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1-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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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1
"我想过很多自杀的办法,不痛苦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要用一个特别大的塑料袋蒙在头上,这样,我既不会感到憋闷,也不会难受,氧气越来越少,我就会睡去,这样,我就永远不必醒来了。"
"你真聪明。"
"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想知道吗?"
"想。"
"求我。"
"求你。"
"你可以用煤气,你先痛玩两天,把所有的钱全花光,然后到厨房,把门缝和窗户缝都塞严,把煤气打开,然后你就睡觉,这样也会死。"
"这样也不错。"
"你以前想过怎么死吗?"
"我想过。""告诉我,都是怎么个死法?"
"把汽车开上高速,不系安全带,开到一百五十公里,然后撞隔离墩。"
"真缺德!你要是把对面的车撞到怎么办?那些车里的人也许并不想死。"
"我不这么干了,我听你的,按你说的死法去死。"
"我命令你,不许胡死一气!"
"是。"
"你要等到非常累非常累的时候再去死。"
"是的。"
"或者,你害怕治病太痛苦,也可以死。"
"是的。"
"还有――要是我快死了,你不要再看我,你要躲得远远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临死前,也许会很难受,但那对我来说,是最后一关,我过了关,就好了,而你却以后还要生活很多年,你看到我是那么难受,那么你就会感到,你还会想象我有多么难受,其实我并一定有那么难受,知道吗?关键是,你以后还有很多关要过,所以,你没必要那么早地知道过最后一关时是什么样子,最少,你会有好奇心吧?你总想自己尝尝吧?"
我点头。
"你最好自己尝尝,人生就是要尝遍每一关,我就为不能尝尝老年是什么样子而苦恼。"
622
"连接**与死亡的最好纽带就是疾病,疾病会把人的**慢慢消磨掉,但我有点遗憾,就是越过了中年和老年――你愿意替我尝一遍吗?"
"如果我能告诉你那是什么滋味的话,我当然愿意尝。"
"你也许能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
"祈祷,你一祈祷,我也许就会听见,记得吗,上次我就听见了。"
"但是,祈祷并不可靠,更多时候,我祈祷也没用。"
"笨蛋,试试,多试试,只要有管用的时候,就应该去试试,我说服你了吗?"
"是的。"
"你看,我就是这样,我要以理服人,我不命令你。"
"我愿意听你的命令,什么命令都愿意听。"
"那么,我命令你,从今以后,不要再想死的事,不要再想有关死的一切,船到桥头自然直,死这件事,一定要拖到最后再去办。"
623
"我命令你,不要为我痛苦,我的命令你听到了吗?"
"是的。"
624
"混蛋,你哭了,你为我哭了,你是多么可气呀,谁让你为我哭的?"
625
"我命令你,高兴起来,你必须高兴起来,我只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以后,你要永远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听到吗?"
"听到了。"
"如果不高兴,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是的。"
"但是,就是不高兴,生活也有意义。"
"同意。"
"为什么同意?"
"因为,那样,我们就可以追求痛苦。"
"答案正确。"
"追求痛苦令人更加充实。"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俩人都知道,不是吗?"
626
"你看到我病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
"是的。"
"你用什么办法对付?"
"我还没想出来――你有什么办法?"
"我为你想出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祈祷。"
"我说什么?"
"你说,让她好吧,说一万遍,说累了,你就会睡着了。"
"会灵吗?"
"下一次试一试,我告诉你,如果你为我祈祷,我也许会听到。"
"那么,我就为你祈祷。"
627
"今天夜里,全世界的人都猜不出,你对我是多么好。"
"笨姑娘,很多人彼此相爱的人都会很好。"
"他们比我们还要好吗?"
"总会有人比我们还要好。"
"他们比我们还亲吗?"
"也许会的。"
"我可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你去把他们找出来。"
"我到哪儿去找呀?"
"所以",她指指我的鼻子,"你的话不可信。"
628
"你会死在我后面吗?"
"会的,因为我要照顾你。"
她抱紧我:"你可以把我想象成别的姑娘,谁都可以,就是不漂亮的也不要紧,这样,也许你就能跟我**了。"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629
陶兰住院时的一天上午,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电视里是一个风光片,其中有一个在早晨的海滩上拍的长镜,画面上,水天相接,彩霞满天,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与陶兰坐在一起,就坐在海滩上,我们坐了一夜,终于等到了看朝晨的彩霞,她身上披着一件毛衣,腰挺得笔直,我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多么美的彩霞呀,你看,你看,它不是很美吗?"
当我意识回复,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的时候,一种完全无法的抑制的悲痛从天而降,我是说,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嚎号痛哭。
那是记忆里最可怕的一次痛哭。
630
当晚,我便做了一个不幸的怪梦――陶兰一直爱听萧邦,只在临死前,叫我给她放一张莫扎特的四重奏。
我开车去唱片店,路上遇到堵车,我跑上大街,拼命地跑,最后精疲力尽,我买到了唱片,回到陶兰的病房,她已经死了。
我进入停尸间,把耳机带在她的耳朵上,给她听莫扎特,那是她对我的最后一次请求,我永远不能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就是把她的尸体偷回家,我也要让她听一遍莫扎特。
停尸间很安静,犹如阴间,事实上,是我在听莫扎特,而不是她,我听了一遍,再听了一遍,直到有人把我从她身边拖走。
631
面对绝望,人是必须做点什么的,我当时做了些什么呢?
我写作,这是我的家长便饭。
我记下一些我的和她的只言片语,我认为,这些只言片语很重要,它们在世上存在过,因此,我认为,它们不应该与别的只言片语一样,从世间消失,因为我是一个作家,作家的工作就是留住一些只言片语,不让它们消失掉。
632
"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比如,爱情。"
"记住,这爱情不是对我一个人,而是对所有人,是所有生命的爱情,你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爱它呢?即使它不够好,你也只好爱它,因为它才是你惟一的。"
633
"死亡很容易,而生活下去却难得多,你不要怕困难,因为怕也没有用,你得坚持住,如果你都坚持不住,那么别人怎么坚持呢?"
634
"我听到你叫我啦――"
635
"舔舔我的嘴唇,不然它就会干,还不好看,还不软,你轻轻舔它,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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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碰到我,真是倒了大霉,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哭,还故意让我看到,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你这样一哭,连我都害怕了――我命令你,去死吧,反正你死后我会为你哭的,我一点也不怕你死――"
637
"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吧,命令我吧,说吧。"
"你把我翻过来,然后摸我的后背,把头放在上面也行,今天晚上,你要枕着我睡,枕哪儿都可以,你可以枕着我一只腿,抱住我的另一只腿,如果我的腿不够粗,我明天拼命长粗给你看看。"
638
"你的嘴还可以,我很喜欢,我不喜欢嘴大的男人,他们更像动物,我脑袋小,最怕大嘴男人,因为他要是想跟我亲一个嘴儿,我就觉得他能把我一口吞下去,再说,我的嘴大,作为搭配,一定要找一个嘴不大的男人。"
639
"鲜花还要绿叶扶,这点道理你不懂吗?我要是好看,就一定要找一个难看的男人,不然,我就有被他比下去的危险,笨蛋,这点道理你都想不明白,还当作家干什么?"
640
"其实我倒宁愿我的腰粗些,那样买裤子的时候就会很方便。"
641
"写作,就是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很多男人不会写作,他们就会像一阵轻烟儿似的从人世间飘过,你说他们可不可怜?"
642
"你要是写我,就一定要照实写,不要编,要不,我就不是我了。"
643
"再对我说说情话吧,说说吧,我遇到你,在你这里能够听到情话,真叫我觉得过瘾,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644
"妈的,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是谁?我告诉你,听了以后可别吓破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碎片,记住啦?我是风中碎片,我是和风捉着迷藏的碎片,我和风关系很好,不会相互谩骂,也不会打架,放心吧,我会随风而去,像神仙一样,你别跟着我,你太沉了,风可托不住你,到头来,也会把我给一起摔下来的――听到我的话吗?所以,你不许老想着跟着我,你一没出息,就会害了我,你不想害我,是吧?"她摇头晃脑地对我说着,人醒目,腔调也醒目,妈的!
645
"你与我**的时候,想谁都可以,只要你能与我**就行,而我,就只想你,我愿意这样。"
646
"你会在言情小说里写情话吗?"
"我会。"
"咱们拉钩。"
我们拉钩。
"你要答应我,把你的情话写下来,尽量多写一些,要是男孩子们看过你的书,都学会了说情话,那么以后的女孩就会爱听,听了就会很高兴。"
我们是这么一个拉钩法,先是彼此的小指相互钩上,然后松开小指,再把彼此的无名指也钩上,然后松开无名指,钩上中指,然后是食指,最后连大拇指也要钩一下,要是她觉得钩得好,那么就会让另一只手也钩一遍,然后是小指钩无名指,无名指钩中指,中指钩食指,食指钩拇指,总之,如果想钩的话,就会没完没了地钩下去。
647
她清醒时,也喜欢自己,有时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我是说,她是个自恋狂,她说,她不能干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她要对自己负责,她还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会对不起,那么,她就能同样对不起别人,她还对我说过一件事让我印像深刻,那就是,当她是处女的时候,经常为把第一次献给谁这件事而担心。

648
我们也曾经联手与她的病做过斗争,突然间,我们就做出这个决定,向她的疾病宣战,她决定,她在清醒时决定,不服从疾病的安排,她决定殊死抵抗,她要我帮她。
649
战胜弱小的对手叫做恃强凌弱,叫做欺负弱小,欺负者总把自己说成与被欺负者实力相当,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欺负者在骗人,骗人是可耻的,但是,在人世间,可耻者最终竟能得到认可,得到人们的相信,得到一种虚假的光荣与正确,这是荒谬绝伦的,对此,人们漠不关心,人们喜欢像蜜蜂一样挤在一起,酿制欺骗的蜜糖给自己,人们喜欢假象,喜欢挤在荒谬的尘世之中,以耻为荣,嘲笑弱小的真实,在人们眼里,真实毫无必要,而虚假才是人生的解毒剂,它使人生看起来没有那么艰难,人们喜欢及时行乐,对可怜而愚蠢的乐趣津津乐道,人们就是这样,人们总是这样,人们视真实为毒汁,视他人为毒汁,人们彼此相互看上一眼,然后纷纷死去,人们怨毒的目光在世上久久游荡,人们知道一死,人们假装视而不见,人们知道一种最终的安慰,那就是,人人都会一死,迟早一死,冲动的时候,人们但求速死,懒惰的时候,人们希望把一死拖到最后,人们并不知道,最终,他们会如何,人们的理想多半是现实的,人们喜爱做有关现实的清秋大梦,一旦梦想成真,人们便像大醉一场般的愉快,人们追求那种片刻的愉快,人们就是这样。
人们叫我看不起,我再次说,我看不起人们这样――人人自欺与自欺欺人。
650
因此,我不回答人们的问题,那些急切而神经质的问题,我一个也不回答,人们应该自己想想答案,每个人都应该想想,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答案,但人们不想,只是在世上现存的几个贫乏的答案间转来转去,更多的人,对问题与答案毫无兴趣,他们嘲笑哲学家,编出有关哲学家的笑话,人们宁可花费时间来写作"市场上的斯宾诺莎",也不去问问斯宾诺莎为何如此,人们对虽生犹死的人没有兴趣,人们紧抱假象不放,那是人们的救命稻草,人们在沉没的时候,手里仍然死死握住那一钱不值的救命稻草,人们就这么一点本领。
我蔑视人们的可怜与软弱,这一点,我已开诚布公地说了多次。
651
很多人走上讲台或舞台,向别人说话,说废话,说连篇废话,但人们爱听这些发言,人们不仅爱听,还自告奋勇地上去讲,人们以为那就是勇气,我不同意这种低贱的勇气,除此以外,人们还忏悔,说自己日益平庸,人们以为,说完之后,就会大吉大利,就会心安理得,人们在扯淡。
我一点也不同意人们这样,即使在我视高尚为粪土的时候也不同意人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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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勇敢的人们,勇敢的人只从事一项事业,那就是追问,他们是职业追问者。
追问什么?
追问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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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就是冒险,就是试图认识自己与别人的生命,这是生命二字的意义,这是人担负的真正的生之使命,追问把人的精神与**合二为一,令人绝望,绝望是追问者的战歌,追问者唱着这首战歌奔向追问的战场,与大言不惭的无知以及懦弱的愚蠢战斗到底,当追问者的战火燃着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会被照亮片刻,追问者烧完自己,人世间恢复欣欣向荣的黑暗,黑暗举杯庆祝胜利,当然,黑暗总会胜利,邪恶的黑暗无往而不胜,这是人生第一定律,我为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忧伤,我为追问者掩埋尸骨,用手擦净他们的墓碑,用残花败柳来寄托我的哀思。
654
可以肯定,陶兰沐浴在爱火之中,不能自拔。
还可以肯定,陶兰无法逃脱。
更可以肯定,陶兰被爱一劈为二,无法合一。
我为她心碎并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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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唱起战歌,我哼唱绝望,我低声哼唱,然后,我拉着她,或是她拉着我,我们义无反顾地投入生之战场。
陶兰说:"让我有去无回,让你不要伤心。"我说:"让我们在一起。"
我成天疯疯癫癫的,但即使像我这样一个疯子,也要把她照顾好。
656
第一战是祈祷。
这是陶兰的私人意愿。
通过祈祷,我们请求对手的怜悯,我们说出我们的愿望,请对手放过我们,我们仍未爱够,还想相爱,我们要我们的爱完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令人难过,现在,她时常认不出我,在她认不出我的时候,我们无法相爱。
657
第一战打响的时候,我不送她入院,我来治疗她,除了按时服用规定的常规治疗药物,我能用什么治疗她呢?
她说,用爱,用爱来向冥冥之中的力量祈祷,于是――我们分别祈祷,各自祈祷,我们也一起手拉手祈祷,我们还相互拥抱着祈祷――让我爱,使我爱,给我爱吧――因为没有爱我就会死,让我最深地爱吧,让我最狠地爱吧,让我的心狂跳吧――让奇迹出现吧!
我们曾通宵达旦地狂热祈祷,直至晕炫。
有一次,奇迹似乎出现了――我看见上帝用他光明的手,摸着我的头和她的头,告诉我,你们将有一个孩子。
于是,我们**,夜风中,我们将死未死的骨头相磨,发出锒锒之声。
但是,奇迹没有出现,不久,她再次发病。
658
最后一次祈祷发生时,她已病弱不堪,拒绝食物,拒绝一切,她神志模糊,骨瘦如柴,说话缓慢,痴痴呆呆。
但那时候,她还有自己的意志,我记得她指着阳台上的盛开的雏菊我说:"你说这些花会感到痛苦吗?"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感到它们会痛苦,像我一样。"
后来,我去厨房为她做饭,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她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对我要她吃饭的请求毫无表示。
我不愿打扰她,让她陷入沉思默想。
我知道,她的精神在一点点崩溃。
我忍不住问她:"你在想什么呢?"她回答我:"你不会懂,等你快死的时候才会懂。"
但是,忽然之间,她便陷入悒郁。
当我叫了几声,她不回应的时候。
当我摇动她,而她对我不理不睬的时候。
当她恶狠狠地瞪我,并用脚踢我的时候。
当她毁坏东西的时候。
当她毁坏自己的时候。
总之,她一陷入悒郁,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我看不下去了,我跪到一边,为她祈祷,我祈祷她能顶住,不松懈,我盼着她能挺过难关,我祈祷疾病不要再折磨她,放过她,我企求世界上一切能听懂我祈祷的力量,那分布广泛无迹可寻的力量,那些神秘的有同情心的力量,我请求他们站出来,帮助我,我不停地祈祷,泪如雨下,很长时间过去了,我站起来去看她,见她仍未好转,我再次跪到她身边,我决定自己帮助她,帮她过这一关,帮她使劲儿,我拉住她的手,就像我们平时那样的拉法,我不再流泪,而是看着她,让我的力量转到她身上,我使着劲儿,一直使着劲儿,我越来越坚定,我要与她一起忍受苦难,但是,这一切仍然没有用,因为我不知如何才能把我的力量传给她,我只好想象那邪恶的病魔正与她搏斗,而我一次次冲到他们中间,护着她,不使病魔伤害她,但是没有用,我再使劲儿也没有用,因为她仍未好转,我感到自己一次次被病魔踢了出来,可我很倔,我什么也不顾,只要能,我就与她一起使劲儿,我陪着她,至少我能陪着她受罪,我抓紧她的手,直到她的骨节发出轻响,我再次开始祈祷,希望病魔折磨我而不是她,可是一切都没有用,我们爱情的魔法无法与强大的未知力量斗争,我们再次失败,她没有任何改变,我仍不灰心,咬紧牙关,一心与她在一起,我不能死心,我不能退却,最后,我只能想,我们是在一起的,我们在一起,无论是受罪还是别的,我们总在一起,但是,我们在一起也没有用,我们是在一起,我们陷入绝望之中,毫无办法――是的,毫无办法,惟一的办法是,我们寻求解脱,同归于尽,一起毁灭,我是如此渴望我们在此刻一起毁灭,我认为那很值得,但我却记起了她对我说的话,她不要我死,她要我照顾她,她要我在她死后,在一个亲人也没有的时候死,我一时冲动,答应了她,我对她发了誓,还勾了手指,我不能骗她,我得信守诺言,我得坚持住,我就只能坚持,虽然我知道,我不过是在坚持绝望罢了。
我看着她,我一再看她,我不愿再看她,我感到,我感到可怕,我感到那么可怕,比死还要可怕,我知道,可怕的不是死去,而是我们在死之前失去了爱的能力,可怕的是,我们忘记了美好,忘记了让我们想活下去的理由,我们再也认不出原来的一切,可怕的是,人们永远认不出美好的事物,可怕的是,人们以为,人世间没有美好的事物,可怕的是麻木的生活,可怕的是人们辨认不清那麻木是多么可怕,可怕的是,人们不再把美好的事物告诉别的人,而任凭别人麻木下去――亲爱的,心爱的,你已认不出我,我也认不出你,我们面对面,你就坐在我面前,我们中间没有爱情,我们中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们变得毫无意义,我们活得毫无意义,我们就是两个空壳,会发出声音的两个空壳,就像世上不再有光,我们被黑暗吞没了一样,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就是被黑暗吞没了我们也不怕,我们也能手拉手,一起去寻找光亮,但是,那爱情的对手是那么强大,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很强大,我能感到那种强大,因为我感到,在我们被黑暗吞没之后,又被绝望给吞没了,我们已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不是存在,而是空虚,我们是彻底的空虚,我们现在就是彻底的空虚。
659
第一战,大败,结果是,我放弃希望。
我把她送进医院。
然后是第二战。
660
第二战打响的时候,我拿起纸笔,开始写作,我要单独打这一仗,面对那种未知的深刻有力的对手,我决定,我决定把一切记录下来。
我为她写小说,写诗,写日记,写一切可以用文字写的东西,我记录她的一切,我成天写,哭哭泣泣地写,我每天睡眠时间很短,刚一入睡,不久便会突然惊醒,像谁用鞭子抽了我了一下似的。
但我仍坚持写,为陶兰,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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