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后退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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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活的战术在防御战场上并不能抵消武毅军火炮数量和质量的劣势,洋人的还击来得很快,快到有些出乎李焘的预料!看到憨厚而机灵的二柱子消失在火光中,他觉得热血全数涌到了头部,嘶喊一声“致远!”就连滚带爬地向砖瓦窑的废墟冲去,浑然不觉敌人的炮弹就在那里频频炸响。
“拖住他!”
聂士成的话冷静而简短,身形依然笔直,似乎这里没有生死,没有炮击。从太平天国时期投身湘军起,这位依靠战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老将,看似已然成为铁石心肠,却依然有着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能为一个小小的护兵而不顾生死的参议,着实让聂士成的心海掀起了阵阵波澜——这年轻人啊,将来会有多少热血的汉子愿意为他而舍命呢?
几名护卫应声快步赶上李焘,生拉活拽地将他扯回来,摁在炮队镜后的掩体里动弹不得。
“致远啊……”李焘捶打着身边的护卫,突然收住声茫然地看着天上西斜的太阳,发了一阵愣后又挣扎了几下,大声道:“放开我,放开我!给我发信号!”
一名军门亲兵立即把头上的大沿帽子揭下来随手一丢,油亮的大辫子三两下就盘在脖子上,寻了信号旗爬上废墟的顶部。同时,李焘暂时抛开了二柱子的生死,沉下心来观察阵地上的炸点,观察敌方阵地后的地形走势,推测弹道估算敌军火炮的放列位置。
铅笔在硬纸拍上“沙沙”地运算着,没有炮兵简解运算表和卡板的时候,一切都依靠他脑子里的知识来支撑。此时,敌人针对砖瓦窑子一带的猛烈炮火,被专心运算的李焘完全忽视了!就在他计算的时候,刚刚爬上废墟的那亲卫被一发炮弹连带着残砖乱瓦掀飞,聂士成的身边立时又冲出一名亲卫,向废墟顶部爬去……
“发信号,联络炮队营!”李焘看着手上的计算结果有些兴奋地大吼道:“七五炮准备!”
此时,第二名亲卫尚未到达废墟顶部,向反斜面后的炮队发信号需要他站到最高处,毫无屏蔽的最高处!
“大人,坐标!?”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压住了炮弹的爆炸声传来。
“二柱子!”正在往上爬的亲兵一声欢呼,引来聂士成身边的亲兵们更大的呼喊声:“二柱子!”同为军门的亲兵,朝夕相处下,他们之间存在着深厚的感情。
李焘猛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用手揉揉眼睛看向废墟后,爆发出一声喊:“二柱子,你他娘的还活着!发、发信号!七五炮,乙号作战面一号方位物纵深,远一千八百到两千米,左右正负五百,自由射击!”
二柱子没有复述李焘的口令,勉力站稳了身躯,一板一眼地发出信号。
聂士成凝望废墟顶部的二柱子半晌后,又别过头去,好一会儿才举起望远镜。不多久,头顶上呼呼声大作,正是武毅军的八门克虏伯七十五毫米野炮的炮弹掠过头顶,飞向敌军炮兵阵地!
老将的心无比的震撼!为自己身边年轻亲兵们的舍生忘死而震撼,也为李焘破天荒地用炮兵**兵而震撼!
闻所未闻啊!陆战战场,陆军与陆军的对战,在双方还在前沿僵持时,就有一方用炮兵打另一方的炮兵了!?尽管老将无法猜到李焘是如何想出这个战法,如何确定敌军炮兵的准确位置?可是他相信李焘,此时他奇怪地无条件相信这个年轻人!因此,带着期待和满满的自信,他看向敌军阵地后方。
远处,敌军阵地后腾起了硝烟,爆炸声却不能和身边的爆炸声相提并论。不过,洋鬼子的炮击力度在瞬间减弱了,逐渐地,洋鬼子的大炮几乎停止了射击!只有一些小口径的火炮还在零落地发射着。(此时,七十五毫米口径火炮为主力火炮,西方列强装备的新式重炮在一九零零年八月以前尚未投入战场)
砖瓦窑子废墟附近终于安静下来,前沿阵地上却传来震天的呐喊声!八国联军的主力俄、德部队终于投入战斗,接替溃退的日军,沿着辛庄——八里台土路展开,向武毅军的乙号作战面(标准坐标参照物为小石桥)发起最猛烈的进攻。
聂士成瞟了一眼冲向废墟的李焘,侧头对冯义和道:“传令姚良才,中路后营立即增援前营阵地,告诉所有兄弟,此乃生死之战,前进者生、后退者死!”
冯义和感觉出军门话音的变调,担心地看了聂士成一眼后,带了几名护卫打马就走。
海河、独流河在静静地流淌,她们在东南方快到入海口时才交汇在一起。而两河之间并不宽阔的旷野上,成千上万的男人们却拿着致命的武器冲向敌方,两股巨大的力量猛然交汇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碰撞声!这声音,令弱者胆战心惊,让勇者豪情万丈!

郝大姑和三妮子带着红灯照的“救护队”,跟着黄军医一路小跑着,从八里台小庙赶往砖瓦窑子一线。激烈的战斗、惨重的伤亡让武卫前军(武毅军)小小的军医局已经无法应付,只能招来其实早就等着的“红灯照”们。
三妮子背着药箱跑在前头,有了十多天的照顾重伤员的经历,她已经能够娴熟地清创、包扎了。此时,她没有胆怯地去哼唱红灯照辟邪的小曲儿,只想着能否见到据说在最前面指挥兄弟们打仗的他?要知道,他的伤还没好呢,离真正的痊愈还差着老大一截!莫名其妙的,这些天里三妮子就记挂着这事情。
砖瓦窑子已经成为冒着黑烟的废墟,不时还有炮弹炸响、流弹飞过。废墟前方大约二十米有个掩体,一架炮队镜就架在掩体中,镜子旁,浑身血污的李焘抱着身体逐渐冷却的二柱子,任由泪水横流却默不作声。
致远啊致远,为啥就给二柱子取这样的表字呢?沉没的战舰、离去的兄弟,他们都叫致远!中国啊,还要有多少个致远才能站起来?
不远处,老将还是肃然挺立着,身形还是如雕塑一般坚毅。
聂士成已经接过了指挥权,他能理解年轻人此时的心情,也为二柱子的勇毅感动。可身为一军总统,他不能表示出任何的情感波动,不能任由情感这个怪物在体内失去约束。仗,打到这个份儿是最关键的时候,只要小石桥北面的中路阵地能坚守住,能坚守到黄昏时,那么武毅军有着五个骑兵营(由武卫前军马队统领邢长春下辖的四营马队和各路抽调骑兵组成的突击营组成)、七个步兵营的后备队就能给久战疲惫的八国联军以致命一击,取得前所未有的辉煌战果!
“滚开!”
声嘶力竭的喝骂声还是吸引了老将的注意,他回头一看,李焘正瞪大了血红的眼睛看着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小丫头,双臂却紧紧抱住二柱子的尸身不放。那状貌,正是一副要拼命的模样。聂士成正在思量是否将那有些失去理智的年轻人赶回去休息,却见李焘的神情委顿下来,无力地摇着头道:“三妮子,你来干什么?为啥不早来?来,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
三妮子手足无措地看着李焘,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却忍住没掉下来。亲切的李焘和此时的李焘,她分不清楚谁是真正的李焘?却能看清楚他身上又是血迹斑斑,嘴角又有血丝沁出,还有,那个在他怀里的人确实已经死了。
聂士成大步走到李焘面前立定,沉声道:“李焘,放开二柱子!站起来!跟她走!”
威严的命令不容违拗,李焘猛地一个哆嗦,抬眼看到军门大人雪白的须发和眼里泛过的一丝温情,不由颤声道:“军门大人,二柱子他、他……”
旁边的三妮子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猛退两步,拉开与聂士成的距离。原来这个老人就是聂军门!这个老人就是妖魔化的、专杀义和团的聂士成!?
聂士成放缓了语气,甚至蹲下身子来拍拍李焘的肩膀,又将二柱子圆睁的双眼合上,叹息道:“唉……这沙场打滚的汉子,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死,无非是死个样子!二柱子,是条汉子!”
一名亲卫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人还没站定就扑倒在地,头上的帽子飞出去老远却不理会,而是高喊道:“禀军门,中路、中路顶不住了,总镇大人杀了前营帮带也不成,姚协台请求大人速调援军,速速发炮支应!”
炮,发炮!
李焘顿时清醒了,郑重地将二柱子的身体摆放在身边后,又俯身去看炮队镜。此时,聂士成要他下去的命令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
三妮子趁机唤人抬下二柱子的遗体,又去看李焘是否旧伤崩裂或者又添新伤。
“发信号!小石桥,近三十,左右一百,六零炮,三发连射!”李焘下完命令,这才带着些愧疚的神色冲三妮子挤出很勉强的笑脸道:“你、我没事儿,你回去,去小庙。打仗你不懂,这是男人的事!”
三妮子浑然不理,上下左右地检查着李焘,眼泪却模糊了视线,怎么也看不清楚这男人究竟何处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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