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的大门轰然关上，随着礼官的唱礼，礼乐声声中，我带领众人拈香上祭圣人之位。礼毕，我回过身来，略整冠带，侧头道：诸位生员，本相禀遵圣意主持秋闱，为国选材不敢有何私心，苍天在上，此心可托日月，希望诸位尽展才华，来日可为国家栋梁。千余名士子齐声领命，我站于贡院堂前，看着眼前齐齐站立的老少士子，心生感慨，两年前，我也是此中一员，似还能感觉当日单薄身躯下的忐忑心情，如今五须松青石板依旧，贡院的斑驳红墙仍是蔚然庄严，我却是紫袍玉带帝都为师，耳中闻得礼官刻板的音调宣读考场通则，眼光转向远处，云淡风轻，秋色在不觉中高远了天空。
贡院的日子显得漫长，十余日不能与亲友见面倒还无事，只是才认了父母，一道高墙慈颜相隔，想母亲也是如我这般日夜念想吧！窗外暖阳下，老槐树的小***静静飘落，点点的嫩黄铺在地面、窗棂，一只小雀儿从树上跳跃几下，飞到我的案前。我扬起了嘴角，却不敢稍动，注视着它圆圆的眼睛，小雀儿与我对视片刻，在翻开的书页上啄食数下，展翅飞出窗去。我嘘了口气，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到身前书册上，“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书角边上是我的行书字体“宠辱身外事，冷暖我自知”，我轻轻抚上脸颊，仍似有奇异的感觉，心中默叹一声，既然不愿脱下这身朝服，陷于情感实是自误，父母亲情能重得已是意外之喜，奢求其他怕是情理难容。眼前仿佛又见朝堂上如秋日阳光般的笑容，琉璃座上传来清朗话声：郦卿才学出众，品性纯良，堪为国学主考，今朕委卿重任，还望爱卿勿负国家……和寡人。窗外的槐花如雨般的落下，再怎样，这般的知遇之恩……的5c
静夜孤灯下，我慢慢翻看整理完毕的文卷，日间生员们都已整顿行装回去了，十余日来，贡院这才显出从未有的空寂，远处传来巡夜者嘶哑的叫更声，三击更鼓动人心魄。明日就该回朝复旨了，想我自及第以来，一直忙碌朝事，文章丢之已久，此次选材，不可让人笑了状元出身。我将为首的两篇再比较一番，文辞立意各有优胜，于瓒，于雅夫，浙江衢州府常山县人，年近四十，好一个文辞通达，品性刚明的老名士，承平久了，朝中正需要这样的刚正之人，我郦君玉虽是文弱书生，却非迂腐之人。放下笔，我揉揉发胀的额头，走出门外，夜深单衣觉寒，清冽的空气却使人清醒，我抱手胸前，仰首闭目感受这静逸，独处的日子还是很让人留恋的，出了贡院，怕不能如此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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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司礼监高声唱旨，我携了十八卷排名在前的考卷跨步走进大和殿。御座前行礼起身，权公公接过我手中的文卷送上御案。淡淡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琉璃座前，朝堂静寂，偶闻老臣的低咳，我微觉奇怪，只听权公公低唤声皇上，抬目正遇上前向而来的目光，皇上道：嗯！郦卿辛苦了，且回班内，待朕看看这卷首的文章。我回班站好，身旁岳父皱眉看我，我心知有事，眼光扫过对面，勇王冲我挤眉，少华脸上却是焦急之色，闪烁目光中竟还有一丝难掩的喜意，莫非母亲泄露我的消息与他，仅十余日，难道有了什么变故。
正自沉吟，忽听皇上道：郦卿眼光确实独到，今科所得人才品为上，才也佳，爱卿慧眼识人，实为名相风范。我出班谢恩，皇上从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笑道：郦卿决断朝事素来清明，朕手中有初九忠孝王上的秘本，难以裁决，请爱卿看看，为朕释疑。我心中一顿，果然是少华，他，他怎地如此糊涂。接过权公公交与的奏折，我凝神细看，心中的怒气渐渐积聚，好个不分轻重的忠孝王，就算从母亲那里得了信儿，怎不与我商量就冒失上本，好歹我郦明堂还是你的老师，是少年心性莽撞，还是仗你王亲势大欺人，我这边还未出得贡院，你就在朝堂之上胡言乱道，说什么吾妻乔装非得以，此生愿为报妻恩，你就是这样来报恩的，我郦明堂岂是由你藐视的，今若稍假辞色，再休言立足朝堂，我倒要看看你这门生有无真本事来对付我这当老师的。
我合上奏折，挺直了身躯，抬头目视皇上道：此本所言之情臣非首次听闻，但拿这无凭无据的事儿上奏朝廷，臣实不解，敢问皇上可信？皇上笑道：忠孝王所奏朕也奇之，然依本上所言，卿已认过父母，孟相亦言是，可叫朕难以决断了。我还未答，岳父上前奏道：皇上容禀，忠孝王此本荒唐，明堂是老臣亲招的女婿，是男是女老臣还会分不清吗？我低声唤岳父，向皇上道：臣请求向忠孝王问询详细？皇上应允。的41
我侧过身来，目视少华，他蹙眉对上即垂下目光，随之上前行礼，口唤老师。我静穆片刻，开口道：芝田，老师就在你面前，你再认一下，我可是你的妻子孟丽君？少华不敢抬头，低声道：我……门生……岳母提点，老师探病认亲，门生以为再无错的。我唇角上扬，眼光扫过两厢神态各异的文武百官，对上父亲焦虑的目光，走上一步，拱手为礼：孟老丞相，下官实是冒昧了，当初被邀到尊府医治老夫人，认亲一事事出有因，只因下官被点主考入场，不能及时明说，还望见谅。父亲迟疑道：郦大人是……老夫真是糊涂了。
我眼角见到皇上斜靠龙椅，一手支额面露微笑，心中微觉不快，只将微笑现于脸上道：老大人那日也在房中，情形当还记得，老夫人之病乃是思女成疾，见了下官后意外受激而昏倒，病人眼前危殆，下官虽非圣手，医者割股之心还是谨记在心的，下官在忠孝王府见过孟小姐画像，因想小姐面貌与下官相似，原为尽快唤醒老夫人，未多考虑就近前相唤母亲，老大人一家喜动颜色，老夫人随之清醒，精神竟好得多，下官只道先错认几日也无妨，待得病人体健后再说明，谁料想次日即入考场，更未料到还被人错认妻子，今日说明，还望老大人原谅当日之错。父亲道：这个，当真是……岳父怒道：兰谷兄，小婿是好心，你当真糊涂得连自己女儿都辨认不清了。勇王哈哈笑道：我早说了，明堂怎会是孟小姐，谁见过这么厉害的大小姐，谈诗论文你们谁胜得过他，处理朝事谁能替得了，我们的郦相爷不过就是相貌娇柔一些，让你们这帮人整日的疑神疑鬼。
众人议论，皇上说一声：众卿休要喧闹，忠孝王，朕听了这许久，郦卿之言甚为有理，你可是错认了。少华跪倒御座下道：小王绝非故意冒犯老师，岳父妻舅多次言及老师形貌与孟小姐一般无二，就是口音字迹也都相仿，岳母病重，老师不忍才泪下认亲，因惧触犯朝律不敢明说，小王家中有孟小姐自画像，若说世上有相似之人，再无这等神形丝毫不差的，还望皇上明察。我惊怒看他，无奈听得皇上惊喜之声：是自画像吗？可取来让朕一观。少华回道：臣即快马回府取来。皇上笑道：不须劳动忠孝王，权昌，你带人到忠孝王府将画像好生取来。
各人回到班内，我不愿再看少华，听得岳父低声安慰，微笑点头。上方皇上问询未决的朝事，几个官员出班回话，我似听非听，心中实无兴味，少华此举我虽不惧于他，画像一旦公之于众，怕是朝野疑心再难退尽，此番当朝作态，父母家中也不能回了，他难道还不明白我不愿此时改装，再三逼迫是何道理，竟丝毫未将我放在眼里吗？
权公公殿外高声复旨，众人皆回头，权昌高举画卷入殿呈上御座。眼见众官员翘首，也有偷眼瞧我的，我平视琉璃座，不露喜怒。皇上御座上展开画像，他不动声色细细观画，底下低语不绝，见他唇齿微动，我心知是留意到了那首诗句，良久后唇语终化为笑意。
皇上眼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问少华：忠孝王，这当真是孟小姐的自画像？少华出班道：是小姐离家前自描形容留于父母，岳母到京后赠予少华。皇上叹道：画中佳人似非尘世中人，这位孟小姐竟是个丹青名家。少华急道：小王问过岳家，皆道小姐相貌还胜丹青。皇上道：虽说是看着与郦卿有些相似，可男子女子行事态度还是不同的。少华道：孟小姐男装离家，立志考取功名，她……她出门已久，早疏闺仪，还望皇上念在少华一片痴心，成全我们夫妻。
皇上笑看我道：郦卿，忠孝王确是痴心人，你看呢？我出班行礼，道：皇上，臣有话说。皇上道：卿有话但说无妨。我整整前襟道：臣深感忠孝王爱妻之情，却有些忧心他思念过甚，臣是他老师，惭愧平日教导不够，论起来朝中新行历法还是微臣整理的，臣若随他的糊涂想法，岂不是乱了我朝的纲纪。少华抬头道：皇上，岳母转述小姐之言，只因四条大罪，唯恐累及性命与家人，故不敢明言。我急道：你……皇上笑道：忠孝王说来听听，是哪四条大罪？少华看我一眼，犹豫片刻道：欺瞒天子，戏弄大臣，搅乱阴阳，误人婚配。这厢勇王哈哈大笑，上前道：真是奇事年年有，今朝特别多，我那明堂兄弟是如此畏首畏尾之人？什么四条大罪，皇甫老弟，你不妨看看奇英女伯，这等推托之辞你也当真，是想婆娘想傻了吧！
朝堂内数人笑出声，少华脸上微红，道：勇王爷，小王知道你与老师交好，你可知道深闺女子不得已抛头露面的艰辛，只求皇上赦免欺君之罪，孟小姐自然可以安心回到家中。皇上以目视我，唇角带笑：国为重君为轻，朝中大臣忠心为国为民的，即有小错，朕不会以此加罪，郦卿，你对忠孝王之言有何话说？我心中暗恼，只对少华笑道：忠孝王，原来你是见不得下官抛头露面，如你所愿，下官该是彩衣修饰了侍奉你小王爷才是。少华忙行礼：老师言重了，少华不敢……老师体谅少华心情，对孟小姐绝无半点不敬之心。
勇王推开我近旁的少华，上下打谅他道：你小子胆子不小，敢娶老师？我这荒唐王爷的名号让与你。皇上上首开言：皇弟稍安勿躁，忠孝王，你还有何凭证，若无实据朝堂可不是由你胡闹的。看少华御座前跪倒，我负手身后侧目注视殿中五彩蟠龙柱，只听他奏道：小王不敢虚言犯上，孟小姐不愿认我，想是心怪少华先娶刘氏，我……我其实……是我对不起她，她可以不认少华，却不会不认二老双亲……我耳中轰然作响，他竟想让母亲来劝我，也不念我母亲还在病中，心中怒极，我上前道：皇上，何必这么麻烦，只需着人将微臣脱衣验看就是，想必能遂了忠孝王的心愿。
殿堂里悄无声息，我直视皇上，微微冷笑，皇上道：明堂你……少华口称老师，胀红了脸请罪。我取出袖中奏折道：忠孝王，你还认下官是老师？须知师道尊崇，礼法有别，自古到今，哪有门生冒认老师为妻的，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痴呆，以为下官年轻好欺，还是你战功赫赫可以无视国法，是老师可以戏弄，还是皇上可以诳奏，一样的皇亲国戚，刘门前车之鉴不远。
我低头看手中的奏折，再看少华涨红的脸儿，心中恼恨之意不减，不理他乞怜的眼光，向皇上道：忠孝王此本实乃伤伦，当了满朝大臣指臣为女子，总是微臣年少为相众心不服之故，但这般的诋毁师尊实为世所少见，这等荒唐本章留之何用。我抬手将奏折对撕开，扔于少华面前，道：下官是当不起忠孝王的老师了，忠告一句，多用心思在国事，少学纨绔妄动念。
班内走出秦逸飞，他语含怒气：启禀皇上，忠孝王言行荒唐，吾识明堂已久，一个闺中女子还能不露一点痕迹，难道满朝官员都瞎了眼，况且郦夫人有孕在身，忠孝王分明就是有心为之。岳父道：明堂与老臣之女成亲两载，今日竟被人说是女人，还有这等奇事，明堂虽是年少，连中三元以来，处置朝中大事非我等可及，哪有女子有此才情，分明是遭人忌恨，望我皇详察。
这时武官队中抢出武宪王，他御座前行礼道：启禀皇上，臣子少华是拜见过岳父岳母，得了准信儿的，我皇甫门中哪里当得起这等诬陷大臣、欺瞒君王的大罪，常言到血肉亲情发自内心，父母还有不识自家儿女的。我怦然心动，对上父亲双眼，他眼中尽是感伤之意，回顾一旁少华父子，怒意渐退，不由抿紧了嘴。的d6
父亲出班奏道：老臣年迈，实是弄不清楚了，诚如郦相所言，当日臣妻病重，郦大人病榻前认亲，因着郦相与臣女貌似，心中认定就是女孩了，再未想到还有这些曲折。勇王走近父亲，拍他肩道：孟大人都说清楚了，事儿多简单，孟相夫妇是错认了，明堂是什么人，想当初医治太后时，连自己性命都可以拿去尝试的，什么割股认亲，别人或可弄假，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忠孝王爷儿俩是听信了老孟家的，搞出这些荒唐把戏来，小王爷，你老师是我朝头一份的温良君子，本王认识他这么久，没见过他发过脾气，看今日让你逼的，老实说，你再不认错，本王是不会同你善罢干休的。朝中诸臣纷纷指责少华，少华抬头看我，俊秀双目伤痛含泪，我蹙眉与他对视，你又何必如此，当朝遭此羞辱，非是我有意捉弄你，这等莽撞之行不是第一次了，总要吃个教训才好。
御座上一声轻哼，堂上人声不闻，皇上缓缓开言：皇弟说得是，郦卿是志诚君子，一腔心血都耗费在朝政上，却不懂得防护自身，朕不护着这样的肱股之臣还护着谁……忠孝王，一个是老师，一个是主上，岂是由得你信口乱道的，清平朝纲也由不得你兴风作浪，今日朕念你一时糊涂，暂不追究，若再胡言诋毁朝中大臣，休怪朕不顾昭阳颜面。少华跪倒颤声道不敢，皇上站起，琉璃台上来回几步，俯视众臣，字句分明道：今日之事到此作罢，朝堂内外有私议辱及郦相者，朕必从重治罪。我跪倒谢恩，皇上走下御座，扶我起来道：爱卿消消气吧！料再无胆大包天者。我侧目看一眼仍跪在旁的少华，回头道：臣谢圣上明鉴之恩，当犬马图报。皇上神色稍异，随即笑道：忠孝王也起来吧！得遇明堂为师，让多少人羡慕不已，就是朕，心中也以先生相敬，你竟等闲视之，往后可要长记性。
司礼监高宣退朝，众臣行礼恭送圣驾，再抬头时宫人已经护驾离去。群臣渐渐退出大和殿，朝堂愈显得空旷了，琉璃宝座在日光中静立生辉，好似一场喧闹从未发生过。
*出自道德经，意为受到宠爱和受到侮辱都好像受到惊恐，把荣辱这样的大患看得与自身生命一样珍贵……得到宠爱感到格外惊喜，失去宠爱则令人惊慌不安。这就叫做宠辱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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