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朝堂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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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了拉银裘,宽大的兜帽挡住了侧面吹来的风雪,前方水天之间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车船分水前行,日夜不歇,终于在年关之前回来了。
天寒地冻,触目之处尽是灰白。我站立门外有些时候了,感觉手脚麻木,正思回舱,忽见高远处一灯微光,漫天大雪中动人心魄,是燃灯塔。耳边似闻人言“……我将于塔下再迎你回京”,眼中微觉湿意,水路尽头,这风雪中屹立的高塔是来迎我了。眼光不由搜索沿岸,数尺之外,只见雪雾,不见其他。
“老师进房吧!船马上靠岸了。”少华一身紧身锦袍,束发不着冠,仍是精神抖擞。我嗯一声,同少华回转房内,为他让座。荣发从外进来,连声喊冷,将棉布套着的小暖炉送到我手中,又张罗着热茶,他将茶水摆到桌上,冲我微眨眼睛,随后退出门去。少华坐我对面,我见他有些局促,便端了茶慢慢道:“这就回京了,此番江南巡查有所感慨,不知芝田怎么看?”少华端坐,目光不离我身,他想想说道:“门生只觉江南富裕,民众从容有礼,不如北人豪气。”我笑道:“说的是,新政在江南实行一载有余,虽有成效,但南北民风不同,北地行此策未必能这般顺当。”少华道:“老师必有好法子,门生是一介武夫,恨不能为老师代力,若有差遣,只管唤了门生去。”我点头,感觉车船振动,便站起推开船窗,只见风雪中一队人马伫立在渡口,白雪朦胧中高大身影虽是面目模糊,却至为熟悉。我回过身来,笑吟吟道:“未必是什么好法子,但有些事是必得做的。”
我放下暖炉,走向门口,招呼一声:“我们出去。”少华迟疑道:“老师,老师小心受寒,门生有一副猞猁手笼,老师等一会儿好吗?”我打开房门走上船板,寒风飞雪迎面而来,少华抢上扶我,我按住他手,笑道:“套上手笼便拘束了,我立的住。”
另一侧皇上领着权公公正过来,我与少华施礼。皇上叫免礼,道:“正要来看你,明堂不要在外面呆着,一会儿直接上暖舆,芝田你去看看迎驾的车马。”少华低头接旨而去。
回到房内,皇上走到窗前,伸手在古琴上拨动了几声,我注视背影,心中默念琴曲。皇上低头道:“何时再聆知音曲?”我慢慢走到他身边,看他道:“抱愧辜负东君意,愿将清商谱新曲。”皇上抬头,对视一时,他眼中神采又现,对我道:“无情谁似明堂,朕只能……为卿理弦,不惜歌着苦,但伤知音稀(引自《古诗十九首》之《西北有高楼》,汉无名氏)。”心中悲喜之感,却似有一块石头放下了。
走下车船,渡口一片皆白,雪中人马齐齐跪倒接驾。皇上叫起,回头看我一眼,登上玉辂车。勇王送我到暖舆,对我道:“回来就好,车上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我微笑点头,隔窗接过荣发递来的暖炉,道:“王爷辛苦,京中两位老相都好吗?”勇王摇头道:“身子还好,近日接旨数道,有些拿不定主意,等着你回来呢!”风雪中军士上马,勇王为我关上车窗。马啸车动,我暗自沉吟,朝堂已有轻风微波,战乱平息,是到风浪涌起的时机了。不为朝廷百姓多思谋福,只知探究于猜疑俚语,难道我郦君玉便由得你们中伤?
踏进弄箫亭,见牙床换了锦被,芸窗覆上厚帘,绣墩彩垫、镏金兽鼎,暖香弥漫一室。我转身对素华说:“还是家中好,夫人还好吗?”素华为我脱去裘服,拉我坐到床沿,忍不住抚上我的脸庞。她嗓音凄楚,泪珠含在眼中,对我说道:“小姐瘦了。”我笑道无事,荣发一旁整理衣物,急道:“相爷一场重病,几乎人事不知。”我阻止不及,忙安慰素华。素华道:“寄出家书便后悔了,只怕添了小姐的烦恼,这次回来可要改了熬夜的习惯,荣发你看着他。”我见她着急,便含笑应下。
“相爷,勇王爷来了。”荣发从房门处回身禀告。素华道:“都是夜里了,相爷还未坐稳当呢。”我起身换衣,道:“姐姐宽心,我去去就回,等我回来告诉你江南的好景。”
推门进入前厅,勇王站起,因想路上未能好好进食,我便嘱咐荣发上些酒菜。勇王道:“打搅明堂休息了。”我请他坐下,见荣发关门退出,回过身来着意看着青案另一侧之人。木门厚帘挡住了室外的风声,晕黄灯光下一贯嬉笑的脸上显出了温和的颜色,双目却见凝重。
相互问候几句,又言谈些出京后的见闻。待荣发端上酒菜,我举杯敬他,勇王酒到杯干,却不动热菜。我玩笑称相府待客简陋,勇王放下酒杯,抬头道:“明堂还是少饮些,我,管不住自己……圣旨我看了,触动豪门利益的新政不是几年可成的,前朝也有变法,几个有好下场,明堂你何必……”
我沉吟看他,圣旨中并未明说,以勇王之敏锐,已经看出其中奥妙,朝中还有许多心思活络的官员,私议之声怕已有之,不过这未出我的预料。感念勇王的关切之情,虽觉对面来的目光有些沉重,我仍是接上,语意轻松道:“王爷好眼光,君玉是有行新政的打算,前路种种困境已有准备,还望王爷助我。”他瞪视我一时,终于道:“你先说来听听。”
荣发添过几次酒,案上烛火荧荧,我目视眼前轻烟成形,缓缓说道:“这些只是君玉的设想,施行起来不会快,可能会先在京都之地试行查看,其实也非新鲜举措,一步迈过去了,可能就是另一番景象。”勇王道“初行种种尽管明堂作了安排,我还是担心朝野阻碍势力。”我昂头呼气,视他道:“两鼠斗于**中,将勇者胜(引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勇王叹道:“素知明堂之能,再未想还有这等男儿豪气。”我侧头看他,嘴露笑意。勇王忙道:“不,不是说你……这个。”他打了自己一嘴巴,荣发低声嬉笑,我道:“如今正是时机,只要能走过第一步,下面的路就好走了,我便是放手也不致遗憾。”勇王掌击桌面道:“好!既然明堂有此雄心,我当尽力相助。要不,御前公议由我先提出如何?”
我摇头道:“行新政是丞相职责,应由我来承担,得王爷相助君玉已是感激不尽。”勇王微微叹息,道:“来时就知道劝不动你,我虽愚钝,希望在明堂需要时……能帮得上忙。”
见我欲谢,勇王止住我,问道:“在朝堂上以何种名目提出?”我道还未想定。勇王皱眉思索,忽道:“不如以劝戒百官勤政之名公议。”我称好,笑道王爷熟稔官场果然不同。勇王道:“正是太熟悉了,才不把它当回事。未想到在官场之中能遇上明堂,倒也不能说尽是无聊无趣之事。”
荣发近前问我可要添些热菜,勇王叫声不用,说是这就告辞,让荣发府外去招呼车马。我心知他还有事,待荣发退出,端坐看他。勇王低头道:“只为提醒一声,太后提及召见你的老父母,又问相国为何不接回亲生父母,是我借事岔开。”我一呆,随即称谢一声。后宫未可小视,却不能用对付少华的法子应付。我为廷相,各方面仔细一些,她们未必有隙可乘。
相送勇王出府,相府灯笼的微光难以及远,光晕所到之处惟见鹅毛般的大雪密密落下,只片刻各人的身上都覆了雪花。从人牵过马匹,勇王接过缰绳,回身笑对我道:“原先担心明堂难当风雪,这回还是我借光指路。”他一拱手,跃身上马,数人相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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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一阵,腊月二十后内阁部司封印,百官也消闲下来。相府中各处装饰,安排了祭祖的时辰。我陪同岳父母和义父母拜祭行礼,余时与素华半水园踏雪寻梅,对于请宴多以身子不爽推辞,只去忠孝王府和几个交好的同僚处回礼拜访,也是短时停留便辞出。
一日清晨,我扣好衣襟,让素华给我拿上裘服。素华边为我整装边道:“不在家好生歇着,一早又去哪儿?”我道是去阁中看看,午前即回。走出弄箫亭,晴天初阳之下,积雪严严实实覆盖了园中各处,只有房前的石阶小径有清扫的痕迹,官靴踏过半水园的积雪地面,踩雪声在四周寂静中分外清晰。我微微沉吟,年前在殿上宣读劝百官勤政书,我借机微露新政之意,附议者不少。大殿之上,我逐一看过闪烁不定的目光,哼!不敢当面违我,那我们便等上一等。今日雪止风停,空气仍是冷冽异常,沥水阁前冰封的湖面未有解冻的迹象。如今正是歇朝之际,好似寒冰封住暗流,我却不能坐等冰融雪化。
石坊前下轿,我踏雪走上台阶。荣发掀帘让我入内,低声道:“不知茶水房的老顾在不在,我去给相爷泡杯参茶来。”我嗯一声,外房无人,不知内阁留值的人员去了何处。正思往厢房走,忽听里面传来话语声。
是赵子轩略显尖细的嗓音,只听他道:“告诉你,你是没瞧见相爷在大和殿上的威风,有什么好犹豫的,咱相爷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这几本册子拿牢了,对着把稿子写好,到时候我先给你改改。”另一声道:“赵大人说的是,多谢大人关照下官。”
我抿嘴忍笑,轻咳一声,便去掀开厚帘。赵子轩抬头惊讶道:“大冷天的,相爷怎么来了?”见他二人行礼,我点头道:“过来看看这几日的折子,衡卿辛苦了。”
内阁小吏行礼后退出,赵子轩殷勤搬过这几日的奏折,我坐下翻看。合上折子,我问道:“京内奏事不多,衡卿以为如何?”赵子轩笑道:“下官想着是正各自琢磨呢!老说内阁是光动嘴不动手的衙门,让这帮老爷们看看,我们给他做了多少底下活,不动脑子干得多有什么用。”我道:“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引自《论语》,意为居心恭敬严肃而行事简要来治理百姓),我之本意不过如此。”赵子轩欢喜道:“相爷当然是为他们好,只不过是有些榆木脑子闻弦歌不知何意。”
又询问了各地灾情和赈济事宜,赵子轩回话清楚,我夸赞几句。荣发送上参茶,我让赵子轩自去,说是写几份书函,一会儿交与他,务必快驿送去。荣发案前磨墨,我提笔略思忖,落墨书成,在信封上标好名姓,整理起身。荣发道:“相爷,方才经过庭院时看到后园的红梅都探出矮墙了,我们去采些送给夫人好吗?她喜欢这个。”我见他兴致,便应下。
赵子轩接过信函,对着熊浩等封疆大吏的名姓微露惊讶之色,却无多话,利落辞去。我自入阁,与外臣甚少公文外往来,此次,防范与未然吧!小处过于慎密或许与本性相关,这好像也是暗中诋毁的言辞之一。蜀相一生谨慎,功垂千古,难道也是闺阁作风,真是小人之见。
后园的梅花果然开得好,疏落有致,凌寒飘香。我走过几步,在一株老梅下观赏,荣发挑练着**,远远还听得他欢喜叫唤的声音。又是白雪红梅,雪影梅魂眼前景、辗转难抛旧时意……我走出树影,向前行去,正待叫上荣发回府,忽听一声断喝:“何人在此喧哗?娘娘在此,惊动凤驾该当何罪?”
脚下略顿,我随即稳步上前。荣发已经跪倒在地,手中还握着几束红梅。南苑角门处两名守卫军士持械探出身来,见我走近,忙过来躬身问安。我点头,只听南苑内传出圆润的声音:“是郦大人在此吗?本宫有礼了。”
我眉头微蹙,走到角门口,行礼道:“臣郦君玉见过娘娘,下人不慎,还请娘娘宽恕。”身前有衣衫悉索之声,那声音微微扬起:“郦大人请起,本宫偶到南苑,竟能遇见相国,是本宫之幸。”
我站起,双手垂于身侧,平视眼前之人。数个宫人之前站着一位贵妇,画黛弯蛾,粉面桃腮,明黄的锦缎袍子衬得身形窈窕修长,正是皇甫后。她手中也拿着一枝红梅,***繁复,娇艳异常。见我注目梅枝,皇甫后低笑道:“皇上爱这儿的梅花,今儿陪圣驾到此,采摘一枝,给南书房添些趣儿,让郦大人见笑了。”我微吐气息,侧目扫过南苑沿墙一片红芳斗艳的梅林,回眸道:“已是百花消尽时,傲雪凌霜第一枝,梅乃花中君子,娘娘慧眼。”
见对面之人无语,忽而感觉狭长的凤眼中一闪而过的哀伤,我心头一紧,行礼道:“不敢打搅圣驾和娘娘,臣告辞。”皇甫后随即开言,语音未见有异。她道:“听说相国南巡途中身子不适,不知可大好了?”我道已经痊愈,又谢娘娘赐药。
“郦大人是朝廷栋梁,是……千金之体,万不可有何闪失,皇上太后也时时记挂着。”皇甫后略垂了眉道,面色如常。收回目光,眼中余光可见荣发仍跪在雪地里,心中丝丝怒气逐渐升起。我侧头道:“君恩深似海,民情大如天,臣何能贪恋残躯。”见她有些失神,我俯身行礼:“臣向娘娘讨个情,小童年轻不晓事,雪地里跪久了会落下病,臣代他请罪了。”
皇甫后笑道:“相国真是心细如发啊!让他起来吧!这位想必是大人府上的,大人既是喜欢梅花,本宫手中这枝也送于你吧!南苑的品种怕更名贵些。”我微微一笑,南苑花虽好,我郦君玉却不会为它屈膝。我道:“宫苑梅花不是凡品,合该贡到圣驾之前,臣不敢领受娘娘赏赐。”皇甫后似笑非笑:“相国真乃识礼之人,少华有幸常得相国教诲,本宫代弟弟欢喜。”
我微笑道:“忠孝王勇武过人,只是尚欠磨砺,经过几次教训,倒是明白尊师重道的道理。已是高位之人,孰轻孰重应能辨别,行事前多思量对他没有坏处。”皇甫后道:“相国说得是。”
寒冬之际,原来枝叶繁盛的南苑虬枝张扬,远远可见厚雪覆顶的殿房宫墙。一名宫女从小径小步而来,近前后回禀:“皇上请娘娘过去。”皇甫后展颜对我道:“相国可要随本宫去见皇上,歇朝之时能见到大人,皇上想必欢喜。”我行礼:“臣恭送娘娘,若有要紧国事臣当递折求见。”
艳丽的宫裙在雪地中行远,我叫一声荣发往回走。内阁后园仍是一幅冰雪少人的静景,荣发走在我身边,边咳边道:“憋死我了,大气不敢喘一口,相爷,皇甫小姐和以前很不一样啊!”我站住,接过他手中的梅花道:“去揉揉自己的膝盖,麻不麻?”荣发蹦跳几下,笑道:“好多了,相爷拿着花儿,好像以前在家中的样子。”我将梅花塞回他手中,道:“再不会和以前一样了,岂止皇甫小姐如此,我们走。”的af
荣发向前快行数步,手摇树枝欢笑,回头对我道:“相爷,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样子。”枝头的雪雾蒙蒙落下,前方的小路仍能看清,鹿靴踏雪轻捷,身后南苑离得远了,我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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