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元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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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省试之期将至,因姑夫已有秀才功名,我一人去考大收。第一次出门应试,义父颇不放心,叮嘱姑夫陪伴等候于场外,姑夫笑道:康公莫要小瞧明堂,录遗之试绝不会遗落这颗沧海明珠。一早,荣发为我整好衣冠,收拾笔墨用具,相辞家人与姑夫一道去往学府,场外姑夫殷殷相告:大收考不难,以你才学没有不取的理,就是行文时小心避讳字句,初入考场之人易忘。我点头,自行入场,回身见姑夫荣发日头下挥汗等候,心中酸甜杂陈。
三日后喜报上门,我大收考被取案首,邻里登门道贺者不绝。义父几日笑不合口,派发喜钱亲历亲为,义母待我亲热许多,亲自为我操心饮食,二姨娘喜上眉梢,张罗为我缝制衣衫,元郎趴在我膝头问:哥哥什么是文曲星?姑夫笑道:你哥哥就是,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几百年才出一个。元郎皱起小眉头:那哥哥会回到天上去吗?我抱起他,笑道:元郎放心,哥哥去时一定先告诉你。众人皆笑,我将元郎交与德姐,整装向各长辈行礼,义父道:不多日就要省试,道庵和君玉都要辛苦,饭食都送到房里吧,添些油灯蜡烛,多安排两个小子伺候着。姑夫笑道:康公爱乌及屋,这次我可占了便宜。我微笑站于一旁,也觉喜意盈胸,初试夺魁,看来我平日所习于科考的路子是对的,若能顺利赴京,明年春闱有望到金銮殿上展一展胸中所学,再图救人报仇之事。
中秋日近,家中忙于为我和姑夫准备行装,都没有心思过节,只说省试回来时一道庆祝。先于省试半月,我与姑夫车往武昌府,在贡院前寓所住下,只待进场。姑夫向我言道:我三进贡院,此次最有把握,实赖明堂之福。他不肯长呆寓所,常带我与各乡学子会文。一日登上黄鹤楼,早见一众学子们把酒临风,唱咏相和。其时秋风簌簌,雄伟高楼立于蛇山之巅,登高面对万里长江,悬崖峭壁下雄浑江水拍岸,极目望去天际落日孤舟,使人不觉一舒胸中浊意。各地秀才老少皆有,学问深浅不同,有喜吟诗作赋,也有长篇论文者,我一旁聆听,觉着获益良多。姑夫对我甚为相护,见有上前攀谈讨教不休之人,就接话带过,我微笑少言,只感有趣。夕阳西下,众人拱手相辞,我与姑夫同行,踏步下山,回望一楼独立天边,光晕笼罩,有如仙鹤冲天,回身再行时,忽听身后吟诵之声传来:千古名楼历千年,今日始得天光开,仙人临风回首望,鹦鹉洲上祥云来。姑夫大笑道:原来今日我扮了回迎仙客。我低头忍笑,也不回头,青衣长衫晚风中扬拂,日暮寒意渐起,初升的淡淡月影已经近圆了。
省府贡院甚是气派,我与姑夫自携考篮进场,三日连考三场,时事辞赋均有涉及,并无偏深刁钻之题。我慢慢行书解答,也无多想,思路倒觉通顺,复查交卷出来,荣发已等于贡院外。我见四周只有奴仆车马,未见其他学子,不觉奇怪,荣发得意道:公子第一个出场,姑老爷还未出来呢。等待姑夫出来,见他疲惫,却无颓丧之色,我心安不少,姑夫笑道:中举就看此回,若无幸,终身再不进考场。说笑回寓所,整理行装,车马回咸宁。
中秋后十日便是放榜之期,家中上下无心过节,只盼佳音传来。放榜之日,全家早起聚于厅堂等候,我知道义父早早备了喜钱红花,只怕昨夜都未睡安稳。元郎在德姐怀中犹自迷糊擦眼,院君心疼,叫着回去再睡,他说话倒明白:要看哥哥和姑爹戴红花。院门大开,一直有家仆进出,半个时辰后有鼓乐声传来,家仆跑进道:来了来了。早见报喜衙役进门,一路高叫:恭喜吴老爷高中三十二名举人。众人大喜,早将喜钱派发,姑夫拱手拜天,竟自泪出。义父道:君玉喜报必在后头。苦候之时只觉日长,日影短去,正午将临,家人回报街面上无人,多家喜报已送到。我心感焦虑,难道此番未能中举,别人可等得三年一试,我却等不得。荣发跳起出门,一边嚷着:就不信我家公子夺不了魁首。义母招呼先用饭,义父却道再等等,我无语默坐,不知几时,忽闻喜乐传来,期间有荣发高叫声:公子高中了。众人喜迎出大门,我竟是中了解元,一时康家门外鞭炮齐鸣,红布幔覆上门额,元郎蹦跳人前,我将送过来的红花戴在他小身子上,道:希望元郎今后强于哥哥。康门一榜中了两个举人,喜事非同寻常,热闹一阵后,我便和姑夫去赴鹿鸣宴。
门外安排车马,书斋内荣发为我换装,一边絮絮而言:公子你道为何这么晚喜报才到,原来是衙役四下打听郦姓人家,却哪里寻得到。我微笑看他将旧衫挂起,拿出一件深红簇新的长袍,我摇头道:太艳了。姑夫正跨进门来,笑道:荣发要打扮新官人啊,你家公子不用打扮就已经风头十足了。后来还是换上件姨娘新制的袍子,通体黑色,边角却绣以金色云纹,姑夫打量后道:旁人着黑一身晦气,君玉风采精神,竟是一身的贵气。荣发喜滋滋地替我整理后摆,道:从小公子就是玉做的人,穿什么都好看。我看他一眼,他半吐舌头,跟我们出门。
走进学政府衙后堂,华屋高墙,上设两张师座,大厅红绸为幔,数十张雕花木桌错落安放,桌旁屋角点缀应时鲜花,学子三三两两或坐或站,丝竹之音不绝。忽而声响尽歇,我只觉各色目光四向而来,尽管心有所备,还是禁不住脸上一热,微挺身躯,目视前方,和姑夫走近一圆桌前坐下。少刻,便有众举子上前寒暄,我站起回些客套谦逊之词。不多时,学政和主考出堂上座,我领众人谢师行礼,又陪坐一旁,主考王大人道:今科选得一位少年解元,老夫多年未遇如此佳弟子,君玉才貌品学,放之天下也少出其右。学政点头,笑道:明堂,春闱仔细,明年武昌府欲要扬名天下,你身上担子不轻。我躬身回道:学生敢不尽力,只怕才疏,有负学政恩师厚望。席间众人欢声高谈,不时有人敬酒,我皱眉看眼前酒杯,家中只饮过甜酒,看样子今日这酒逃不过去,不要露了行藏才好。
几杯酒下去,只觉胸中烧灼,面上也热了起来。几个同榜举子围我周围还要劝酒,我连连推辞,张生道:喜事哪有不饮酒的,醉了就宿在揽月楼,没看见花魁玉婉娘子整晚上都在顾盼着解元公吗,明堂太老实了。我推说家教甚严,姚姓举子扯我衣袖道:有明堂在此,什么花魁,残花败柳而已,不知可有姐妹,小弟尚未婚娶……一时又有人言:解元公高才,明日便去拜访讨教。也有相邀春闱一同赴京。我渐渐觉得脑子清明,酒意尽消,倒有几分欣喜,看来我酒量不弱。我便与众同窗饮酒闲聊,于风花雪月之事并不插言,看天色已晚,各人拜别师长。回咸宁路上,月夜车马辚辚,推开车窗,夜风中明月似随我而行,思念远亲,心中默念爹娘兄长,丽君出得家门,没有使孟家蒙羞,皇甫伯父,少华……愿能京中相聚,洗脱罪名。
次日家中老少前往江陵祭祖,我以继子身份在老家祠堂拜祭,义父含泪告慰祖宗,康家有子光耀门庭。秋日中,我随姑夫走出村外,看不远处一道残壁土墙,墙内亭台楼阁破旧,茅草丛生,相问村人,道是皇甫元帅旧宅。我走近几步,手抚泥墙,泪水已含在眼中,身后姑夫步子近来,我忍泪对姑夫说想去里面看看,姑夫叹道:皇甫一门忠义,却落得如此。转到正门,大门紧闭,残破封条在风中作响,门口老树上凄厉鸦啼,我呆立一会儿,慢慢回身。

回转咸宁不久,家中忙乱为我和姑夫准备进京行装。义父将家中得力的用人指了两个跟着上京,临行前晚,又到书斋私下交与我百两黄金,嘱咐京中花费不可过省。灯下义父须眉似较前更白,他看我道:君玉不是池中之物,老父不能耽误你,京中看着好人家就定下来。我感念心中,接过包袱道:父母家中善自珍重,君玉若得进身,必迎父母京中孝养。
一路风霜雨雪,到了京城已是腊月初,沿途听闻刘国舅领兵出征吹台山强人,我心中暗喜,彼在京中,必扰乱我心神,若是行藏被识破,大祸眼前。持书拜访义父好友俞智文,他在京开设绸缎行,我等便歇在他家中。连日行客往来,消息却使我心惊,原来长华母女押解上京途中被吹台山草寇所虏,竟落草与朝廷对抗,此次刘国舅带兵前去就是与他们对决。这从未谋面的长华姐姐真不愧将门出身,只是你父亲被俘兄弟逃亡,你这一反,岂不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我即便取得功名,又如何相帮。
一日,与俞东家闲谈,俞伯问起义父老家生意情形,姑夫道是大多交与女婿安排,北方争战不歇,药材生意好做。俞伯道:说起出兵朝鲜,还是皇甫老元帅在时打了几个胜仗,如今刘国丈举荐的彭元帅,文人出生,乌龟的胆子,亏朝廷还时有公告拒敌胜仗云云,京城百姓谁不知晓,朝中尽是欺上瞒下之辈。姑夫道:听说梁丞相官声不错,难道……俞伯摇头道:梁丞相耿直,可惜老了,如今朝中刘氏天下,前些日子孟尚书回来,听说和刘国丈为儿女亲事闹到御前,也没讨得好去。我正忧心刘氏势大,忽闻爹爹来京,不由一惊,问道:他两家既已结为秦晋,为何冲突?俞伯细述,我越听越是心惊,心中七上八下,原来爹爹和兄长年前已夺情起复,仍于原职留京,待听得孟小姐花烛之夜行刺刘国舅,坠入昆明湖,我已难自持,推说身子不适,急回房中。
关上房门,卧倒青幔床中,我泪湿前襟,映雪姐姐你为何如此,我只求自身离开龙潭,却不料将你推入虎**,早知你意不在刘国舅,这花轿我该自己上,昆明湖该是我孟丽君的葬生之地,是我害得你无辜被牵连,青春年华断送在深水寒泉……“公子”荣发在我身后轻轻叫唤:别太难过了,映雪姐多么心善和柔弱的人,一定是刘家逼的。我拭去泪痕,咬牙不语,刘奎璧,旧恨新仇,我孟丽君和你不共戴天。一时姑夫进门问候,我已稳住心神,道声无妨,仍将书卷拿起,会试就在仲春十五,时日无多,心伤彷徨之意只有暂时掩起,我唯有求得出身,后来之事才可行,不然,这深仇如何能报,难道我甘心终身屈于咸宁之地,悲苦度日?
考期日近,朝廷钦定梁阁老和礼部文明远为正副主考,学子多庆幸主考清正贤明,刘国丈未能将势力延入春闱,我心内暗喜。正月未完,京城传言刘国舅兵败被俘,看来刘家运势渐消,作恶无行之人,便是老天也不会使他长盛。
会考那日,晴日微风,初春寒意却使人有神清气爽之感,我半年内已是三进考场,也无局促慌乱,与姑夫一同进场,拱手别后自进考间。铜锣三击贡院闭门,官员仆役前后巡查,四下悄无声息,我反觉心中安定,场内见题行文,与平日无异,因思两位主考以朴实文风闻名于天下,我便减少华词,引经据典说文论道,几篇长文一挥而就,成败在此,我目视卷中工整小楷,我之才情尽已挥洒于此,只望不被埋没了。的65
等待的日子愈显得漫长,洒脱如姑夫者,也坐卧不宁,我不外出,每日书桌前抄写道德经,心中倒宁静了。一日,荣发捧了一束桃花进来,插放于窗前的瓷瓶中,道:后院红粉粉开了一片,给公子添些喜气,听说这两日就放榜了。我笑道:可有给姑夫送去。他忸怩道:吴老爷房里摆个桃花,可不相称,公子往花前一站,才是桃花佳人两相宜。门外传来笑声:好一个名花佳人两相宜,明堂大喜了。我请进姑夫俞伯,笑道:荣发不喜读书,不通的很。俞伯笑道:快去前堂,这回荣发小哥却是通得很,郦公子高中会元,老汉也赶来报喜。我与荣发对视一眼,别亲离家,千里辛苦,如今终于有了报偿。
殿试之期为三月朔日,一早,我坐轿前往天芙宫大和殿,轿身摇晃,心中之念也转动不休,拉开蓝布帘子,晨曦初透,长街上已有早起的京城百姓洒扫生火。帘落轿内即见灰暗,我一身白袍却甚是醒目,仿佛看到荣发得意的容颜,他为我整理长衫道:这是我照着映雪姐那件红梅白衫央求姨娘做的,袖口和下摆换了青竹枝叶,我敢说除了我家公子谁也穿不出这样的神仙味儿来。我原想着不必如此,姑夫一番话却使我打消这念头,姑夫高中二十三名进士,也是非常之喜,他道:十年寒窗一朝功名,明堂年轻高显,夺魁有望,只是你朝中无势,须防小人压制。金銮殿上,不知爹爹是否也在,当庭策对不知有无变数,我从未在众人面前长篇言论,还需防着心急失仪。。。。。。哎!我还有什么可犹疑的,出得闺阁便是一条险路,只求不要累及爹娘义父,多想无益,我只往前就是。
举步行走在空旷的大和殿前,远望初升阳光下的金色殿堂,那里是文国最显赫之地,聚集着最有权势之人。我半提着的心这时却放下了,低头自笑,我一个闺阁女子到这儿来做什么?天下事我知道多少,平日读的圣贤书果然能治国平天下?只有赌一赌了,半凭才华半凭天意,至少我不能在气势上输了人。
与数十进士立于殿外等候,听得通传声,由殿前太监引着进入太和殿。我一步一步向前,不去旁顾,眼角流过浓墨油彩的富丽殿饰,衣冠俨然的数个官员,止步于琉璃宝座下。我随同众人展袍跪下,只听得由上传来笑声,应是当今的圣上,听着声音心情甚好。领旨起身,我平视琉璃座,余光见皇上翻阅卷宗,忽觉至上而下一道目光向我看来,我微觉心慌,忍住低头之念,静静殿中只有书页翻动之声,“嗯,好文章,梁相慧眼,果然识得英才。”皇上不疾不徐道:这位就是会元郦君玉了,少年高才,好相貌。我躬身再谢,他却道:为何众人皆低首,唯尔独亭亭?我惊出一身冷汗,不及思索,便道:心怀凌云志,形迹失疏狂,低首思报国,挺躯敬君王。只听“唉哟”一声,我已辨出是父亲的声音,不敢回头。皇上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会元郎,孟尚书你识得会元吗?爹爹语有惶急之意:有些面熟,却非相识之人。皇上道:这般体面的郎君我文朝不多见,不知有何凌云志,如何报君王?这便是殿试策对了,我理了理思路,将心中反复思量的话语慢慢道出,言末道:君玉纸上谈兵,唯有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望圣上恕罪。皇上问之两侧官员,一果决之声道:才学是好的,只是太年轻了。皇上笑道:国丈多虑了,朕也是少年天子,登基后首次选材,不敢遗漏真才实学,我倒爱他的疏狂态。好!郦君玉,卿为我文朝首位三元及第的学子,切不可骄纵妄为,不可辜负寡人今日器重。我拜倒在地,心中百味交杂,起身一眼看过,各色目光均落我身,低头只见清寒竹枝在白袍上微微拂动,心念转动,不久之后官服即要换下白袍,但换不下女儿志梅竹魂,幽远的钟声响起,心中却渐渐平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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