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桂桃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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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寺原本是座王府,为康熙皇帝第十三子怡亲王允祥为寺,后来屡经分割翻建,成为各地督抚大员和名流来京之临时寓所。西跨院是原王府最大的一块,院内楼台亭榭俱全,确也符合李鸿章的身份。
北京的八月天无比闷热,秋天迟迟不露,蓝天上几乎没有云彩,空气没有一丝流动的迹象,生生地将北京城变成了大蒸笼。要不是职责所系、祸福所依,李鸿章情愿立即离开八月的北京。
有人想离开北京,还有人巴不得早一点回来。
阳曲的老佛爷三天两头就来电报圣谕,催促着全权大臣尽快地签订条约。实际上,归程的跸路已经选定,正在赶忙整修;留京或者先期回京的王公大臣们成天商讨着如何风风光光地迎接皇太后和皇上的大驾;甚至连已经签约的洋人们也一边探询着大清国最高统治者的归期,一边督促着俄国人尽快地妥协,以便将八国联军和对满清中国的八国同盟早早地结束掉,再调整策略迎接这个世界新的风云。
继美国、日本、意大利、英国之后,法国签约了,德国皇帝会见了大清国谢罪专使亲王载沣,加上赴锦州归来的私人代表法根汉大尉的劝说,德国元帅瓦德西的强硬态度也很快地转变,连带着德国议和专使——新任驻华公使穆默也勤快了许多,终于在八月十日签订了《辛丑年清德北京条约》。德国一签约。趁火打劫地日耳曼兄弟奥匈帝国也爽快地签约,目前,就只剩下俄国还在僵持着!
至于比利时等小国,李鸿章在李焘电报的“提醒”下,决定只是赔偿人员、财产损失,和约嘛。那是没有的事儿!
从本心里来说,李鸿章是巴不得俄国人拖着不签约的!条约一日未成,全权大臣的使命就一日不会终结。如今最艰难的谈判已经过去,全权大臣地责任越来越轻松,日子也越见得逍遥了,这是最现实的原因。此时,年近八十的李鸿章正在西跨院后院凉亭内赏花纳凉咧!
为辽西争取更多的发展时间,也是为老北洋体系争取更多的回气重建的机会。同时又要效忠朝廷、保存老佛爷的权位颜面。在辽西战场的胜绩辅佐下,李鸿章地钢丝走得很是平稳,甚至有些上瘾的迹象。老毛子不签约,那就等吧!反正北洋也需要时间。
不过,摆在李鸿章面前的事情并不如此的单纯,各种压力都在迫使他尽快地寻求与俄国签约。其中的最大压力不是来自老佛爷,也不是来自已签约的列强各国,更不是那些没有权力的大清国老百姓,而是李!
年轻人本是李鸿章认定的衣钵传人、北洋团体的希望所在,可是周馥的一封密电。让李鸿章不禁忧心忡忡,对是否继续倾尽所能扶持李焘也生出疑虑来。而李也在催促着尽快签约,以便稳定东北军事局面,那借洋人地钱修了一半就因为战争而停工的京奉铁路,也可以因此恢复开工。
“老了,年轻人要怎么走。随你去吧?”李鸿章自言自语地念叨一句,眼中的一棵桂树枝繁叶茂,兴许金秋十月就能开花,就能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那桂树,怎么看都有点像现在的盛京将军李焘。因此,李鸿章念叨的话似乎也是对着那桂树述说。
桂树旁边不远处地一棵桃树却已见残败。
突然间,李鸿章意识到一个最为现实的问题。
老的淮系团体在1896年就已经老了>:.自己的,就算是自己的也不可能维系多久!新人走的路不可能跟老人一样。正如同自己与恩师曾国藩那般,一个大搞洋务、一个却自甘清流。帝王的所谓千秋万岁李鸿章不敢去奢望,知天命之年后,他也知道来日无多!就是这个原因。他才倾力扶持李焘,希望以辽西为核心重建北洋。可是在看到那棵桃树得到感悟之前,李鸿章并没有将自己和李焘地新北洋分开来看待!
李焘要做什么?周馥的担心会否成为现实?此时,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维系团体利益的基础上,在保障跟从自己多年地那些老人的权位之后,能够促成这个国家的振兴。唉,后党和帝党,保守和立宪,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这些都是权力的幌子!
李鸿章端起已经微凉的清茶,轻轻地嘬了一口。实际上,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北洋控制权,作为一个久掌权位后曾经落寞,却因战争又重新站到一个大帝国的权力中枢的老人、老男人,李鸿章着实有些不情愿!
曾经,他希望栽培李焘成为自己军事上的得力臂助;后来,又认为李的洋务思想也不错,遂大力扶持辽西洋务开发;再后来,随着老人病的日渐加重,衣钵传人的念头出现了!跟随这个念头出现的,还有一种通过李焘操纵辽西乃至满人根基的思想。那年轻人在自己撒手之前,应该服服帖帖的言听计从才是啊!是什么原因让他在自己尚未西归之时就暴露出极大的不耐
身为成功的军事统帅、《大清匡复东北方略》的提出应该是那种不稳重的毛头小子!肯定不是!只有傻瓜才相信这种人的成功是偶然的!
什么原因呢?真的如李焘的密电所说的那样?
日俄终有一战,这也是李鸿章在接受李焘的《东北方略》并呈献给慈禧,全力组织大清国积极实现的目标,甚至不惜在关外问题上对俄国做出一些让步,可是这种让步必须是精妙的、有限的!法理上,决不承认俄国占有满洲;军事上。武毅新军对满洲俄军却停火了,完全不是法理上那种对待侵略者地做派;外交上,李鸿章故意拖延时间,故意地拿腔拿调,让俄国人没有脸面签订目前的条约,实际上。只要小小的赏俄国人一个小脸,条约立马就能签订!
在拖延时间的同时,国际局势发生了变化。日英美三国针对俄国的联盟已经显出端倪,法国和德国因为各自利益对俄国的支持已经降低了力度,俄国本身因为财政危机亟需地周转资金,也因为拖延签约赔款时间,而迟迟不能给付到位……
与此相对应的是,日本在积极扩军备战!大批的英美商船和资金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向日本列岛。很快就转化成日本陆海军的装备。此时的李鸿章深信,就算武毅新军的实力再提升一些,也不会妨碍日本人与俄国开战的决心。
只是,日本也好、李焘也罢,都还需要时间!
要击败一个地域辽阔,有一百多万陆军和强大海军地俄罗斯帝国,新兴的日本需要继续囤积力量,更显稚嫩的李焘也需要巩固根基。只有如此,未来满洲的战争才会成为改变大清国运和东亚政治格局的契机!
“年轻人在操纵一场战争,需要权力去保障他的意志得到通畅的执行。”

李鸿章如此开解自己……自己老了。太后老佛爷也老了,兴许当李实现大清中兴的时候,在需要君主立宪捧出皇帝的时候,自己已经去了,老佛爷也已经去了。毕竟千秋万岁只是一种愿望,就连秦皇汉武都没实现。何况其他人呢?那时候,管他立宪还是共和,就算是学曹操也成!
还是帮衬着吧,作为一个家族的长者,一个曾经风光无限也遭受过屈辱地老人,一个希望国家强盛的权臣,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恐怕也就是帮衬了。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立宪还是守旧,尊皇还是尊后,还得用大清国中兴成败来言事!但愿,李焘这一路能够走得稳稳当当……

放开心怀后。李鸿章觉着自己轻松了不少,这是真正的轻松!
“逢春呐,请幼樵和莲府来。”
老大人难得温情的言语让李逢春一愣。身为直隶总督衙门的总巡,也是李鸿章身前唯一能够佩戴武器地人,他跟着李鸿章三十多年了,从对付捻军的战场上到前些日子,从不曾见一贯果决的老大人用此种语气说话。熟知李鸿章病情的他,心中顿时涌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来,所谓“人之将死,秉性大异”,莫非……
不管怎么样,李逢春还是一个扎马后匆匆离去。
杨士骧本是玲珑之人,匆匆地与张佩纶跟着李逢春来到后院,远远地看见李鸿章端坐凉亭,看着桂、桃二树发愣的模样,立时明白了题中应有之意。
“恩相,一朝天子一朝臣,您无需为我等挂怀。士骧不才,却也知晓德行二字,也明悉恩相十数年来的知遇之恩,劝慰之语士骧不想拾人牙慧,只愿恩相归老之时,仍然鞍前马后而已。”
李鸿章纵然修炼八十年,听了杨士骧此等言语,也觉得格外的暖心。穿衣要穿新衣,用人却还是旧人好使。此言不谬也!
“和约眼看着不能再拖了,即日约见格尔思签约吧!签约之时,就是你我翁客缘分尽时。锦州方面亟需干才,前番有周馥得李焘重用,为钦差与盛京之折冲,你们二人与馥不同,一个是直隶首道,一个是四品京堂,当速速前往锦州各领要务……”
张佩纶虽有宏辩之才,却也一时没有看透李鸿章地心境,忙插话道:“恩相大人,纵然和约一成天下诽起,佩纶也要随侍恩相左右。”
李鸿章摇头叹息道:“唉,李焘安排得当,何来诽谤之词?纵然朝廷中有人要一次攻屽老夫,却也不得其时,不得其人!民心这东西,辽西屡次三番在大小报刊上所言,已然尽收!说来和谈一事在国人眼里,老夫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不复国贼之词,而是有功之人呐!佩纶啊,所谓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正是李某此时的写照。”
一个汉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又是督办政务处第二位地大臣。再加和谈全权大臣,有旧淮军士成、宋庆所部,有新北洋李焘的大军,有经年累月地洋务积累,再加上和约的“再造玄黄”之功……朝廷恐怕是赏无可赏!为人臣子做到李鸿章这一步,到1901年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张佩纶所想却不尽相
=章一副担心的样子,不由笑着宽慰道:“佩纶太后和圣上回驾之后,请进恩相侯爵,世袭罔替。此乃大清国第一遭的殊荣啊!”
满清朝廷极少封外姓人为公侯,更不要说是汉人了!
李鸿章苦笑道:“恩师(曾国藩)在时不过一等勇毅侯,却是用韬晦终生换取(见后注),奈何老夫此时身在机要而无**成身退,注定要遭受位极人臣之兴衰大变!老夫所虑。不过是一班旧人而已。”
张佩纶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恩相老大人在安排后事了!
“大人,此番和约将成,洋人感念大人之斡旋,朝廷感念大人之丰功,正是大人颐养天年之时,何须为此介怀?再说盛京将军李大帅羽翼未丰,还……”
李鸿章重重地嗯了一声。这张佩纶还是没有把李焘看清楚啊!与其将来在李焘和太后之间左右为难,不如置身事外!当然,这不是李鸿章地事儿。而是眼前两人的事儿。毕竟这些年来,两人也跟着恩主子享受了不少圣母皇太后老佛爷的恩典!此时的李鸿章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一去,这两人不能辅佐李焘,反而站到辽西的对立面上去!因此,此时将话说清楚,将两人早早地安排到辽西才是正理。
“焘儿是一心强国的!”
“是!”张佩纶连忙垂首应答。其实,他也是看好李焘的,只是今日李鸿章心情不同,他一个“羽翼未丰”触了逆鳞而已。
“唉,你等早早安排经方去锦州吧,顺便将你们二人地去向好生安排,这边,老夫决意与俄人签约。记住。你等任职辽西,当以国家事为第一要务,如此方能在辽西幕府内一展长才。”
杨士骧是明白人,知道李鸿章已经想通了前后关要。这才把周馥、张佩纶和自己三人托付到盛京将军衙门。此时见恩相老大人一脸期许的神情,忙道:“恩相,还是待和约大成、太后回銮之后再定此事吧?”
实际上,山东袁世凯早已跟杨士骧有了勾连,许了杨某人留任直隶首道。哼哼,跟李去当那个没有油水只有拼命的官儿,哪里有跟着八面玲珑的袁世凯好?毕竟荣禄府上早有消息传来,和约一成,增将兼任督促俄人撤军大臣主掌关外全权,更是将来东三省总督的不二人选。而老大人身后,自有袁世凯接掌直隶总督!朝廷将李焘家人留在京城,就是留了后手啊!
李鸿章点点头,看向张佩纶。
张佩纶此时显出了实诚的本性,忙恭声道:“佩纶就随大公子锦州一行吧。”
直隶总督幕府的两大红人,被倚为左膀右臂的张佩纶、杨士骧,此时的答话在李鸿章的心里,已经见了分晓!
听从李鸿章意思去锦州地,显然是把李氏一脉当成了自家人看待,可以不计功名利禄,与李焘博一个生死成败!而杨士骧托词不去,名为继续为恩相老大人服务,却是打着其他的主意,这一点又怎么能瞒过李鸿章呢?
如果杨士骧在几个月前如此说,李鸿章会感动,可是北京城里已经有人在诅咒汉臣魁首李鸿章早死,有人在酝酿利用袁世凯来对抗辽西李涛,有人在算计着战争后大清国新的权力平衡……这些,熟知李鸿章病情的杨士骧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对此有所思想!
这一所谓的托付,正是李鸿章的试金石!
庭院里桂花将放、桃树已残,而观景之人,此时却各怀心思,情绪大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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