民是接受现实的。以后,但凡是小孩夭折、牲口瘟疫、井水变咸,罪责的源头就统统落在了被钦定的“女巫”苦贝儿身上。但安东尼并不下令杀她,只是每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就会下令把她拖到断头广场扒光上衣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所以,她不是女巫,谁会信呢?
苦贝儿也从不否认她所拥有的超能力。十几年前,她终于遁出了遗忘之角的群居生活,去黑森林边际的阴森林隐居了。
但随车来的居然没有她。人们也没有注意到那被捆缚的、遮挡于臃肿人影后面的一个男孩的身体。
有人已高声叫问道:“那个该死的女巫呢?”
“她已经死了!”车上的人大声解释道:“当我们赶到阴森林时,我们就看到了那个巫婆。她从她那个野兽居住的地方、地窝子里探出头来。她可真是贱啊,那样的雪与泥里她都能活下来,你们说她不是贱是什么?她冲我们哈哈大笑,她叫嚷道:‘没错,安东尼是我杀的,你们别急,你们的报应也快到了!我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那个巫婆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她那该死的地窝子蓬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火好大,就是安明儿松油也燃烧不起那样熊熊的大火。我们大家公认,那一定就是地狱之火。她的头发被火的热气吹升得倒立而起——那老妖婆真的瘦得只剩一把干骨头了,我们只能远远看着她烧成灰,化成烟。那时,亏得安妮大婶叫了一声‘她的灵魂脱壳了,快打散那屡烟!别让她逃入黑森林!给她时间重新聚集起来的话,她的法术会更高一层的!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将逃不过她的祸害!’”
广场中的人们惊叫了一声。
车上的小伙儿得意得看着人群因自己的话引起的轰动与恐慌,继续道:“我们挥舞马鞭、铁钩,拼命地去扑打那缕烟。但那烟也真邪,居然凝聚不散,直向黑森林深处飘去!”
他得意地一笑:“接下来立功的可就是我了。亏得我跑得快,追着那烟一直跑去,最后在烟落下的那丛灌木丛的背后,我逮到了这个……”
说着,他一把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男孩。黑色的头发,尖巧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里因为惊恐,一双黑眼珠已经吓出更深的颜色了。他长着一张乖巧的孩子脸,不像是本地的人,而更像遥远的东方来的种族。
却听那个小伙儿敞声笑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就是苦贝儿的附体?”
广场的人已被这惊心动魄情节勾引得痴狂了。他们高叫道:“没错!没错!你看他的眼睛!那比黑森林里最黑的黑还黑的啊!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只看到盲人才能见到的黑!他不就是在以这种妖术欺我们以至愚盲吗?”
四周早有人高叫道:“烧死他!烧死他!”
在全场有节奏的一声声“烧死他,烧死他”中;在那开始杂乱、渐渐变得齐声一致的用脚跺地声中,那个男孩已被推到了绞刑架上。
“看啊,他多像一棵那种滑稽的东方豆芽菜呀!”人群中一个女人这样笑着。
那个男孩茫然地站在绞刑架两根巨大的木柱之间,看着台下狂欢的人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木柱上那多少年来垢积下来的血腥味儿却唤起了他本能的恐慌。那恐慌的表情染上了他的脸,刺激得台下的人们更加兴奋了。
一根粗硬的绞索哗然落下,套上了他那细瘦的脖颈。
台下的人们更加疯狂了——这像是一个盛典,有人打开了苦艾酒,有人打开了带来的淡啤酒。而人们的狂热像啤酒的泡沫一样充斥了整个广场。
绞刑手已开始收紧、固定他那根粗硬的绞索。男孩的下巴被勒得微微扬了起来。他的下巴像东方的瓷勺子一样微微向前翘,下面是一个细致的脖梗。
第三章:神父伊堂的膝盖
一双枯瘦的手拨开了人群。像一根麦管插进了酒杯,捅破了上层泡沫的虚泛,给深层的靡醉注进了一丝干冷的空气。
那个人拨开人群走到绞刑架下,他望着绞索中那个男孩的脸,口里悲怆地道:“不,你们不能这样。”
人们惊诧地望着那个人,伊堂神父!他斗篷里的身影太瘦弱了,以致看起来,被裹住的竟像不是一个躯体,而是一个灵魂。
“你们不能这样。”神父伊堂再次喃喃地说。他的声音具有一个优秀布道者特有的素质,那就是穿透力。无论是做弥撒,还是讲道,人们在教堂里已习惯于他这种直达心灵的声音了。神父伊堂可以说是遗忘之角教区里最受尊重的人,如果说安东尼是一面“遗忘之盾”,神父伊堂和他供职的圣·菲斯教堂就是整个教区的良心与荣光了。
整个广场一时安静下来,神父缓缓地走向绞刑架,费力地爬了上去。
但他太老了,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无力解开那个男孩勃颈上的绞索。可他那双枯瘦的手,还是让围观者感受到一种干燥的温暖。
在这个寒冷、潮湿、生存环境极端严酷的教区里,就是神父伊堂在服侍着主,默默地为大家服务已超过三十年。多少圣骑士临终前的残喘是在他的祈祷中平息的,他安静而坚定的声音,给他们的灵魂照亮了通往天国的路;多少孩童在他手里接受洗礼;多少贫困者,患病者,在他手下获得了安慰……
神父伊堂那苍老的手指,继续在跟那粗硬的绞索做着徒劳的搏斗。
台下的所有人都呆住了,神父伊堂只有喃喃地说出了他到场之后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居然还是:“你们、不能这样!”
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广场边际骑着马走入人群,他是圣十字军团的劳斯威尔。他骑坐在马上向神父脱帽致意,然后他关心地问道:“神父,您不太舒服吗?”
神父疲惫地摇着头,只说了三个字:“放下他。”
劳斯威尔地眼神里就涌上了一层疑惑。他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身上流淌在高贵的血液。同时他还是个潇洒的青年,在整个军队和教区里,都以英俊、坚定、勇敢、与谦和著称。他关心地望着神父,谨慎地道:“神父,您的身体看起来不大好,一切请您先下台来再说好吗?难道,对于一个叛教者,您也要听取他临终的忏悔,赐给他最后的赦免吗?”
神父伊堂只是喃喃地重复那三个字:“放下他……”
劳斯威尔面对着固执的神父。感觉到尴尬,又无法从命,却也不愿冒犯他那神圣的威严。所以他迟疑了一下。拒绝的话他不便亲自说出口,但,在他一顿的间隙里,台下果然已有人忍不住地替他叫道:“可是,他就是杀害了安东尼大人的凶手!”
劳斯威尔耸着肩像一个善于讨喜而却决不会丧失半点儿个人尊严的潇洒哥儿那样的向神父摊了摊手:“您看,他目前是万民所指。神父,我知道您这样做必有自己的原因,但请您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神父伊堂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缓缓开口,面对着劳斯威尔道:“因为,我知道、他决不是真正的凶手。”
台下响起一片鼓噪,人们都在窃窃私语——怎么,神父竟然说他不是凶手?
劳斯威尔也大惊失色:“他不是?那么您说谁是谁?神父,您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他不是凶手呢?”
神父的身体瑟瑟发抖着,只见他颤抖的喉结动了动,像一句话已拥塞在喉咙口,却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只能道:“我知道他不是。但真正的原因,我不能说。”
——在教会的戒律中,被接受的忏悔是神圣的,因为那种赦免,是从主、从父的旨意里发出,通过神甫的嘴传达出来的。所以,对于一个神职人员,他接受的所有忏悔,都是被封印的。它必须永远不被第三者知道,这是神父伊堂必须遵从的戒条。
所以他不能说出今晚忏悔室那儿刚刚发生的经过。
在忏悔室门前,刚刚有一个人曾承认了他对安东尼犯下的罪。
但神父的脸色为什么会那么苍白?只是为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吗?他眼神里的恐惧应该决不只是因为今晚那段被封印的忏悔,而是包藏着更深刻的秘密。
只听台下的人们叫道:“神父,仅凭这个,您又怎能让我们放了他?我们亲眼所见,他就是凶手!”
神父微微回过神来,他向台下问道:“你们,当真是亲眼所见?又凭什么证据认定他是凶手?”
台下的小伙儿叫道:“我们亲眼看道苦贝儿的青烟钻入了他的身体。神父,我们知道您的仁慈,甚至对苦贝儿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也不改你的仁慈。但对于这样一个罪恶者,就算整个大海的水现在也无法将她的罪孽洗清了!”
神父伊堂继续冷静地道:“难道,你们亲眼看道他杀了安东尼?”
台下一时一片静默,然后,人们又不服地重复道:“可这就是事实啊!”
“你们凭什么认定这就是事实呢?”

“因为,这是劳斯威尔大人亲口说的呀!”
神父地眼一下转移到劳斯威尔身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劳斯威尔身上挂着的紫心勋章。
神父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惶惑,接着,却有一种了然。
“劳斯威尔骑士,您挂上了这枚勋章。这么说,您已接替了安东尼的职位,成为遗忘之角圣十字军团的指挥者了吗?”
劳斯威尔微笑了一下。可细心的人却看见他的微笑里隐藏着一点勉强。他如今可谓少年得志。如果这句话从别人嘴里问出,劳斯威尔会发出最真诚的微笑,谦和地表现出他虚荣心受到的极大满足。可衰老的神父伊堂口里说出的话却像一支利箭,射穿了他披裹的所有虚假的华裳。
接下来的话神父不是用嘴说出的,而是用目光。他通过目光的拷问,直击到劳斯威儿尔的内心里:“你应该知道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的,苦贝儿有什么能力来杀死安东尼?你现在已经荣升本地最高的军政长官,但权力的魔力真的有这么大吗?它能瞬间腐蚀一个青年原本纯洁的心灵?安东尼死了,作为接下来的施政者,我理解你情愿他的影响马上消失,我知道你期盼着民心的稳定,政局的安妥,但你不能因为解决安东尼的死,就这么快地推出一个无辜者与替代者!”
“我不许、你也不能!”他的目光这么说着。
劳斯威尔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复杂。
这个该死的老头子——以前,在他还仅仅是遗忘之角的圣十字军团的首席骑士时,他还是打心眼里十分尊重这个神父的。
但现在,他不能不把这个固执、倔强、食古不化的神父目之为一个阻碍他施政的糟老头了。
——他懂什么!他明白政治人心的复杂性吗?他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给人心一个安稳吗?否则,安东尼那怪异的死将怎么来解释?人们需要一个结果,那么,他就给他们一个结果,他有什么错!
但劳斯威尔骑士脸上还是谦和地微笑着:“神父,您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他温文尔雅的语气表示着一场争论的结束。
同时,也是一场执刑的开始。
神父伊堂嗫嚅着嘴唇,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看到劳斯威尔的神色,忽然醒觉:原来他也知道!那个秘密,看来他也已经猜到。
关于特.安东尼死后身上留下的神秘的伤痕!
神父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蔌蔌发抖起来。
劳斯威尔骑士下了马,走向台前,忽然弯腰亲吻了神父的袍脚。旁观者不由都深为感动。在他们的理解里,这是一个年轻的有才华的执政者对一个衰朽糊涂的老教士的宽容与迁就。
但他们没有听到劳斯威尔弯腰时低声说出的那句话:“神父,我知道你在猜疑着我所猜疑的同样的问题。但,请您退让吧。虽然,这将被绞死的人确实不是真正的凶手,但这同时也是大天使加百利的旨意。”
然后他潇洒地后退了一步:“执刑!”
绞盘中的绳索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绞刑手已开始转动木轮,收紧了绳索。
那个男孩,只尖叫了半声,剩下的声音就被卡在喉咙里了。他的双手徒劳地抓向脖颈上的绳索,两只伶仃的脚在空中胡乱地扭动起来。他已经被吊起,双足离地足有半人高。
台下地群众开始欢呼起来,可狂欢未已,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神父伊堂会忽然扑的一下跪倒在那个男孩的脚下,他颤巍巍地挺起了他衰朽的肩,顶住了那个男孩的双脚。
像一场大雨猛地消灭了才才升起的烟花,欢呼的声音才发出一半就被遗忘在观众们的喉咙里了。台下一片哑然的静默。良久,一个女人忽然哭叫起来。她的哭叫,是因为惊恐——这个世界混乱了!一个神父,居然会如此地拯救一个杀人者!
劳斯威尔终于愤怒了: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在他的前任安东尼在世时,他就不停地与安东尼作对——他已忘了当日在神父伊堂与安东尼默默的对抗中,出于良心、出于天性,自己心里大多时是站在神父伊堂一边的。
今天,处决罪犯是他上任以来,作为本地军政长官的第一个举措,也可谓是第一场盛典。可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却试图用他那僵硬的膝盖,抵抗自己的命令,侮损自己的光荣,这叫他以后如何再号令一方?
愤怒终于把劳斯威尔潇洒的风度撕烂了。他压抑住怒火,说出了这样一句:“神父,在以往的日子,我知道安东尼曾是您的敌人。但不管怎么说,无论谁对谁错,您毕竟还是神父。您不能用神赋予您的尊贵来拒绝给悲惨的安东尼最后一次公平吧!”
这是句极有煽动性的话——既然神父拒绝了他刚才伸出的手,如此愚蠢地冷脸朝向自己低吻向他袍脚的媾和,那么,劳斯威尔是绝不惜毁掉一个不合作者的。
群众果然被他的话煽动起了疑心,窃窃私语的矛头已直指向伊堂神父。
劳斯威尔英俊的脸冷冷地转向绞刑手:“拉高!”
绞盘又转动起来,发出那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男孩儿开始被越吊越高,喉咙里已开始在倒着一头小畜样的最后的气息。
可神父伊堂却决不妥协。他也慢慢挺起了他那僵硬的膝盖,让肩膀努力跟上那男童的脚。慢慢收紧的绞索的声音谁都听得到,可那年老迟钝的膝盖滞而涩的骨头摩擦,只有神父自己才感觉得到。
跟来的教堂执事喉咙中发出一声哭喊:“神父,别……”
观众们呆傻地看着。没有人知道神父能撑多久。他们不理解神父的举动,却像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来自天国的表情……
就在这时,圣十字军团的一名哨探飞弛而至,他喉咙里嘶哑地叫了一声。可那声音刚一发出,就被淹没于一片突然炸起的鼓响。
那鼓响震得众人一惊,只见那名哨探猛一提气,用他能喊出地最大的声音叫道:“警报!警报!兽人族来了!”
第四章:兽人
兽人族的战鼓擂响了。似乎半个黑森林的狂莽力量都在随着那鼓声泻出。天气本就很冷,寂静的空气被冻结得有如实体,在夜幕下尖脆如透明的玻璃。但鼓声震碎了那玻璃样的空气,让它碎裂开来,一片片尖锐地飞蹦。
“他们还有多远?”劳斯威尔的眉毛竖了起来。
“就在……”那名哨探嘶哑地叫着。
可“我身后”三个字还没从他口中说出,一条追袭而至的杀人藤蔓已划破了他身后的泥土,从黑土地里猛地卷扑而起,缠上那名哨探的腰腿。
腥味——广场中的人们只来得及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
劳斯威尔拔出了他的宝剑,狭长的剑体发出雪亮的光芒,这是他“纶音”剑,剑上附着着圣光。他一剑斩断了那藤蔓连接在泥土中的主干,可就算这样,也拯救不了他手下的哨探了。
失去了主干的藤蔓,瞬间枯萎、紧缩,勒进了它附着的人的骨缝里。那名哨探最后的挣扎是无声的,可一团白气从他破损的喉头里冒出,那是他最后的生命。接下来,肉已腐尽,连骨头都开始溃烂,只听到他还尽力挺立的骨架,分绷离析的、“扑扑扑”地发出落入泥沼的声音。
“准备!是杀人藤!兽人们进攻的前奏已经拉响了!”
劳斯威尔的副官在高声召唤着圣十字军团的骑士。
四下里到处都是爬行的声音,“扑哧扑哧”,那是杀人藤在地下钻行的声音。它们间或挺出地面,露出褐色的、裹着黏液的触腕。广场四周拴着的马、乱蹿的狗先惊了。马儿疯狂地试图挣脱自己的缰绳,它们惊恐的叫声更加引发了人们的恐慌。
人们向四周望去,广场四周覆着雪的、裸着泥的土地上,已经到处是一片褐麻麻的藤了。
而“纶音”剑斩得断那一根追袭而至的藤蔓,却斩不断兽人族越来越逼近的哄然作响的声浪。夹杂在杀人藤扑哧扑哧声响中的、是震耳欲聋的兽人族的鼓声。
兽人族的鼓声跟音乐无关,它们所要做的,就是侵入你的心脏,引起你心脏的共振,“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压榨出你心灵深处的恐慌,跳得你心中本能的恐惧不断加深。
这些声响中,还夹杂着兽人族那越来越近的行进声。它们巨大的脚掌,夯实地落在地面上,乱麻麻地响起一片杂沓。
兽人们来了!
在圣.安东尼死后,在圣十字军团刚刚更换指挥后来了!
劳斯威尔举起了他的纶音剑。他跃骑马上,一剑插天。他要面对的不只是兽人族那狂暴的进攻,还有广场中聚集的人们那不信任的目光。
“他能保护我们吗?他有安东尼大人一样的勇敢与强悍吗?”——人们的目光似乎都无声地在同时传达着这样的压力。
那柄剑举起了,深蓝的夜空中,它挺起了一条狭长的尖锐。它先是静的,就算兽人族的鼓声、藤蔓的爬行声与巨大的脚步声,也没能激起它一丝一毫的共振。然后,它忽然震动了、战栗了,像仰望上苍、对于神的一种乞求与膜拜。那不是剑身的颤,而是光芒的颤动。
然后,一缕微吟,从剑身上悄然响起了。它钻入夜空,上达天听,也下传到人们的耳中。它鸣叫的声音起先并不大,却极有节奏,甚至还有音律,像一曲宏大颂诗的前奏,凝而不散,却极端虔诚。
就在那柄剑哼唱的音乐响至第三小节时,广场中十数名圣骑士早拔出了他们的剑,他们的剑也在它的召唤下鸣响了。像一套复杂乐章中的和声,然后,由近及远,岗亭边、戍楼里、箭塔上、兵营中一柄柄圣骑士们的剑都跟着鸣响了。从断头广场直到遗忘小镇。剑的主人不同,发出的声音也不同。有的剑身宽大,发出的声音也平坦和畅;有的剑身狭窄,声音也尖锐高亢;有的却是深沉浑厚。
遗忘小镇军营中共驻扎了七百余名圣骑士,他们的剑在这样一个月夜,在劳斯威尔骑士的召唤下,同声鸣响了!
这就是圣骑士劳斯威尔的纶音剑!
广场一里外,兽人的身影已清晰可见,特.拉斯威尔已命令所有在场的人们集聚起他们的马车雪橇,围成了一个防御的工事。他们把篝火点燃在马车围聚的防御工事外圈,集聚起所有的木材,保持着旺盛的火力,以防御杀人藤蔓的侵袭。
这些藤蔓在兽人巫师的役使下,仿佛有思想似的,直向火焰的空隙间侵入。有的被人们聚拢的火炙燃了,嘶嘶啦啦的,发出一种恶心的气味,像腊制的腐肉被烧糊了;却也有的乘虚而入,突入了防御工事之内,缠上了人们的脚腕。
一名圣骑士身边的一名妇女就被一根突袭卷入的杀人藤缠住了。那名圣骑士就马上挥剑斩断了妇女的脚腕,四周的人们惊叫着散开,那根藤蔓却正以一种贪婪的姿态品尝着它的战利品:那一只断脚。
得到它的滋养,那藤蔓就开始急剧地生长,那名圣骑士叫道:“火!”
旁边有布尔森人马上递给他一根燃烧的木材。圣骑士把它缚在长矛上,那根藤蔓正八爪章鱼似的伸展开它墨绿斑斓的软体。它章鱼躯干似的主干上,竟似长出了一张狞笑的脸!
那名圣骑士把着了火的长矛一搠而出,就搠在了它主干的分叉点上,那分叉点就似它长出的脸上的嘴,然后用力叫道:“烧死它!”
四周的布尔森人马上向那根藤蔓投掷出熊熊燃烧着的木材。那章鱼样的杀人藤登时扭曲起来,发出了似老人也似婴儿的哭咳。
……这里的险像丛生,而马车围拢着的防御工事外面,景像更加惨不忍睹。好几匹人们来不及牵回的马,十几条反应稍慢的猎狗,正在褐麻麻的杀人藤蔓弥漫的土地上仓皇逃窜着。但渐渐它们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一个接一个被杀人藤缠上,哀鸣着,嘶吼着,做着最后的挣扎。
而这时兽人族已经出现……咆哮、吼叫、山摇地动。近百名兽人族,数百名半兽人,已涌至断头广场。兽人们的獠牙,迸出惨白的光,白森森地昭示着他们永久的饥饿。巨大的脚掌,皴裂的手,大树一样的身躯。他们腰下围着的皮裙有可能还是他们阵亡同伴的皮。
狼牙棒,藤盾,闪耀着蛮荒的力量。而那些曾经归顺兽人族的人类——也就是半兽人,也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文明感,他们浓密的体毛,远较正常人为长。他们努力把自己装扮成兽人的模样,挥舞着白骨链,摇着旗幡,挺着矛,向往日的同类发起了最凶残的攻击。
第五章:小山坡
第一串人类的血溅起了——那是个因为惊慌跑出广场边界的孩子,为了躲避杀人藤蔓,他爬上了一棵树,所以也最早地碰到了兽人族。
虽然他在树上爬得很高,但身高超过九呎的兽人还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那兽人像只是和孩子亲密接触了下,低头在他的肚皮上吻了吻,然后,它那枚弯曲的獠牙向夜空中撩起时,一长串鲜红的血滴就飞溅而出了。
“给我箭!”劳斯威尔高声叫道。他从马上蹿起,一蹿就蹿到了广场中心高高的耻辱柱上。他手里擎着从副官手中接过的弓,面对着防御工事外来势汹涌的杀人藤,发出了一支短短的不足二寸的却在圣水瓶里已浸泡了超过二十年的银箭。
那银箭带着神圣的煎熬,攸然飞起,射中了一根粗如人腰、色作深蓝的等级极高的杀人藤的腕口。杀人藤一抖,像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呐喊。
和它同声的,只听半兽人与兽人族身影的掩映中,也有人发出了一声低哼。劳斯威尔要的就是这个,那一定就是驱使杀人藤的兽人族巫师!
他弯弓搭箭,这一下弓拉得极满,一支圣心大箭脱弦就向那名兽人巫师射去。
他这两箭衔接极密,以至兽人巫师只来得及稍微一闪,那支圣心大箭突破了兽人巫师布就的护体结阵,直插入了他的肩膀。
广场四周的藤蔓骤然回卷,于顷刻间萎靡不振。
兽人族一片骚乱,劳斯威尔骑士也从耻辱柱上一跃而回他的座骑。
可兽人的鼓一齐催响,那不是一面鼓,而是上百面鼓一起响起来的声音。山鸣海响、天裂云崩。那鼓响声掩盖了杀人藤的萎靡。广场中所有的布尔森人都知道:那些鼓上蒙的皮,就是兽人们用剥下的俘虏皮制就的。兽人族的鼓手一向有个相互夸耀的传统,他们总是把自己俘获的战利品:人类的皮,一层又一层地蒙在他们的鼓面上。层数越多,它们发出的摧毁性的声音也就越强,而挎着那面鼓的鼓手,也就更有荣光。
广场中的人们,哪怕是那些强悍的布尔森青年与壮年男子们,一想到自己的皮可能被活活剥下来作为战利品蒙在哪个兽人的鼓上,就腿都止不住地抖,止都止不住地抽起筋了。
无助的人们惊慌了。但受过训练的军人就不同,他们的反应极为镇静。他们警惕地把眼望向四周,却把自己的耳朵都朝向了劳斯威尔骑士。
他们在等待着他的命令。
劳斯威尔有些鄙夷地看着那些慌乱的人群:“平民就是平民,只有遵从秩序和执行铁一样的纪律的人才有能力统治一切。”
他挥了挥手,低声对属下命令道:“留下一个隐蔽起来观察敌情,还有十三个趁现在右后方还有空挡,护卫我们认为重要的市民先走,剩下两个随我上坡地。”
话一落地,劳斯威尔手下的十几名骑士已经分散开来,各自执行各自的使命。十三名骑士已护送着本镇最重要的二十名公民,骑上了最好的马,在杀人藤攻势遇挫的混乱中,骑着他们披着铠甲的马冲了出去。
作为掩护,劳斯威尔骑士带着一左一右两名护卫,直冲到兽人族的阵仗中,扰乱了对方的局面,让他们无暇全力截杀逃逸者。护卫者与被护卫的人逃走了。在险死还生的局面中,最后,劳斯威尔带着两名护卫退上了距广场一里之外的那个坡地。
劳斯威尔所登上的那个坡地是个极为陡峭的山坡,那是距离断头广场不过一里的一处高地。南面,就是遗忘小镇,灯火晶莹。而断头广场位于镇北的一个谷地之中。
现在,他脚下,就是整个厮杀的战场了。一大片半死不活的杀人藤,把这片小山坡和断头广场之间隔绝开来。兽人族虽以战斗力狂猛著称,但论起迅捷灵动,却远比不上圣骑士。所以,劳斯威尔只要脱出了包围,几乎就等于获得了个人的安全。他提马立在高地上的阴影里,纵目向那篝火杂乱的广场望去。
兽人族屠杀的号令已经响起。这时,集在断头广场上的最有战斗力的布尔森男人还有三百余名。他们一层一层围成了一个密匝的圈子,所有能找到充作盾牌家什的,都立在圈子的最外面,后面的一圈是找到长兵器的人。他们急速地喝令所有地老弱妇孺聚集在最内层的篝火圈里。然后,所有的男人,拿起他们所有能找倒的武器,用后背围成了一个圈,肩并着肩聚成环形地开始面对进攻者。
第一波攻击发起后,就有几名布尔森人倒下了。但后面的人立即持起他们的武器,挡住缺口。
兽人族的投枪不断地飞袭而至,每一轮进攻,布尔森人都有新的受伤者倒下。但布尔森人拔出同伴们身上插着的投枪,由此获得了武器,在集聚到一定数量后,他们也成批地投向兽人族。
血不停地在涌出。断头广场的判决执刑虽然从未间断,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大规模的屠杀。这像是一场钝刀子割肉的煎熬。篝火旁边已有失去亲人的女人开始扯烂了自己长发,疯狂起来。
她们哭叫着:“他们怎么还不来?援兵怎么还不来!”她们哭叫着劳斯威尔骑士的名字。
“你们还没有看清楚吗?”一个战斗中的布尔森男子粗声怒道,“对于圣十字军团那些贵族老爷来说,我们不过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牺牲者!是用来养活他们的被奴役者。很多时,还可以充当诱饵!”
劳斯威尔身后的军士,也快忍受不住这样的场面了。他小声道:“长官,难道我们还不进攻吗?”
劳斯威尔只是冷静地道“不,还要再等上一等。兽人族相当狡诈,他们今天是算准了卡在安东尼死后这混乱局面发动攻击的。你们看,他们在广场中发动的攻击,虽然残忍,但却并没有使用他们全部的力量。他们本来以为,我们圣十字军团的骑士会大半集聚在断头广场,会在仓促中应战。但他们错了。他们现在一定已把他们最优势的兵力——无论是投石车、飞血、还是巨木风火轮都已留在了另一边,一边窥视着准备进攻我们空虚的市镇,一边在这里的屠杀。这里只是一个诱饵,他们想围点打援,这是他们做好的圈套。他们的用意不只是杀几百个布尔森人而已,他们是想一举拿下我们的市镇和整个圣十字军团。”
“何况,布尔森人一向勇悍,但也一向视我们为外来者,不曾为我们尽过全力。今天这头一阵,且由他们来挡。”劳斯威尔撇了撇他高贵的嘴唇,“兽人族虽然狡诈,可耐心并不持久。我们只要等一等,再等上一等。”
过半的布尔森男子倒下了,广场里的屠杀已持续了好久。
兽人族对这场极耗耐心的战斗终于感到厌倦了。他们发现圣十字军团的援军并没有到来,那么他们一定在全力防守市镇,今天精心策划的准备毁掉整个市镇和圣十字军团的计划,看来,最后还是失败了。遗忘小镇有装备精良的炮台和箭楼防守,全靠硬拼的话,很难攻下。
而遗忘小镇距离这里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们可以恣意地发动他们的屠杀。
——兽人们终于不耐烦了,因为,劳斯威尔看到了那柄月牙杖。
月牙杖、劳斯威尔终于在暗夜中断头广场边的一颗树冠上,看到升起的那柄惨白的月牙杖。那是兽人头领龅牙的独特标志,也是他的号令之杖。据说,那是用一代代死去的兽人族头领的骨头制成的。它树立在那里时,杖的顶端会浮起一弯月牙的光芒。
龅牙终于忍耐不住了,它精心策划的进攻,今晚看来依然毁不掉圣十字军团和遗忘小镇。它在召唤原准备攻击市镇的精锐部队全部出来。
只是十几分钟,通往断头广场的路上就响起了让人齿酸的咯吱咯吱声。兽人族的精锐部队带着他们杀伤力最大的投石车、飞血与巨木风火轮汇集到断头广场上来了。
“来了!”身后的军士低叫着。
劳斯威尔抬起眼,断头广场的上空已经蹿起了数百个飞翔的红影。
“飞血”——那就是兽人族除了投石机、杀人藤蔓、巨木风火轮以外最有杀伤性的战斗力了。它们据说都是以前阵亡的兽人族中最狂暴者的亡魂,只有兽人首领才可以将它们召唤。
巨大的投石机也开始哄然作响了,桌子大的石块在空中如雨般地落下,砸向断头广场中聚集的布尔森人。兽人们所有地狂暴都发泄在断头广场中的平民身上——这像一场杀人的狂欢!
可劳斯威尔举起了他的剑,刚才他就是用纶音之响欺骗了兽人族,让他们以为圣十字军团的主力部队依然坚守在遗忘小镇中。
其实,这是一个陷阱。他早已布置好的五百名精锐骑士就躲藏在山坡后面那一眼望不穿的黑暗里。
兽人们为了发泄,已把他们过多的法力消耗在了无辜的布尔森人身上。
劳斯威尔举起剑,天庭忽然就炸响了一个霹雳。他召唤来了他的水精灵,精灵的身上闪着霹雳的光。枝形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蛛丝样的划破了黑暗,长击而下,汇集在劳斯威尔直指天空的剑尖上,汇集成一团球状的圣心之光。
那是照耀着所有圣骑士们心头的信仰之光。
劳斯威尔把它砸向兽人们聚集的断头广场。一场真正的厮杀开始了,像提早来到的末日对决。
一场真正的混乱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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