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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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死后,夺科再也不去,整天都是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
他还从那些喜欢钓鱼的伐木工人那里学会了怎样挖掘和侍弄蚯蚓。
他又在阴湿的墙根下挖好火塘大小的一块地,捡净了石头,又四出搜寻腐质垃圾,细心拌匀,放进蚯蚓,再在上面覆以草皮。经过两场夜雨,草皮上的草就长得比别处的翠绿而又齐整。夺科还顶着毒烈的日头用柳枝在草皮四周扎成精致的篱笆,篱笆是袖珍的,高不盈尺。他简直把养蚯蚓的地方变成童话剧中精致的布景。
而村里人都说,那个夺科,地主家的鱼眼睛娃娃已经疯了。
这时,已是仲夏季节,那座连接伐木场和柯村的木桥已经完工,命名为团结桥。桥面平整,两边还有花式漂亮的栏杆。两岸人来往频繁,如果不是柯村人普遍对工人们钓鱼、吃鱼难以接受的话,两岸之间的关系定当更为亲密。整个柯村对此不以为意的恐怕只有夺科和他事实上的继父昂旺曲柯。依照旧俗,昂旺曲柯和秋秋的婚姻方式谁都会认可的,整个柯村的人都不知道这不符合共和国的有关婚姻的法律条文。可在上面的指使下,村里连续三次召开了批斗秋秋和昂旺曲柯破坏婚姻法的新的罪行夺科胆小,不敢晚上独自呆在家里,也参加了大会。他鼓突着一双鱼眼,对每个注目于他的人露出羞怯的微笑。和他同岁的索南已经学会一口汉语,当了少先队小队长,每次批斗之前,都由他出来念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这又引来人们把两个同岁的孩子的行为、智力对比一番,慨叹一个家族的衰亡。
我们不懂得政治变迁,只知道命运的星宿如何运转。
最后一次批斗会已经找不到什么人说话了。干部们终于动员了一个孤老太婆出来发言。她说,其实以前人们都知道,寡妇们要找男人都是这样找的。要紧的是他们不管住这个儿子,不,也不好好的干活,任他去侍弄那些蚯蚓。蚯蚓也是和鱼一样什么也不吃的洁净而又可怜的东西,它们甚或比鱼还要可怜,鱼是有眼睛的,可以看到许多景致与事情,而蚯蚓是和苦命老婆子一样钻在土中一无所见的东西。说到这里,老太婆泣不成声了。
最后,她要昂旺曲柯好好代行养父的职责,管教好这个孩子。这个提议,引来了老年人们一片赞同之声。
在一片叹息声、交谈声和年轻人的嬉笑声中,批斗会结束了。被批斗的人照例留下来,弄灭篝火,清扫地面,然后才能离开。
秋秋一面挥舞扫帚,一面用最狠毒的语言诅咒自己那个长了双鱼眼的儿子。并打算就用这把扫帚将他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气。

这天晚上,村子里好多人都听到了扫地的有力的刷刷声和恶毒的诅咒声。她诅咒了世上的一切有生之物与无生之物,诅咒命运,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死去的丈夫。好多在批斗会上说了话的人都深感后悔:认为这人即便立刻死去,也会成为一个冤魂不散的厉鬼。人们还听见昂旺曲柯狠狠抽她的耳光,一记又一记。这是暖和的春天的夜晚,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犹如冬天河上冰盖炸裂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索南家和另外少数几家还有人爬上楼顶观望,看见昂旺曲柯一记记耳光抽去,秋秋就像一只风车一样在掌风下旋转,她的头发和衣衫都凌空飞扬起来。昂旺曲柯一声不吭,直到秋秋停止诅咒开始嚎啕大哭才歇下手来。
秋秋俯伏在村中小广场上尽情痛哭。
昂旺曲柯坐下来,点燃一只烟卷,说:“只要你不乱骂,要哭你就哭个够吧,女人家哭够了心里要轻松一点。”
秋秋仍然伏在一地尘土中哭泣。
篝火渐渐熄灭,月亮却渐渐升起来了。那一小弯月亮的轻淡光辉笼罩在村子上,笼罩在村外的麦地、河水上,幢幢山影无声伫立,一切仿佛是梦幻、仿佛是神话剧中神秘的后景。昂旺曲柯仰望天空,看见月亮带着预示风暴的巨大晕圈。而夜晚的空气却没有风雨初来的那种沉闷。
夜露点点。
月亮升得更高了。那些被采伐过的山坡,失去了森林的覆盖,露出一片片山岩,一道道银光闪烁的流砂,仿佛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昂旺曲柯低下头,恰好看见秋秋已经止住了哭泣,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看着自己。
他说:“夜露起来了。”
“我们,”秋秋说,“我们回家去吧。”
昂旺曲柯又说:“那年我们被追得东躲西藏,好多晚上,就在露天过夜,看星星,看月亮,看见露水起来。”他突然低声笑了,“我还看见盐从我胡子上慢慢生长呢。那时,你那死去的男人就咒骂天气。你们一家人怎么总要咒骂什么东西。”
秋秋摇摇头,一脸茫然的神情。
“那样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他又说。
“你打了我。”
“我还会打你的。”
这时已是曙光初露了,天空中瞬息间就布满了絮状的云朵,这些浅灰色的云朵不久将变成了一天绚丽的早霞。
秋秋突然说:“我儿子,我儿子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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